〈直播神蹟〉 **1. 爛尾的善心** 計算機螢幕的光，在黃昏漸深的辦公室裡，像一汪冰冷、停滯的池水。劉振偉的視線沉溺其中，螢幕上跳動的數字——八百四十六萬——彷彿不是金額，而是某種活物，正用細小、精準如解剖刀般的姿態，一釐米一釐米地剖開他胸腔的皮肉。空氣裡有種金屬疲勞的氣味。 「還差……八百四十六萬……」聲音從他喉嚨深處浮上來，輕得像自言自語，卻帶著沙礫摩擦喉管的質感，洩漏了底下洶湧的、近乎窒息的焦慮。他試著想像這筆錢的重量、體積，或者它具體代表的東西——幾卡車的鋼筋？幾百個工人一星期的工資？——但數字過於龐大，反而失去了實體感，只剩一片虛無的絕望。 落地窗外，城市開始點燈。遠處，那棟名為「樂齡共生宅」的鋼骨結構，在昏黃路燈的映照下，泛著一種奇異的、淡藍色的冷光。像擱淺在陸地上的鯨骨，巨大而沉默。那是他和妻子林佩慧耗費五年心血構築的夢：一個讓孤獨老人得以安養的巢穴。三個月前的動土典禮，鎂光燈閃爍，他們被媒體簇擁著，封號是「慈善界的神鵰俠侶」。如今那稱號，像一層剝落的金漆，露出底下生鏽的現實，帶著無聲的嘲諷。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推開，氣流微動。林佩慧站在門口，手指緊緊箍著手機，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一種不自然的蒼白，像是血液都被擠壓到了看不見的地方。「阿偉，」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擾了什麼，「施工方……剛傳訊息來。」她停頓了一下，空氣凝滯。「他們說……如果下週五前付不出尾款，就要停工，求償。」 劉振偉喉頭一緊，彷彿被那訊息無形的手扼住。他閉上眼。房子抵押了，積蓄掏空了，甚至說服了兩個剛踏入社會的孩子，把稚嫩的第一份薪水全數投入這座名為「善心」的深井。然而，原物料價格像失控的氣球般暴漲，預期的捐款卻如退潮的海水，涓滴難收。冰冷的現實，輕易地就碾碎了溫熱的理想。 「要不要……」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一口深不見底的井裡傳來，虛弱、飄渺，帶著井壁濕冷的回音，「……放棄？」 佩慧沒有立刻回答。她像被某種力量牽引，走到牆邊，凝視著那幅巨大的樂齡宅彩色模擬圖。圖上陽光燦爛，穿透交誼廳的落地窗，在光潔的地板上流淌；花園步道蜿蜒，輪椅可以順暢通行；醫療站的標誌溫馨而可靠……每一處細節，都曾在她指間反覆摩挲、修改，帶著她體溫的印記。她的目光在圖上游移，最後停在那些虛擬的老人們模糊的笑臉上。劉振偉看著她的側影，看見她眼底深處有什麼東西在劇烈翻湧、掙扎，像困在玻璃瓶裡的飛蛾，是絕望的灰燼？還是孤注一擲時迸發的、近乎瘋狂的火星？ 「我再想想辦法。」她說。聲音很輕，卻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投入這片壓抑的寂靜中。
**2. 直播前夜** 那晚，劉振偉和孩子們都早早睡下了。屋裡只剩下時鐘指針規律的滴答聲，切割著沉甸甸的黑暗。 書房像一個被遺忘的戰場。桌上，募款計劃書、工程預算表、老人院設計藍圖層層疊疊，堆積如山，散發著紙張和油墨特有的、略帶苦澀的氣味。佩慧坐在桌前，像一個即將踏上未知征途的旅人。她緩慢地打開化妝盒，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般的莊重。粉底液被均勻地按壓在臉上，一層又一層，努力掩蓋連日操勞留下的憔悴痕跡，卻讓膚色顯出一種不自然的、瓷器般的蒼白。鏡子裡的那張臉，熟悉又陌生。 她起身，打開衣櫃深處。那件月白色的旗袍靜靜躺著，絲綢的光澤在檯燈下流轉，溫潤如玉。這是社區裡一位獨居多年的張老太太送的。老太太握著她的手，佈滿皺紋的臉上是真摯的期盼：「佩慧啊，這料子好，妳穿著它，等樂齡宅落成那天，一定好看。」當時的歡聲笑語，此刻回想起來，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她換上旗袍，布料貼合著身體的曲線，微涼。然後，她將手機穩穩架上直播腳架，調整好那盞特意買來的環形補光燈。柔白的光線傾瀉而下，像舞台的追光，無情地將她鎖定。光線下，她眼底沉積的陰影無所遁形，像兩片淤青。她深吸一口氣，空氣帶著書房特有的、紙張和木頭混合的氣味，深深沉入肺腑，再緩緩吐出。指尖懸在手機螢幕上，那個小小的、紅色的「直播」按鈕，像一顆等待引爆的炸彈。**3. 十萬人見證的「神蹟」** 「各位朋友……我是林佩慧……」她的聲音透過手機麥克風傳出，帶著細微的電流雜音，顫抖得厲害，像一根繃到極限、隨時會斷裂的琴弦。深夜的直播間，觀看人數起初寥寥，像散落在廣場上的幾顆石子。但熟悉的暱稱開始浮現： 「劉嫂？怎麼了？臉色好差？」 「劉嫂別哭！發生什麼事？我們都在！」 「是不是……募款遇到困難了？」 螢幕的冷光映在她臉上，將她瞳孔裡深藏的恐懼放大。她的下唇微微顫動，像秋風中最後一片不肯墜落的枯葉。手指無意識地捏著桌上一張廢棄預算表的邊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幾乎要戳破那脆弱的紙張。「尾款……還差八百萬，」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間艱難地擠出來，帶著血腥味，「施工團隊的薪水……不能拖……是我林佩慧，對不起大家……」最後幾個字，輕得幾乎被空氣吞沒。 彈幕瞬間變得密集： 「佩慧姐別這樣！」 「一定還有辦法的！我們再想想！」 「我再捐一點！雖然不多！」 她忽然猛地站起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鬢邊幾縷髮絲掙脫了髮夾的束縛，滑落下來，遮住了半邊臉頰。她對著鏡頭，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當她再直起身時，手中已多了一把東西。那是一把細長、冰冷的手術刀，刀身在環形燈光下反射出刺眼、不祥的寒芒。 「我先生……他不知道我開這個直播……」她的語氣突然變得異常平靜，平靜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海面，「但今天，我想用這隻眼睛，向所有信任我們的人……謝罪。」 刀尖，穩穩地懸停在左眼眼角的下方。像鐘擺停在最危險的振幅點。 「劉嫂！！！」 「不要啊！！！」 「天啊她要幹什麼？！」 「快叫劉哥！快報警！！！」 直播間人數開始詭異地跳升。 「呼……呼……」她的呼吸聲變得濃重、急促，像破舊的風箱在拉扯，每一次吸氣都彷彿要把單薄的胸腔撐裂。肩膀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嘴唇褪去了所有血色，蒼白如紙。刀尖似乎在猶豫，輕輕地、試探性地壓下——皮膚被刺破的瞬間，一股溫熱、黏稠的液體立刻湧了出來，順著臉頰的弧度，滾落。一滴，兩滴……落在月白色的旗袍領口，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深紅。 「嗚……呃……」尖銳的、如同燒紅鐵釘直直楔入太陽穴的劇痛，讓她整張臉的肌肉瞬間扭曲、痙攣。她倒抽一口冷氣，身體像被高壓電流擊中般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手腕本能地一縮，將刀抽離。鮮紅的血珠立刻從那道細小的傷口噴濺而出，更多、更快，滴落在桌面和旗袍上，像深夜漲潮的海，迅速濡濕、擴散，開出一朵又一朵深紅色的、令人窒息的花。 她瞪大了右眼，對著鏡頭劇烈地喘息，左眼因劇痛而充滿駭人的紅絲，眼淚混合著血水滾落。幾秒後，她像是無法置信，伸出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左眼角——除了溫熱黏膩的血跡，皮膚竟然光滑如初，那道傷口……消失了。 直播間右上角的數字瘋狂跳躍。彈幕不再是文字，而是海嘯般的問號和驚嘆號組成的洪流。 「我眼花了？？？傷口呢？？？」 「剛剛明明流血了！我錄屏了！」 「特效？？？這什麼魔術？？？」 佩慧臉上的痛苦瞬間被巨大的茫然取代，那茫然深處，隱隱透出某種更危險的東西：「怎……怎麼可能？」她的聲音沙啞，帶著夢囈般的困惑，「我……我再試一次！」 這一次，沒有猶豫。彷彿被某種超越恐懼的決心，或者說，是對這詭異現象的強烈質疑所驅使。她用左手食指和拇指，粗暴地撐開左眼的眼皮，露出脆弱的、濕潤的眼球。那眼球在強光下反射著驚恐的光。她緊咬牙關，臉上的肌肉繃緊如岩石，右手握著刀，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顫抖，刀尖直接貼上了那晶狀體的表面。 滋—— 一種難以形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遞出來。不是清脆的切割，更像鈍器在濕潤的軟組織上摩擦、擠壓，帶著令人牙酸的黏膩感。那聲音彷彿能鑽進觀看者的耳骨深處，激起生理性的強烈不適。 「啊——！！！」淒厲到極致的慘叫聲撕裂了直播間的寂靜，像玻璃被硬生生劃破，尖銳得足以刺穿耳膜。刀鋒沿著眼球與眼眶之間柔軟的肌肉組織，帶著一種殘酷的決絕，狠狠地剜了下去！ 鮮血在眼球被整個挖出、脫離眼眶的瞬間，像斷了閘的洪水般噴湧而出！黏稠、溫熱、鮮紅的血漿猛烈地濺射在手機鏡頭上，瞬間糊滿了整個畫面，只剩下一片晃動的、令人作嘔的猩紅。 畫面劇烈搖晃，伴隨著令人頭皮發麻的、液體滴落的嗒嗒聲。隱約可見她顫抖的雙手，捧著那顆還連著一截白色、濕滑視神經的眼球，鮮血不斷從她指縫間滲出、滴落，在桌面、在染血的旗袍、甚至在她蒼白的大腿上，匯成一小灘一小灘的血窪。 直播間徹底沸騰，又瞬間陷入一種集體屏息的死寂——彷彿十萬人同時停止了呼吸。下一秒，是更瘋狂的爆發： 「嘔——！！！！」 「我的媽呀！！！！住手啊！！！」 「瘋了瘋了瘋了！！！快報警啊！！！！」 「救護車！！！地址！！！」 就在她顫抖著，試圖用刀割斷那最後連著眼球的、頑固的視神經時——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那顆脫離眼眶、血淋淋的眼球，像是被一根無形的、強力的橡皮筋猛地拉扯，「嗖」地一聲，以違反物理定律的速度和軌跡，精準無比地彈回了那空蕩、血糊的眼窩之中！ 尚未凝固的血液還在順著臉頰流淌，但那左眼——晶瑩、濕潤、瞳孔清晰，甚至比右眼更顯得澄澈明亮——就那樣完好無損地鑲嵌在臉上，靜靜地回望著鏡頭，回望著十萬個驚駭欲絕的靈魂。 佩慧整個人僵在原地，像一尊突然斷電的機械人偶。只剩下胸膛在劇烈起伏，喘息聲粗重得如同剛從溺斃的深淵中掙扎出來。她空空如也的雙手還維持著捧舉的姿勢，懸在半空，指尖的鮮血，兀自滴落。 直播間徹底爆炸了。人數飆升的速度像失控的火箭。留言區不再是討論，而是純粹的、歇斯底里的情緒宣洩： 「……我看到了什麼？？？」 「眼球……自己回去了？？？」 「菩薩！是菩薩顯靈了！！！」 「神蹟！絕對是神蹟！！！」 佩慧的呼吸變得更加急促、紊亂，眼神空洞之後，燃燒起一種近乎癲狂的光芒。她死死盯著鏡頭，彷彿要穿透螢幕，看清這荒誕劇的導演。她再次抄起掉在桌面的手術刀，手肘夾緊身體，刀尖對準那隻剛剛經歷了恐怖輪迴、此刻卻完好無損的左眼，眼神決絕——像是要將這詭異的「奇蹟」逼到極限，看看它究竟能承受多少真實的傷害。 砰！！！ 書房的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撞開！ 「妳瘋了嗎！！！」劉振偉的嘶吼帶著撕裂般的絕望。 「媽——！！！」兒女哭喊的聲音尖銳地刺破空氣。 三道身影如同失控的列車般衝了進來。劉振偉死死抱住佩慧的腰，兒子抓住她持刀的手腕，女兒哭著扳她的手指。混亂中，手術刀被拍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刀身上的血跡濺灑在淺色的木地板上，留下觸目驚心的斑點。 歪倒的手機架帶著手機翻滾，鏡頭最後捕捉到的，是天花板一片慘白的光，和一行冰冷無情的系統提示，在瘋狂刷動的彈幕上方閃現：「因違反平台規範，本直播已終止」。
**4. 流量的狂歡** 凌晨四點。醫院的急診觀察室瀰漫著刺鼻的消毒水氣味。劉振偉癱坐在塑膠椅上，雙眼佈滿血絲，手中的手機像著了魔般瘋狂震動、鳴響。螢幕的光映著他疲憊而驚魂未定的臉。 新聞推送的標題如同嗜血的禿鷲，鋪天蓋地： 「驚世駭俗！慈善家林佩慧直播自殘謝罪，『神蹟復原』震驚全球！」 「眼球離體瞬間回歸！醫學奇蹟？超自然現象？」 「千萬人目睹『神蹟降臨』，專家坦言：現有科學無法解釋！」 那短短幾分鐘的直播片段，被切割、慢放、解析、配上驚悚的音樂，在網路上病毒式地爆炸性傳播。她的慘叫聲被單獨剪輯出來，成為無數獵奇影片的背景音。眼球「回位」的那零點幾秒畫面，被技術宅一幀幀拆解，試圖找出特效或剪輯的破綻，卻徒勞無功。網路上分裂成兩大陣營：堅信神蹟顯靈的信徒，與質疑這是精心策劃騙局的「打假鬥士」，雙方在虛擬的戰場上廝殺得血肉橫飛，口水淹沒了真相。 然而，真正洶湧而來的，是金錢的洪流。募資平台的後台數字，像脫韁野馬般瘋狂跳躍。短短二十四小時，湧入的捐款金額，不僅填平了那八百四十六萬的深淵，更超出了所需尾款整整三倍！留言區不再是爭吵，取而代之的是海嘯般的祈福、感恩、轉發與聲援。郵件和包裹如雪片般飛來，宗教團體寄來開光的平安符與蓮花吊墜，網路上開始流傳一種說法：「她是菩薩選中的在世肉身，以血淚喚醒世人善念。」 急診室的簾子被拉開。佩慧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左眼完好無損，閉著，只有眼皮和臉頰上還殘留著幾道淡淡的、近乎消失的紅色痕跡，像被頑童不小心用紅蠟筆劃過，又匆忙擦拭後的餘跡。她呼吸平穩，彷彿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劉振偉坐在床邊，看著妻子平靜的睡顏，再看看手機螢幕上那瘋狂翻滾的數字和狂熱的留言，一種巨大的、近乎荒謬的虛脫感攫住了他。這世界，究竟怎麼了？
**5. 面對鎂光燈** 一週後，經過一系列精密卻徒勞的檢查（所有報告都顯示她的眼睛，乃至整個身體都「健康得不可思議」），以及精神科醫師「未見明顯異常」的評估，林佩慧出院了。 醫院門口早已被聞風而來的記者堵得水洩不通。長槍短炮架起，閃光燈連成一片刺目的光海，將清晨的空氣都灼燒得滾燙。佩慧裹著一條質地柔軟的淺米色披肩，在丈夫的攙扶下，緩緩走到預先準備好的椅子前坐下。她神情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超然的溫和，那隻經歷過恐怖儀式的左眼，清澈明亮，宛如兩泓深不見底的古潭，映不出絲毫昨日的風暴。 「我相信，」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清晰、穩定，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人心的力量，穿透了嘈雜的現場，「這是菩薩的旨意。」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平靜地掃過鏡頭，彷彿能穿透螢幕，看到每一個觀看者。「祂希望我留著這雙眼，親眼見證樂齡共生宅的落成，」她的嘴角牽起一個極淡、卻無比堅定的微笑，「也希望藉此告訴所有人——善念，擁有改變世界的力量。」她站起身，對著鏡頭和所有在場的人，深深地、虔誠地鞠了一躬。抬起頭時，眼角恰到好處地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感謝菩薩保佑，也感謝……所有願意向孤獨老人伸出援手的人。」 鏡頭忠實地捕捉著她。此刻的她，是神蹟眷顧的聖女，是慈悲的化身，是這個喧囂時代最動人的都市傳奇。鎂光燈閃爍不息，將她籠罩在一片聖潔的光暈之中。
**6. 陽光下的落成** 樂齡共生宅落成典禮那天的陽光，是精心調配過的金黃色，均勻地灑在嶄新的建築和蔥鬱的花園上，溫暖而不灼人。空氣中飄蕩著花香、點心的甜香，還有老人們低緩愉快的談笑聲。幾位坐在輪椅上的長者，在新建的無障礙步道旁曬著太陽，看著社區的孩子們像靈活的小鹿般在他們身邊穿梭嬉戲，臉上的皺紋舒展如盛開的菊花。 彩帶飄落，掌聲雷動。鎂光燈再次匯聚。 佩慧穿著那件月白色的旗袍——早已被專業清洗，仔細熨燙，看不見一絲血漬的痕跡，只有布料本身溫潤的光澤。她挽著劉振偉的手臂，一步一步踏上鋪著紅毯的舞台。面對台下無數雙眼睛和閃爍的鏡頭，她露出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那笑容裡，有歷盡劫波的釋然，有對萬千善意的感激，還有一絲深藏眼底、唯有最親近之人或最細心的觀察者才能隱約捕捉到的東西——一絲被完美包裹在光環下的、永不消散的苦澀。像一顆裹著厚厚糖衣，內裡卻極酸的藥丸。 鎂光燈瘋狂閃爍，將她的眼睛映照得如同兩顆價值連城的黑水晶，澄澈、明亮，彷彿真的有神聖的光從天堂注入其中，驅散了所有陰霾。
**7. 真相的餘溫** 夜，深沉如墨。家人均已在各自的房間沉沉睡去，平穩的呼吸聲在靜謐中隱約可聞。 佩慧像一個幽靈，無聲地走進臥室。她沒有開燈，任由窗外稀薄的路燈光線勾勒出傢俱模糊的輪廓。她走到衣櫃前，蹲下身，拉開最底層那個沉重的抽屜。一股塵封的、混合著淡淡鐵鏽味和橡膠氣味的氣息飄散出來。 抽屜深處，靜靜躺著那晚的全部秘密。 一把精巧的、可伸縮彈簧式手術刀道具，刀鋒處沾著乾涸成暗褐色的、難以分辨的痕跡。幾顆破裂的、凝固成深紅色塊狀的「血膠囊」殘骸，摸上去冰冷而脆硬。最後，是一個設計極其精巧的、帶有強力微型磁吸裝置的伸縮假眼球模型，瞳孔的顏色和光澤，與她的左眼別無二致。 她伸出指尖，極輕、極緩地劃過每一件冰冷的道具。手術刀的鋒刃、假眼球冰涼的玻璃質感、血膠囊粗糙的表面……觸感清晰而銳利，像在觸摸一塊塊滾燙的、尚未冷卻的記憶餘燼。那一晚的畫面瞬間復甦：刀尖刺破皮膚的銳痛（即使是刻意控制的力道，在神經高度緊繃下依然清晰）、血漿湧出的溫熱黏膩感（即使知道是假的，那觸感依然令人心悸）、眼球脫離時視野瞬間的黑暗與失衡（道具的模擬效果逼真得可怕）、觀眾排山倒海的尖叫與螢幕上瘋狂滾動的彈幕（那些驚恐、質疑、狂熱的文字，像烙印一樣燙在她的視網膜上）……所有的聲音、氣味、觸感、畫面，如影隨形，瞬間將她拖回那個充滿血腥味和詭異光芒的書房。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冰涼。然後，她將這些承載著巨大謊言與代價的道具，一件一件，放進一個老舊的、印著褪色卡通圖案的鐵製餅乾盒裡。蓋上蓋子，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她將鐵盒推回抽屜的最深處，塞進幾件陳年舊衣的包裹之中。黑暗立刻吞噬了它。 那裡，將是它們最終的歸宿。連同那個被十萬人共同見證、狂熱信奉的「神蹟」真相，一起被鎖進這片寂靜的黑暗裡，永遠不見天日。 （全文完）
後記：本篇小說改編自《夷堅志》〈劉廂使妻〉，原文如下：
金國興中。府有劉廂使者。漢兒也。與妻年俱四十餘。男女二人。奴婢數輩。一日盡散其奴婢從良。竭家貲建孤老院。緣事未就。其妻施左目。以鐵杓剜出。去面二三寸許。方舉刀斷其筋c。若有物翕然收睛入。其目儼然。如是者三。流血被體。眾人力勸而止。明日舉杓間。目已失所在。不克剜。又明日複如故。精明異常。眾皆駭而憐之。爭施金帛院宇遂成。時金國皇統元年。即紹興十年庚申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