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我早已忘記移動腳步,只是詫異地仰著臉盯著眼前突然出現,形體看起來有些模糊的人影飄飄然從天花板上方降落下來。
那人影的臉似曾相識啊……啊!
突然間,我想起數個小時前在雙子之心內的微生物樣本的冷藏庫房,士官在我面前打開袋子裡的面孔!
難不成這傢伙是……
由於不敢馬上確定自己的想法,我這時壓抑住自己對於超自然現象的恐懼,強迫自己繼續盯著那個張開雙臂,正緩緩飄落的幽靈。
祂目測大概跟我差不多身高,但是外觀卻看起來相當消瘦,身上穿了件看起來不像這個時代的服裝,應該是祂生存的那個時代所穿的服飾吧?
……
不過,我想不懂的是明明是遠古時代的服裝,為什麼會有這麼強烈的時尚感?衣料看起來相當輕薄,很類似蕾絲的材質,深邃的鎖骨和瘦長的身型像是裸露般藏於華麗顯眼的金絲刺繡和浮誇圖樣的金飾之下,像是鋒刃削出的兩肩上披著殷紅的飄逸大披肩,適切地將白若春雪的肌膚給襯托出來;纖細的腰身繫了條黑金兩色相錯的錦帶,和下方孔雀藍的褲……不對,完全沒有裁剪縫紉的痕跡,整體來看完全就是一塊織工相當厚實的布料服貼地包裹住一雙似竹竿般修長的玉腿,稜角有緻似象牙的腳踝上各圈著閃閃發光的金鍊;不過,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祂那光潔的胸口上,就像是任何一件出現在珠寶店櫥窗內所擺設的飾品一樣,一顆巴掌大小的璀璨寶石無縫地鑲嵌在體內,為此,我還特意盡我所能地睜大眼看清楚寶石周圍是否細不可察的鍊子懸掛支撐,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還真的沒有……
所以……這傢伙是天生如此,還是後天有人動手術改造過的?
……或者說,祂其實是遠古時代的聖戰天使(Adilraid)?
不對,這種騙小孩的架空設定應該是不存在的,仔細想想,祂已經死很久了,聖戰天使有的可以存活五百年以上……等等,祂已經死了?!
突然間,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對一個理當要感到害怕的超自然現象居然進行了約略一分鐘左右的近距離觀察!也太危險——
「好暈……」
正當我回過神的時候,那個幽靈早已站在距離我僅有四、五尺遠的前方,正用著那雙令人不太習慣的異色瞳帶著求助的眼神看著我,就很像偶然在街道角落裡被主人遺棄放進紙箱等待領養的無辜小貓。
絕對可憐小貓……
咦?說不定這傢伙沒想像中這麼危險……不對!祂可是鬼啊!
赫然想起自己還是活人的我連忙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接著告訴自己得思索要怎樣應付之後的發展。
「亞……瑟……」
然而,那名幽靈似乎不打算給我太多時間思考,只見祂緩緩地朝自己走了過來,我緊張地往擔架的另一邊跑去,迅速地抓住了扶把打算做下一波逃跑,反正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前,跑離危險一定是最佳選擇。
一、二……
「嘔!」
就在我準備要推出擔架的時候,事態往出乎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那名幽靈走了幾步後,突然整個身子癱軟跪倒在地,面露痛苦的表情垂下頭來,不受控制地張口乾嘔了起來。
咦咦咦咦咦?!
我一臉驚訝地盯著那銀白髮絲凌亂垂落的腦袋,完全沒搞清楚方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祂吐了……
我邊思索邊環顧四週,這時又無意瞄見仍綁縛在擔架上的屍袋,頓時有個非常驚悚的推測從我腦子裡冒出——
難道是我剛剛逃跑的時候推太快……讓祂暈車了嗎?
呃……不對,擔架並不算車子,應該是暈床才對。
我想了想,最後鼓起了勇氣,慢慢接近仍留在原地乾嘔的幽靈,嚥了嚥口水後才開口試探:
「那個……柯雷(Clé,即鑰匙的意思)?」
由於我不曉得該怎麼稱呼祂,也不想直呼拱心石這個阿育吠陀給祂的稱呼,所以還是擅自揀選了第一個詞彙來當作祂的名字。
「咿……耶?」
只見稍稍恢復點氣色的祂抬起臉來,有些困惑地看著我,似乎我的話語祂不太理解,不過,至少從那雙還是(我)需要花點時間適應的雙色瞳中,我感覺不出有什麼敵意就是了,但就算是這樣,我仍還是覺得自己的雙腿持續發抖。
「呃……看來這果然不是你的名字啊……」
緊張兮兮到我下意識別開祂所對上的眼光,我開始忍不住在心裡數落自己的差勁:
頗勒古納呀、頗勒古納,你做為醫工所第一名畢業,居然連隻幽靈都擺不平,難道不覺得很丟臉嗎?
……
不對呀!學校並沒有教學生要怎麼跟幽靈溝通呀!我這時懊惱地抓了抓頭,再次想起姊跟我講過自己在雪域靠著禱告撐過山難期間的事……好吧,就試試看好了……
「因陀羅在上……」
我也不太了解向神禱告的開詞是不是如此,但姑且就這麼說吧,接著,抬頭,用力吸了一口氣,將之灌入胸膛,待胸口沒想先前那麼狹隘後,再開口緩緩吐氣出來。
……感覺好多了,雖然我不知道因陀羅有沒有因此現身在我的身後,但至少自以為是的想像對於克服超自然現象的接觸好像還是有效果的。
「亞……瑟?」
這時幽靈對於我緩解緊張情緒的舉止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我試著無視祂澄淨如鏡的眼光,靈機一動地換了說法繼續嘗試跟祂溝通:
「那……我這麼說好了,那個躺在擔架上的……是不是你?」
伴隨著顫抖的聲音,我試圖舉起手來指向身後擔架上還是鼓鼓的袋子,想要找出如何與對方串起對話的方法。
「……」
祂先是用那雙如彈珠般引人注目的眼眸凝視我好一會兒後,才像是乖巧的孩童般用力地點頭示意。
……
雖然就跟猜想的一樣,但老實說我一點都得意不起來,尤其在想到自己先前輕率地摸了對方臉頰,我突然間背脊一陣涼意,冒了一身冷汗……所以說,我到現在還能看到祂是因為我對祂大不敬?
一想到這,儘管身體還稍微有些顫抖,但我下意識自動將身子往後仰了幾度……話說我到底為什麼要接下這種危險的臨時任務啦!
「亞瑟……」
就在我開始思索要不要開始拔腿就跑的時候,原先跪坐的幽靈已悠悠站起身來,準備要往自己的位置走過來。
「啊啊,STOP!STOP PLEASE!」
眼見最可怕的事情又要重演,我嚇得大叫了出來,然而,奇蹟的事發生了——幽靈似乎也被我嚇到了,活像個被雷聲嚇壞的小動物愣在原地不動,只是膽怯地眨了眨眼看著我,嘴裡微微開闔發出了低語:
「對不起……」
「你、你別給我靠過來呀!」就算危機暫時解除,我也絲毫不敢大意,連忙倒退了幾步,再次拉開了嗓門喝止了祂。「先……先說好了,我、我只是一時好奇心作祟摸了你的臉頰,絕對不是覬覦你那漂亮的臉蛋,想做什麼犯罪誘拐的勾當……」
等等!我到底在說什麼呀……我這時頓了頓,再次回想數秒前自己所說的話語,赫然發現自己早已緊張到語無倫次了;再回過神來看看對方,對方倒是垂下了長長的眼睫,雙眼半闔,原先白皙瑩潤的雙頰泛出了兩抹緋紅,露出了如同嬌羞少女的神情來。
「漂……亮……」
「喂!你別當真啊!」早已不顧對方是幽靈這種可怕的存在,屢屢犯下錯誤的我忍不住大喊出來,試圖想挽救自己好不容易維持多時的理性完美形象「剛剛那只是我一時糊塗說錯的話啦!」
然而,對方先是愣了數秒後,接著又露出愧疚的表情回應了我:「是……這樣啊……對不起……」
……
…………
………………
可以不要那麼認真回答我嗎!
剎那之間,我感覺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血管噴張起來,所有的血液通通往頭部湧去,胸膛內的心臟快速的脈動,像是對當下的情況有所不滿,甚至感到憤怒——沒錯,我確實惱了,惱到全身肌肉都硬起來,想要找個對象出氣!
「你這傢伙除了會講『亞瑟』和『對不起』外,到底還會什麼啦!」
「御免……」
(註:就是日文ごめん的漢字,跟對不起是同義詞,不過御免大多用在關係比較親近的人之間)
「你——」
轟隆!
就在我覺得自己的情緒正臨界於暴走邊緣之際,突然不遠處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破聲響,我還來不及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接著一股強烈的爆炸餘波襲來此地,也不曉得是劇烈膨脹的熱氣還是灰濛中高速飛奔過的巨大碎石撞了過來,我整個人順勢騰空飛起數公尺高,無法控制翻了幾個觔斗後重重摔下……
然而,自己在這樣的情況就算因陀羅在上,應該也救不了我吧?
……
我……今年才只有二十五歲,沒有一百萬現金,沒有房子,也還沒有娶老婆……還有姊姊遙遙無期的婚禮……還有、還有……不過,這裡只剩下我一個人,遺言想的再多也沒有聽,唉……
一想到此,我無奈地闔上雙眼,準備迎接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然後再怎麼等,我始終感覺不到自己身體著地的下墜感……
……
咦?
我這時疑惑地睜開雙眼——
「咦耶耶耶耶耶耶耶?」
驚呼的同時,我赫然發現自己正懸在半空當中,而在我上方的是一片刺眼的金光,金光外我瞇起眼一看,居然是那個幽靈,祂只是闔上雙眼,飄浮在半空中,像是拱起什麼之類地伸長雙臂,金光則像是保護罩環繞在我身上。
我在細細端詳祂的臉龐,和先前楚楚可憐的模樣迥然不同,祂此時眉目之間只看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聖莊嚴,意外給人可靠的感覺。
難不成……是祂救了我嗎?
就在我對於當下的遭遇仍困惑不已時,自己毫髮無傷的身體也隨著幽靈的降落,返回到地表上;金光消失之後,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來,再度回頭看看幽靈的臉,這時祂已挑起劍眉,原先無辜的眼神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像是初出鞘鋒利發出冷光的刀刃,澄淨又凜然,而且好像露出了殺意……讓我開始好奇這傢伙的身份真的只是人類祖先這麼單純嗎?
「氣息……察覺……」
「咦?」
聽了祂的低語後,我不禁半思索地望向週遭,這時停車場已陷入濃煙之中,陣陣火舌從爆炸中心竄出,朝四周逐漸蔓延,升起熊熊火縵,而警報器也因為爆炸產生的煙霧開始鳴聲大作,接著天花板的灑水器也連動似飄雨般灑下水柱;為水聲、警笛聲環繞的我因為全身淋濕,視線也受到影響,只能盯著冒著模糊的濃煙和火光,開始窮緊張了起來。
該不會爆炸的原因是……
念頭才剛想到,突然間,一團亮晃晃的火光像是雜訊般掠過眼簾,我嚇得眨了眨眼,那團火光又頓時消失了蹤影,彷彿我看到的是錯覺。
不過,真的是錯覺嗎?突然腦子裡有個聲音這樣詰問。
接下來,在那片斷絕出路的火海中,原先劈哩啪啦的火燒爆裂聲又新增了類似機械零件運轉的吧唧吧唧聲響,然後下一秒傳來的是近乎貫破耳膜的電鑽聲,我試著想像了一下,只覺得自己害怕到渾身開始發涼了起來。
……是那些入侵者。我這時回想起在自己房間看到那些像水黽形狀的不明飛行物,又看了看週遭不斷竄出的火苗和黑煙,頓時了解了一切,也很快地意識到自己正陷入非常危險的處境當中——
不妙!
儘管還是非常害怕,但我仍選擇將整個身子撲向擔架,用盡雙腿的力氣把擔架推向一旁,果然,不到眨眼的工夫,前方的層層火幕中突然噴出一團火球出來,疾速地通過自己原來所站的位置,往後方的防火門襲去,在身後燃起了熊熊大火。
現在……連後路都沒有了……
「目標就在附近,重新描述目標位置——」
伴隨著電鑽聲和爆裂聲迫近,緊抱著擔架上袋子的我循聲望向因熱氣開始扭曲的火海煙霧中逐漸冒出六至七隻的大型機器人,目測約略五、六十公尺高,由於觀察距離非常的近,我甚至很清楚地看到那些傢伙龐然的機械軀殼表面,明明是金屬外表,視覺上卻猶如映照夜空萬點繁星的水面,泛著我難以理解也無法解釋的光澤。
只見其中一個再度發出了吧唧吧唧的聲音,接著出乎意料整個機體似裝了彈簧般「縱身躍起」,一股腦兒地往我右側近十公尺遠的停車格凌空壓制……一台自小客車,然後舉高其中一隻銳如針錐的四肢,如打地鑽般反覆重擊,直接搗爛車體。
「啊……唔!」
觸目驚心的畫面讓我差點叫了出來,但我還是機靈地伸出雙掌把自己的聲音給掩在嘴裡,慶幸的是,那些具有強大破壞力的機器人似乎沒有察覺到。
「迴路與資料所示不符,重新定位目標位置——」
直到整台車都千瘡百孔,儼然變成一塊毫無用處的破銅爛鐵之後,巨大的水黽才又放開它的獵物,靈活地移動龐大的機殼,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尋找下一個目標。而其他的也是做一樣的工作,輪流交互在火場裡隨機挑選、殘酷蹂躪困在原地的車輛,就像殺人魔隨機犯案般令人深感恐懼,我實在不敢想像自己這般脆弱的軀體在它們鋒利的四肢下究竟會變成什麼模樣……我應該活不了吧……
不行!我一定想辦法離開這裡,要不然真的會死在這裡……
就在我開始思索要怎樣逃離現場的時候,突然其中一台機器人發出了尖銳的警示音:
「偵查到目標!偵查到目標!再重複一遍,偵測到目標!迴路與資料完全一致!」
其他的機器人,也就是它的同伴們,聽到訊號後也一致停下手邊的工作,全部靠攏群聚在一起,我不禁產生了不好的預感。
「收到,再次確認目標所在位置——」
「收到,傳送目標所在位置——」
「收到,準備進行補獲目標——」
「收到,準備支援——」
然後一隻隻連動地發出平淡無起伏的命令式語音,內容順序也有所關聯,讓趴在袋子上的我頭皮開始發麻,更糟的是,它們逐漸往我這裡緩緩前進。
我……難不成被發現了嗎?要……準備要被開膛剖肚了嗎?
這時我感覺到冷汗已從項背冒了出來,流到了背心,胸口的悸動也益加急促,緊抓袋子的掌心也逐漸濕滑了起來。
「回報偵測結果,目標物上有障礙物——」
「掃描障礙物,解析障礙物結構——」
慘了……聽著沉沉的鑽地聲越來越接近,我的絕望感越來越重,一想到自己的性命就要莫名奇妙殞落此地,再恐懼下去已沒有任何意義,想想接下來也要跟跟自己糾結不清的幽靈作為同伴,我不禁想笑了起來。
「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
我抬起臉來,看了看對自己露出憂心表情的幽靈,再轉頭看看那些正在接近的機器人,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放聲大笑,笑得同時只覺得心酸,不曉得這算不算是替自己感傷還是嘲笑自己般的情緒發洩。
「什麼嘛!阿育吠陀這些大人們真是不懂人心,老是把最危險的都讓年輕人去做。好了!現在我保護不好你們最重要的拱心石,看你們要怎麼辦吧!」
「不會的……」
突然間,耳畔響起熟悉的不流暢的清澈話語,我轉過頭看,不知道什麼時候幽靈已經飄來到我的身旁。
「你——」
深知對方的目的是祂,我原是想要叫祂趕快逃走,自求多福,但話還沒說完,只看到祂的雙眼滿是堅定,我又下意識將要講出的話全部吞回肚子裡去;而這時祂完全無視迫近的危機,一臉認真的伸出似藕節般的雙臂溫柔地捧起我的雙頰,微微張開像是畫上去的薄唇,對我如此低喃:
「死……不可以……」
「柯雷……?」
「目標發出120赫茲以上的頻率,超出可解析範圍,待機十秒後再進行解析工作……」
漸漸的,耳際的眾多雜音開始減弱,最後全部陷入一片沉寂當中,就彷彿時間停止了下來,這時我的視線全為祂那對深邃的異色瞳所佔據。
「注視……我……。」
一青一紅,宛如童年喜愛收藏的彩色玻璃彈珠……不,玻璃的透澈還是死的,祂的眼裡似乎有著什麼在閃動……有點像是夜空裡閃爍的星光,又很像黑暗中燭台上舞動的火光,著實令人著迷,彷彿隨時可以把我吸引到對方的眼底。
而就在這時,耳畔只剩下祂開始清晰流暢的話語:
「因陀羅啊,就好好看著吧!」
……?!
不對,不該是這樣的!
倏然間,一大堆如雜訊般混亂的畫面自腦海中閃過,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個強烈的聲音要告訴我得清醒過來,要不然會發生會後悔莫及的後果。
然而,一切都為時已晚,待到我回過神的時候,身體早已無法動彈,只感覺到似乎有我看不到的「什麼」從祂身上源源不絕地傳遞過來,像植物紮根般穿透肌膚,竄進神經,直搗黃龍往胸口的方向深入。
不可以!住手!那是我的身體啊!
我很快意識到要儘早脫離這樣的情況,試圖伸出了正在快速失去知覺的手指,使勁想要抓住什麼——任何東西都可以,只要能找回屬於自己的感官,我都願……
「無可奈何——」
剎那間,我突然覺得自己似乎被大量的電流通過了心臟,頓時忘記了搏動,接著只感覺到一陣麻痺後就失去了意識。
……我,又要死了嗎?
這是我的視線陷入黑暗前的最後一刻,腦海中第一個浮出了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