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真實案件
1962年,海風戲院深夜散場時突發不明毒氣,十二人當場死亡。
官方定案「清潔劑意外混合」,關鍵證物卻神秘消失。初出茅廬的我追查二十年,發現死者竟包括一名即將揭露軍方採購弊端的線人。
颱風夜重返廢棄戲院,手電筒光掃過通風管道的瞬間,我摸到了半張維修單——
保安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黑暗中浮現的卻是當年清潔工的臉。
2025年6月,高雄的溽暑已然發威。辦公室裡冷氣嗡嗡作響,汗水還是從我額角滑下,滲進襯衫領口。空氣裡有股舊紙堆特有的、混雜著灰塵和腐朽的沉悶氣味。我,張介安,四十五歲,《時事周刊》調查組裡一塊快被磨平的石頭。二十年了,熱血早被現實熬成溫吞水,直到我在「待清理」的檔案櫃深處,指尖觸到那份卷宗——「海風戲院群體中毒事件調查始末(1962)」。
剎那!心臟猛地一抽,像被生鏽的鐵鉗狠狠夾住。那熟悉的、帶著海腥氣的窒息感瞬間淹沒了我。
我抽開檔案繩,紙張脆得彷彿一碰即碎。泛黃的新聞剪報,《港都晚報》觸目驚心的標題:「海風戲院午夜驚魂!毒氣奪命十二!」 下面附著小小的死者名單。目光掃過,那個名字像燒紅的烙鐵燙進眼底:李金生。一個模糊得只剩代號的身影,在我二十年的記者生涯裡,從未真正清晰過。
2005年,我二十五歲,一身廉價西裝撐不起滿腔的銳氣,剛擠進《港聲日報》。帶我的老鳥周天賜,綽號「老周」,頭髮花白,眼裡沉澱著新聞人特有的、看透世情的疲憊精光。他領我跑的第一條「大新聞」,就是翻這樁陳年冷飯。
「喏,介安仔,看看這個。」老周叼著長壽菸,煙霧繚繞中把一疊影印模糊的舊文件推到我面前,「1962年,海風戲院,散場時出的事。十二個,當場就沒了。」他吐出一個菸圈,眼神飄向窗外車水馬龍的高雄街道,「官方說法,戲院清潔工不小心把兩種強力清潔藥水混一塊了,搞出毒氣。清潔工叫…王添財?好像判了幾年。不過……」他彈了彈菸灰,聲音壓低,「東西呢?」
「什麼東西?」我那時還懵懂。
「那兩瓶要命的『清潔劑』啊!」老周嗤笑一聲,「定案的關鍵證物,法庭上屁都沒拿出來!就憑幾張衛生所的報告?冊那,騙鬼咧!」他翻出一張發黃的剪報照片,指著角落裡一個模糊的、穿著戲院工作服的佝僂身影,「喏,就是他,王添財。案子一結,人就跟蒸發了一樣。還有那個經理,陳經理,沒幾天也全家跑路去加拿大了。嘿,你說巧不巧?」
老周混濁的眼睛盯著我,帶著點嘲弄,又有點難以言說的期待:「小子,敢不敢挖挖看?這底下,搞不好全是爛泥巴。」
年輕氣盛的我,哪裡受得了這種撩撥。一股不服輸的勁頭頂上來,我立刻扎進了發霉的資料堆和佈滿灰塵的舊街巷。
當年的海風戲院舊址,早已拆得連地基都找不著,原地杵著一棟光鮮亮麗的連鎖超市。我在那片繁華底下徒勞地嗅聞,只聞到生鮮區的魚腥味和烘焙坊的甜膩。官方檔案室的門檻踏爛了,關於此案的卷宗薄得可憐,核心的技術鑑定報告、現場證物清單,永遠「遺失」或「權限不足」。保安司令部(當年那個令人聞之色變的名字)的檔案?更是鐵板一塊,連個縫都撬不開。
唯一的活口線索,似乎就是那個神秘的清潔工王添財。老周憑著模糊記憶,給了我一個大概的地址——鹽埕區邊緣一片低矮破敗、彷彿被時代遺忘的眷村老屋。2005年夏天,我像個無頭蒼蠅在那片迷宮般的窄巷裡亂轉。空氣裡飄著曬鹹魚的腥鹹和陰溝的餿味。
「阿伯,借問一下,王添財,以前在海風戲院做清潔的,有印象嗎?」我攔住一個搖著蒲扇在門口打盹的老人。
老人混濁的眼睛費力地睜開一條縫,茫然地搖頭:「誰?沒聽過啦……搬走的搬走,死的死咯……」
「那請問,這裡有姓王的住戶嗎?年紀大概…六七十歲?」我不死心。
旁邊一個正在門口摘菜的老阿嬤抬起頭,打量了我幾眼,慢悠悠地說:「姓王的?巷子尾,阿財伯好像姓王啦?不過……」她頓了頓,壓低聲音,「早幾年人就沒了。可憐哦,孤零零一個,聽說以前在什麼戲院做過事,後來好像腦子就……不太好了。」
希望像被戳破的肥皂泡。我找到巷子尾那間最破敗的鐵皮屋,門鎖鏽死,窗櫺斷裂,屋頂塌陷一角,露出裡面黑洞洞的腐朽。鄰居說,王添財是獨居老人,無兒無女,死了好幾年才被人發現,東西早被當垃圾清掉了。一陣穿堂風捲起地上的落葉和廢紙,打著旋兒,冷颼颼地鑽進我汗濕的後背。
更詭異的,是那個叫李金生的死者。名單上,他排在第七位,身份是「碼頭臨時工」。我在2005年能找到的所有公開報導或記錄裡,關於他的資訊只有這寥寥幾筆。一個模糊的影子。直到一次偶然,我在圖書館角落翻查當年舊報的微縮膠卷時,在事件發生前幾天的《港都晚報》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則豆腐塊大小的「讀者投書」,投訴港區某處軍用物資倉庫管理混亂,有可疑人員進出。署名,赫然是「李生」。
李生?李金生?會是巧合嗎?這個「李生」投訴的倉庫,恰巧歸當時的保安司令部管轄。而就在他投書後第三天,海風戲院慘劇發生。一股寒意沿著我的脊椎蛇行而上。我立刻去找老周。
「老周!你看這個!」我把那則「讀者投書」的影本拍在他堆滿雜物的桌上。
老周放下泡麵,拿起那張紙,湊到昏黃的檯燈下,瞇著眼看了很久。他臉上的皺紋在那一刻彷彿凝固成溝壑,夾著菸的手指微微發抖。煙霧繚繞中,他沉默得像一塊礁石。過了半晌,他才重重把紙按在桌上,菸灰缸都被震得一跳。
「媽的……」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沙啞得厲害,「我就知道……沒那麼簡單。」他抬起頭,眼神銳利得驚人,又帶著深深的疲憊,「介安,聽著,這事……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為什麼?」我年輕的熱血瞬間衝上頭頂,「這很可能就是關鍵啊!李金生可能是線人!他……」
「閉嘴!」老周猛地低吼一聲,嚇了我一跳。他警惕地掃視了一下空蕩蕩的辦公室,才壓低聲音,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保安司令部……那是我們能碰的嗎?當年查這案子的人,後來什麼下場,你知道嗎?調職的調職,消失的消失!你想死,別拖累老子!」
他眼神裡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澆滅了我心頭的火焰。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在這個老記者堅硬外殼下,藏著怎樣深重的無力感。那是一種被龐大機器碾壓過後的、深入骨髓的恐懼。他猛地拉開抽屜,把那份影本胡亂塞進去,「啪」地一聲關上,彷彿在關上一個潘朵拉魔盒。「忘了它,張介安。想在這行多活幾年,就他媽給我忘了!」
他眼裡的驚懼和絕望,像兩枚生鏽的釘子,從此楔進我二十年的記者生涯裡。那之後,我刻意迴避著海風戲院的一切。老周幾年前肝癌去世,臨終前我去看他,瘦得脫形的他躺在病床上,眼神混濁,早已認不出人。那句沒說出口的真相,連同他這個人,一起化成了灰燼。

直到此刻,2025年這個悶熱的午後,在這間充滿死亡氣味的檔案室裡,這份偶然重現的卷宗,像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了我刻意封存的記憶。尤其是當我的目光落在卷宗裡一張模糊的、當年衛生局初步調查報告的附件照片上——那是戲院後台清潔工具間的角落。一個不起眼的木架底層,歪倒著一個深棕色的玻璃瓶,瓶身標籤早已被污漬侵蝕得難以辨認,但瓶口下方,似乎有一個模糊的、暗紅色的……鷹形標記輪廓?我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這個標記,我絕不會認錯——那是當年保安司令部轄下某個特殊單位的識別暗記!它們的化學品,怎麼會出現在戲院的清潔間?
血液似乎瞬間衝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二十年來刻意壓抑的疑惑、老周臨終前未能說出的恐懼、還有那份讀者投書的陰影……所有碎片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呼嘯著向這個模糊的標記匯聚!這不是意外!絕不是!
我猛地合上卷宗,冰涼的冷汗浸透了我的襯衫。辦公室窗外,城市在烈日下閃著刺眼的白光,但我卻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不行,不能就這樣結束!老周,當年你讓我忘,是為了讓我活。但現在……我必須知道真相!那個叫李金生的碼頭工人,他到底知道了什麼?王添財,那個被當成替罪羊的可憐清潔工,他最後消失去了哪裡?還有那兩瓶消失的「清潔劑」……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我腦中成形。海風戲院舊址雖然沒了,但當年出事後,戲院就被徹底封鎖,後來轉了幾手,聽說現在是某個財團名下一棟長期廢棄、等待都更的破敗老建築……海風大樓!它就杵在鹽埕區靠港邊的角落,像個被遺忘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巨大墓碑。
檔案室外傳來同事的談笑聲,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將那份卷宗小心翼翼地塞進自己的舊公文包深處,彷彿藏起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然後,我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阿坤?是我,介安。」我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平靜,「幫我查個地方,鹽埕區海風大樓,對,就是那棟廢棄的鬼樓。重點是它當年的建築圖紙,尤其是……通風管道系統的設計圖和維修記錄。對,越快越好,價錢好談。」
掛掉電話,我望向窗外。遠處的天空,不知何時堆起了厚重的鉛灰色雲層,邊緣透著不祥的暗黃。氣象預報說,一個強烈颱風正逼近台灣海峽。風雨欲來。
三天後,颱風的腳步聲已清晰可聞。狂風在港都的樓宇間呼嘯,捲起滿地垃圾,豆大的雨點開始零落地砸在窗玻璃上。阿坤的訊息來了:「安哥,圖紙搞到了,舊檔案室翻出來的,掃描檔發你信箱。不過維修記錄……見鬼了,62年前後那兩年的記錄像是被狗啃過,殘缺不全。只找到一張62年6月(案發前兩個月)的零星簽單,簽收人是戲院陳經理,施工方署名模糊,只認得一個『…雄工程行』。還有一點很奇怪,簽單上寫的是『例行檢修』,但列出的材料規格……靠北,那根本是軍規等級的耐腐蝕鋼管和特製風閥!戲院用那種東西幹嘛?」
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軍規材料?颱風夜的雨點密集起來,敲打窗戶的聲音如同密集的鼓點。機會來了!這種天氣,廢棄大樓的保安形同虛設。
入夜,颱風正式登陸。狂風暴雨像失控的巨獸,撕扯著整座城市。街道空無一人,路燈在風雨中明滅不定。我穿著深色防水夾克,背著裝有強力手電筒、手套和工具的背包,像個幽靈般潛入鹽埕區。雨水冰冷,抽打著我的臉頰,但體內卻有一股火焰在燃燒。

廢棄的海風大樓如同矗立在風雨中的巨大骸骨,外牆剝落,窗戶大多破碎,黑洞洞的窗口像是無數隻眼睛。一道早已被破壞的鐵絲網後門,是我事先踩好的點。我輕易地鑽了進去。
裡面是無邊的黑暗和濃重的黴味、灰塵味。狂風從破窗灌入,發出鬼哭般的嗚咽。我打開強光手電筒,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滿地狼藉的瓦礫、廢棄的座椅殘骸和厚厚的灰塵。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難以形容的陳舊氣味,混合著腐朽木頭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化學殘留?是我的心理作用嗎?
根據阿坤發來的圖紙,當年事發點在二樓的主放映廳,而清潔工具間和主要的中央通風管道入口,都在一樓後台區域。我踩著濕滑的地面,小心翼翼地穿過空曠的前廳,繞過倒塌的售票亭,向後台摸去。手電筒光柱在斷壁殘垣間掃過,牆壁上還殘留著一些褪色的電影海報殘片,在詭異的光影下顯得格外猙獰。
終於找到了後台區。這裡更加破敗,堆滿了腐朽的佈景板和雜物。當年那個「意外」發生的清潔工具間,門早已不見蹤影。我走進去,光束掃過角落——就是照片裡那個木架的位置!如今只剩下幾根腐爛的木條。我蹲下身,仔細查看地面和牆壁,希望能找到一點當年的痕跡。除了厚厚的灰塵和碎磚,一無所獲。
關鍵在通風管道!圖紙顯示,工具間的天花板夾層裡,隱藏著通往中央主風管的大型檢修口。我搬開一張破桌子墊腳,用工具撬開早已鏽蝕的鐵皮蓋板。一股更為濃烈的、帶著鐵鏽和陳年油污的氣味撲面而來。灰塵像雪片一樣落下。我戴上口罩,用手電筒往黑黢黢的管道深處照去——幽深的金屬管道,像巨獸的食道,通向不可知的黑暗。
阿坤提到,當年案發前兩個月,有人用軍規材料維修過這裡?我必須進去看看!我深吸一口氣,將手電筒咬在嘴裡,雙手撐住冰冷的管道邊緣,奮力爬了進去。金屬管道內壁佈滿了鏽跡和厚厚的灰塵,狹窄的空間壓抑得令人窒息。我只能匍匐前進,冰冷的金屬貼著我的身體,灰塵不斷灌進我的口鼻。
爬行了大概十幾公尺,我來到了圖紙標示的一個主幹道節點。這裡空間稍大,像個小小的金屬腔室。手電筒光掃過四周管壁,大部分地方都覆蓋著厚厚的污垢。突然,光束掃過靠近頂部一個接縫處時,我發現了一點異樣——那裡的灰塵似乎比其他地方薄一點?像是……曾經有東西貼在那裡,後來又被撕掉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艱難地調整姿勢,伸手朝那個位置摸去。指尖觸及冰冷的金屬,在厚厚的油泥和鏽粉下,似乎……有一小塊略顯平滑的區域?我用力地摳刮著上面的污垢,指甲縫裡塞滿了黑泥。漸漸地,一小片質地不同的東西顯露出來——像是紙張,但被油污和濕氣浸透了,緊緊黏在管壁上,邊緣已經碎裂。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工具刀,一點點地試圖將這片殘紙剝離下來。它太脆弱了,稍一用力就可能粉碎。汗水混合著灰塵流進我的眼睛,刺痛難忍。終於,在幾乎耗盡所有耐心後,我剝下了一小片——不,是半片!只有巴掌大小,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粗暴地撕扯過。
我將這半片殘紙拿到手電筒光下,強光穿透了它污濁的紙背。上面有模糊的字跡!我激動得手指都在顫抖。勉強辨認出一些印刷體的欄位名稱:「…修單」、「施工項目…」、「材料規格…」、「簽收單位…」、「施工單位…」。在「簽收單位」欄後面,隱約能看到一個潦草的簽名:「陳XX」(陳經理的名字!)。而在「施工單位」欄旁邊,則是一個手寫的、更為潦草模糊的簽名,只能勉強辨認出最後兩個字似乎是:「…雄」。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材料規格欄下面,有幾行手寫的小字!我幾乎把眼睛貼了上去:
「…更換主幹道銹蝕段…」
「…採用特級耐蝕合金管(型號:TC-62-7)…」
「…加裝雙向氣密風閥(規格:MIL-V228)…」
MIL-V228!這是一個標準的美軍軍用規格編號!和當年阿坤查到的那張殘缺簽單上的描述吻合!這絕不是戲院該用的東西!而且,這張維修單的時間……我顫抖著將光移到單據頂部,那裡有一個模糊的日期戳記:「1962年6月15日」!案發前不到兩個月!
一股強烈的電流瞬間竄遍我的全身!找到了!關鍵的證據!這張被撕毀、黏在管道深處的維修單殘片,證明了在案發前,有人用軍規材料對這裡的通風系統動了手腳!這絕不是清潔工的意外,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利用通風系統釋放毒氣!目標很可能就是那個線人李金生!而保安司令部……或者他們控制下的黑手,參與其中!

就在我激動得渾身發抖,試圖將這半張彌足珍貴的維修單殘片小心收好的瞬間——
「喀嗒!」
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異常清晰地在死寂的管道外響起!像是……工具間那扇破門被關上了?
我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凝固了!手電筒光猛地掃向管道入口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風雨聲隱隱傳來。是我聽錯了?是風吹動了什麼東西?
緊接著——
「咚…咚…咚…」
沉悶、緩慢、極有規律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清晰地從工具間的地面傳來,正一步步地……走向我所在的通風管道檢修口下方!
不是風!有人進來了!保安?還是……?
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我立刻關掉手電筒,將身體緊緊貼在冰冷的管道壁上,大氣不敢出。絕對的黑暗瞬間吞噬了我,只有管道外那越來越近、越來越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死神的鼓點,一下下敲在我的神經上。汗水瞬間濕透了內衣。
腳步聲停在了檢修口正下方。死寂。時間彷彿凝固了。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細微聲響。
突然,一道刺眼的強光手電筒光束,猛地從檢修口下方射了上來!光柱如同探照燈,粗暴地掃過我頭頂的管道內壁!我死死地貼著冰冷的管道底部,一動不敢動,祈禱著黑暗和角度能保護我。
光束掃了幾下,似乎沒有發現異常。就在我剛要鬆一口氣時——
光束猛地定住了!直直地照在我剛才摳刮維修單殘片的位置!那片區域明顯比其他地方「乾淨」許多!
「……」下面傳來一個極其輕微、卻讓我如墜冰窟的吸氣聲。那不是驚訝,更像是……一種確認後的、冰冷的了然。
緊接著,光束移開了。腳步聲再次響起,卻不是離開,而是……在工具間裡四處走動,似乎在翻找什麼東西?沉重的拖拽聲,像是破爛傢俱被挪開。
他想幹什麼?堵死檢修口?還是……找到入口爬進來?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緊了我的喉嚨。不行,不能坐以待斃!我必須在他找到方法上來之前,從管道的另一端逃出去!圖紙顯示,這個主幹道節點連接著其他支路,其中一條應該通往二樓放映廳的側面。
我憑著記憶,在絕對的黑暗中,手腳並用,朝著我認為是二樓方向的那個岔口,拚命地、無聲地爬去!金屬管道在我的動作下發出極其輕微的呻吟,在死寂中卻如同驚雷!我祈禱著外面的風雨聲能將其掩蓋。
終於摸到了岔口!我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這條支路更加狹窄,坡度似乎向上。我咬緊牙關,不顧一切地向上爬,手肘和膝蓋在粗糙的管壁上摩擦得生疼。
爬了不知多久,我感覺坡度漸緩。前方似乎有微弱的、不同於手電筒的光線?還有更大的風雨聲?應該是快到出口了!希望就在眼前!
我奮力爬到盡頭。果然,這裡也有一個檢修口蓋板,但蓋板似乎被什麼東西從外面堵住了大半,只留下一道狹窄的縫隙。冰冷的雨水和狂風從縫隙裡灌進來!我用力推了推蓋板,紋絲不動,像是被重物壓住了。
該死!我抽出工具,準備強行撬開。就在這時——
「沙…沙…沙…」
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彷彿拖著重物的摩擦聲,伴隨著那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竟然……從我剛剛爬過的主管道方向,由遠及近地傳來了!
他進來了!他順著管道追過來了!怎麼可能這麼快?!
我肝膽俱裂!再也顧不上隱藏動靜,拚命地用工具撬砸著檢修口的蓋板!金屬碰撞聲在狹窄的管道裡迴盪!
「砰!砰!砰!」沉悶的撞擊聲從我身後的管道深處傳來,速度極快!他在加速!他追上來了!
「啊——!」我發出一聲絕望的嘶吼,用盡全身力氣,肩膀狠狠撞向那該死的蓋板!
「哐啷!」一聲巨響!蓋板終於被我撞開了一條更大的縫隙!狂風暴雨瞬間劈頭蓋臉地打在我臉上!我看到了外面——是二樓一個堆放雜物的露台!到處是破爛的廣告板和廢棄物!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像條瀕死的魚,拚命地從那道縫隙中往外擠!肩膀被鋒利的金屬邊緣劃開也渾然不覺!
就在我大半個身子剛剛擠出檢修口的剎那——
一隻冰冷、枯瘦、卻力大無比的手,如同鐵鉗般,猛地從管道深處的黑暗中伸出,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腳踝!

「呃啊!」我驚駭欲絕地回頭!
手電筒的光束從管道深處射出,照亮了那隻青筋畢露、布滿老人斑的手。光束上移,猛地打在一張從管道陰影中探出的臉上!
那是一張極其蒼老、佈滿深刻皺紋的臉。花白稀疏的頭髮黏在汗濕的額頭上。渾濁的眼睛裡,沒有殺意,沒有瘋狂,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骨髓發寒的絕望和……解脫?
風雨聲中,那張乾癟的嘴唇蠕動著,吐出幾個含混不清、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我耳邊的字:
「…王…添…財…」
轟隆——!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天幕,瞬間照亮了這張本該早已死去二十多年的臉!照亮了他眼中那令人心碎的絕望淚光!
王添財!那個「早已死去」的清潔工王添財!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閃電的慘白光芒如同天地間一次巨大的曝光,將那張佈滿苦難溝壑的臉、那隻枯瘦如鷹爪的手、還有那雙盛滿無盡絕望與詭異解脫感的渾濁眼睛,瞬間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灼燒進我的腦海深處。
王添財!
他不是死了嗎?不是早在十幾年前就孤零零地爛在那間破鐵皮屋裡了嗎?!
巨大的驚駭像一塊冰塞住了我的喉嚨,叫不出聲,只有肺葉在瘋狂抽氣,吸入的卻是冰冷的雨水和死亡的氣息。那隻抓住我腳踝的手,冰冷,僵硬,卻蘊含著完全不符合其外表的、驚人的力量,如同鋼鐵鑄就的陷阱,死死地箍著我,將我一點點往回拖!
「不!放開!」我終於從喉嚨深處擠出破碎的嘶吼,另一隻腳瘋狂地蹬踹,踢在管道內壁上,發出哐哐的巨響,卻絲毫無法撼動那鐵鉗般的掌控。
雨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能憑感覺拚命掙扎,雙手胡亂抓住露台上濕滑冰冷的欄杆,指甲在鏽蝕的金屬上刮出刺耳的聲音。我的身體被拉成了一道橋樑,上半身在狂風暴雨的露台,下半身陷在那條通往地獄的管道裡。
「為…什…麼…還…要…來…?」一個極度沙啞、乾澀,彷彿幾十年沒有說過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管道深處傳來,混合著風雨的呼嘯,如同鬼魅的囈語。「…忘…了…不…好…嗎…?」
他的聲音裡沒有威脅,沒有憤怒,只有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疲憊和深沉的痛苦。
「王添財!你沒死!?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不是他們逼你的?!是不是?!」我歇斯底里地吼叫,試圖用問題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僵局,同時拚盡全力對抗著那股拖拽的力量。
「…死…了…早…就…該…死…了…」他的聲音彷彿在哭泣,又像是在笑,詭異得讓人汗毛倒豎。「…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他…們…不…讓…說…永…遠…不…能…說…」
「是通風管道!那張維修單!對不對?!那不是清潔劑,是他們通過管道放的毒!對不對?!」我感覺自己的腳踝快要被捏碎了,劇痛鑽心,但更強烈的是抓住真相的渴望!
聽到「維修單」三個字,管道裡的王添財猛地顫抖了一下,抓著我的手也驟然一鬆。我趁機猛地又往外掙出了一截!肩膀重重撞在露台濕漉漉的地面上。
「…單…子…」他喃喃著,聲音裡充滿了巨大的恐懼,「…陳…經…理…讓…我…處…理…掉…我…藏…起…來…一…點…點…以…為…可…以…保…命…」他的話語顛三倒四,精神顯然處於極不穩定的狀態。「…他…們…找…不…到…就…逼…我…承…認…是…我…混…錯…了…藥…水…」
他枯瘦的手因為激動而更加用力,指甲幾乎掐進我的肉裡。
「…李…先…生…是…好…人…啊…」他突然嗚咽起來,哭聲被風雨撕扯得破碎不堪,「…他…總…偷偷…多…給…我…工…錢…那…天…晚…上…他…就…坐…在…那…裡…第…七…排…我…看…見…管…子…裡…飄…出…來…的…煙…了…黃…綠…色…的…」他的聲音驟然拔高,充滿了無法磨滅的驚恐,「…我…想…喊…的…但…他…們…的…人…就…在…後…面…用…槍…頂…著…我…」
轟隆——!
又一道霹靂當頭炸響!雷聲震得整棟廢樓都在顫抖。藉著這一瞬間的強光,我看到管道深處那張老淚縱橫的臉,因為極度的痛苦和恐懼而扭曲變形。
真相!這就是真相!並非意外,而是徹頭徹尾的滅口!利用軍規改造的通風系統投放毒氣,目標就是那個掌握軍方採購弊案證據的碼頭工人李金生!而王添財,這個可憐的清潔工,從頭到尾都是一枚被利用、被脅迫、最後被推出來頂罪的棋子!他甚至被迫親眼目睹了這場針對他唯一心存善意之人的謀殺!
巨大的憤怒和悲涼瞬間淹沒了恐懼。
「王伯!你出來!跟我出去!我們去揭發他們!現在和當年不一樣了!有我在!」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和勇氣,竟然反手一把抓住了他枯瘦的手臂,試圖將他從那黑暗的管道裡拉出來。他知道的遠比我想像的更多,他是最關鍵的活證據!
我的觸碰卻像驚醒了一頭沉睡的噩夢。王添財猛地一顫,眼中的絕望瞬間被一種極端的驚恐取代!
「…不…行…不…能…出…去…」他瘋狂地搖著頭,力量奇大,幾乎將我再次拖倒。「…他…們…會…殺…了…所…有…人…你…快…走…走…啊…!」
他開始更加用力地將我往回拖,不再是為了抓住我,更像是……要將我拖離這個危險之地?他的行為充滿了矛盾癲狂!
「他們是誰?!『雄工程行』是不是?!保安司令部裡的人?!」我死死抓住欄杆,雙方的角力在風雨中形成一場詭異的僵持。雨水沖刷著我們緊扣的手臂。
「…跑…不…掉…的…監…視…一…直…都…在…」他的聲音變得尖銳而絕望,眼睛驚恐地望向我身後的雨幕,彷彿那裡潛伏著什麼無形的怪物。「…就…算…我…死…了…他…們…也…會…讓…其…他…人…閉…嘴…像…對…付…陳…經…理…全…家…一…樣…」
陳經理全家……不是移民?是被滅口了?!
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間穿透我的骨髓!
就在這時——
「嗚嗚嗚——嗚嗚嗚——」
一陣突兀的、尖銳的電子警笛聲,由遠及近,穿透風雨的屏障,清晰地傳了過來!紅藍色的閃光在遠處街角閃爍,正朝著廢樓這邊快速逼近!
保安?警察?他們怎麼會來?!是颱風夜例行巡邏?還是……剛才我的撞擊聲和叫喊驚動了附近的人報了警?或者……是王添財口中那無處不在的「監視」?
警笛聲如同冷水澆頭,讓瘋狂角力的我和王添財都瞬間僵住了。
王添財的臉上血色盡褪,那是一種比面對我時更深切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他抓住我腳踝的手猛地鬆開了。
「…來…了…他…們…來…了…」他喃喃自語,眼神空洞地望著管道外閃爍的警燈光芒,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快…走…從…那…邊…水…管…下…去…快…!」
他反而開始推我的腳,催促我離開,聲音急促而破碎:「…別…被…抓…到…別…相…信…他…們…的…話…」
機會!我來不及細想,奮力一掙,終於將整個身體從管道檢修口完全脫出,重重摔在露台濕漉漉的地面上,濺起一片水花。腳踝處傳來鑽心的疼痛,肯定已經淤青甚至骨裂。
我掙扎著爬起來,回頭望向那黑洞洞的檢修口。王添財那張絕望的臉在陰影中一閃而過,隨即,那塊鏽蝕的鐵皮蓋板從裡面被猛地拉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哐當」聲,徹底隔絕了內外。
他把自己重新鎖回了那個黑暗的囚籠裡。
紅藍警燈的光芒已經逼近樓下,甚至能聽到車輛碾過積水的聲音和模糊的喊話聲透過風雨傳來。
「…樓…上…的…人…聽…著…立…刻…出…來…」
沒有時間了!
我咬緊牙關,忍著腳踝的劇痛,踉蹌著撲向露台另一側。王添財最後的話指引了我——那裡有一段老舊的、用來排雨水的生鏽鐵水管,一路通向地面旁邊一條更黑暗窄小的後巷。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顧不上高度和危險,手腳並用,抱著那冰冷濕滑、佈滿鏽蝕尖刺的水管,拚命地向下滑去。鐵鏽和剝離的油漆屑不斷掉進我的衣領,手掌被割破,鮮血混著雨水染紅了水管。
幾乎是自由落體般地墜落,我重重摔在後巷堆積的垃圾袋上,惡臭瞬間包裹了我。警笛聲和腳步聲已經從大樓正面傳來。
我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拖著那條幾乎麻木的腿,頭也不回地扎進風雨交加的黑暗巷弄深處,像一隻受傷的野狗,拚命逃離身後的燈光與追捕。
腦海裡只剩下王添財那張極度恐懼的臉,和他最後那句在風雨中飄散的話:
「…別…相…信…他…們…的…話…」
「他們」……是誰?
我像一頭被獵犬追逐的受傷野獸,在颱風夜的迷宮巷弄裡跌撞狂奔。腳踝每一次觸地都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幾乎讓我栽倒在地。雨水糊住眼睛,冰冷地澆透全身,卻澆不熄腦海裡那張絕望的臉和那句「別相信他們的話」。
身後的警笛聲沒有迫近,但也沒有遠離,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提醒我「他們」的觸鬚無處不在。王添財最後那深入骨髓的恐懼,比任何直接的追殺更讓我膽寒。他寧可把自己重新鎖回那黑暗的管道囚籠,也不敢面對樓下閃爍的警燈。
「他們」……是誰?是當年保安司令部那隻黑手延續至今的陰影?還是已經改頭換面,寄生在新的軀體之內?
我不敢往大路跑,只能憑藉著對鹽埕區老舊巷弄殘存的記憶,鑽進更窄、更暗、幾乎無法通人的防火巷。腐臭的垃圾味和貓尿騷味混合著雨水,令人作嘔。我靠在濕漉漉、長滿青苔的磚牆上,胸膛劇烈起伏,耳朵豎起,捕捉著風雨聲之外的任何異響。
除了狂風呼嘯和雨水敲打鐵皮屋頂的噪音,似乎暫時安全。我顫抖著手,摸向夾克內袋。萬幸,那個裝著半張維修單殘片的證物袋還在,雖然也被雨水浸濕了邊角。我把它掏出來,藉著遠處路燈透過雨幕傳來的一點微弱反光,再次確認——那模糊的軍規編號MIL-V228,那潦草的「…雄」簽名,還有那該死的鷹形標記輪廓……它們是真實存在的!不是我在極度恐懼下的幻覺!
這薄薄的一張紙,重逾千斤,沾著血與無法言說的罪孽。
王添財還活著!這個認知如同第二道驚雷,持續震盪著我的神經。他這些年是怎麼活下來的?像一隻地下道的老鼠,躲在這棟廢棄戲院的軀殼裡,依靠什麼過活?又是誰在「監視」他?他口中的「他們」,能讓一個本該死去的人繼續「活」在恐懼裡長達二十年,這背後的能量,光是想想就讓我手腳冰涼。
老周當年的恐懼,我此刻終於感同身受。這不是一條新聞,這是一個黑洞,靠近它就會被吞噬得連渣都不剩。
但我已經被捲進來了。我看到了王添財的臉,拿到了這半張紙。退路,從我擠進那通風管道的那一刻起,或許就已經被切断了。
警笛聲似乎開始移動,朝著另一個方向遠去。是放棄搜索了?還是……某種意義上的警告和驅離?
不能再待在這條死巷裡。我必須立刻離開鹽埕區,找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把這燙手的山芋藏好,然後用盡一切我能想到的、繞開所有常規渠道的方法,去驗證這張維修單上的資訊。
「…雄工程行」?這是我目前唯一的、也是最脆弱的線頭。
我忍著劇痛,脫下濕透的夾克,反過來穿上,讓深色的內裡朝外,稍微改變一下輪廓。然後撕下襯衫一角,胡亂纏繞在依舊流血的手掌上。我必須看起來不像剛剛從鬼門關逃出來的人。
一瘸一拐地,我繞了極遠的路,避開所有可能有監控探頭的主幹道,專挑最陰暗潮濕的小路走。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不僅因為腳傷,更因為對周圍環境風吹草動的極度警覺。一輛深夜疾馳而過的摩托車,都能讓我的心跳驟停一秒。
將近凌晨四點,風雨勢頭稍減,天色依舊墨黑。我終於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回到了我那位於老舊公寓頂加、魚龍混雜的租處。這裡沒有高級大樓的管理員,鄰居彼此冷漠,是我能想到暫時最安全的地方。
反鎖好門,用椅子抵住,我癱倒在地板上,像一條離水的魚,只剩下喘息的力氣。冰冷的恐懼和劫後餘生的虛脫感交織襲來,讓我控制不住地渾身發抖。
但腦子卻異常清醒,高速運轉。
我掙扎著爬起來,顧不上處理傷口,第一時間將那半張維修單殘片從證物袋裡取出,用手機的高清鏡頭,從各個角度、在不同光線下拍了幾十張照片。然後將這些照片立刻上傳到幾個只有我知道的、位於海外伺服器的加密雲端空間。原件則用新的證物袋密封好,藏進一個舊檯燈落滿灰塵的底座裡——這是我多年前準備的、最簡陋的應急藏匿點。
做完這一切,我才癱在椅子上,開始用碘伏清洗手掌和腳踝的傷口。刺痛感讓我倒抽冷氣,卻也讓我更加清醒。
天快亮了。颱風過境後,世界會恢復表面的平靜。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從昨晚開始,已經永遠不同了。
我拿起那個專門用來聯繫「特殊管道」的、無法追蹤的預付費手機,開機。螢幕亮起微弱的光。我深吸一口氣,輸入了一個爛熟於心、卻從未撥過的號碼。這號碼屬於一個專做「冷案舊檔」生意的神秘資料販子,號稱沒有他挖不出來的塵封記錄,收費高昂,且從不保證來源。老周生前極其隱晦地提過一次,告誡我非到萬不得已,絕不要碰這條線。
現在,就是萬不得已的時候。
電話響了五聲,就在我以為不會有人接聽時,那邊傳來一個被特殊設備處理過、異常平滑毫無起伏的電子合成音:
「說。」
「查一個單位,『雄工程行』。活躍時間大概在1960到1965年左右,可能承接過公部門,尤其是……軍方相關的工程。地點,高雄。」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十幾秒,只有輕微的電流嘶聲。
「年代久遠,名稱模糊。難度很高。」合成音冷冰冰地回應。
「價錢不是問題。要最快速度。」
「預付百分之五十。老規矩,比特幣。有消息會聯絡你。不要主動打來。」話音剛落,通話立刻被切斷。
我放下手機,手心全是冷汗。這是一場豪賭。我不知道電話那頭是誰,甚至不確定他是否可靠。但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繞開所有明面渠道的辦法。
窗外,天色開始泛白,雨也漸漸停了。城市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即將甦醒。
我坐在椅子上,毫無睡意,盯著窗外灰濛蒙的天空。王添財那雙絕望的眼睛,如同烙印,揮之不去。他像一個從歷史墳墓裡爬出來的活證據,用他殘破的存在,無聲地控訴著那被精心掩蓋的罪惡。
老周,對不起,我沒辦法忘了。有些真相,沉重得足以壓垮一個人,但把它們永遠埋在地下,會讓整個地方都爛掉。
我拿起日常用的手機,開機。忽略掉一堆工作群組的訊息和未接來電提醒,直接點開了通訊錄裡「阿坤」的名字。他是我的學弟,現在在市政府工務局檔案室混日子,有點小聰明,貪財,但嘴夠嚴,上次的建築圖紙就是他搞來的。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那邊傳來阿坤睡意朦朧、不耐煩的聲音:「靠北喔……安哥,幾點啊?颱風假不用睡覺喔?」
「阿坤,幫我再查個東西,急事,老價錢雙倍。」我直接打斷他。

聽到「雙倍」,阿坤的聲音清醒了一點:「……什麼東西啦?」
「幫我查一下62年前後,全市建築維修工程的報備記錄,重點查一個可能叫『雄工程行』的承包商,或者名字裡帶『雄』字的類似公司。還有,當時所有涉及軍方單位、保安司令部相關的建築維修或設備採購記錄,無論大小,只要是對外包的,都想辦法撈一下清單。」
電話那頭沉默了,這次不是睡著,而是帶著一種遲疑和警惕:「……安哥,你還在搞那個海風戲院的老案子?還扯到軍方?你別害我啊!那種陳年爛帳,碰了會出事的!」
「別問那麼多,就說能不能搞到?」我語氣強硬。
阿坤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很難啦!那種敏感單位的採購記錄,怎麼可能隨便流出來?就算有,也早銷毀了……我試試看啦,但不保證喔!還有,價錢要三倍!風險太高了!」
「成交。儘快給我消息。」我掛斷電話。
我知道這樣做風險很大,甚至可能打草驚蛇。但我必須雙管齊下,阿坤這邊雖然層級低,但或許能從市政檔案的邊角料裡找到一點那家「雄工程行」的蛛絲馬跡,這能驗證那個神秘資料販子給的資訊是否可靠。
陽光終於穿透雲層,照射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新的一天開始了,彷彿昨夜廢樓裡的生死追逐只是一場噩夢。
但我腳踝的劇痛和手掌的傷口,還有藏匿處那半張冰冷的維修單,都在提醒我,噩夢才剛剛開始。
我站起身,拉開一點窗簾縫隙,警惕地向下望去。清晨的街道,清潔工正在打掃颱風留下的狼藉,幾個早起的路人行色匆匆。
一切看似正常。
然而,當我的目光掃過街對面那輛停了很久、車窗玻璃顏色過深的黑色轎車時,心臟猛地一縮。
它在那裡停了多久?是昨天就在,還是剛剛出現?
一種無形的、冰冷的監視感,如同細密的蛛網,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來。
王添財的警告,像警鐘一樣在我腦海裡瘋狂迴響。
「…別…相…信…他…們…的…話…」
「…監…視…一…直…都…在…」
陽光刺眼地照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將昨夜颱風的狂暴痕跡暴露無遺——斷枝、積水、散落的招牌碎片。對面那輛黑色轎車依舊靜靜地停著,深色車窗像墨鏡後的眼睛,冷漠地反射著忙碌的街景。一種被窺視的冰涼感順著脊椎爬升。
王添財的警告不是瘋子的囈語。
我猛地拉上窗簾,心跳如鼓。必須立刻離開這裡!這個租處不再安全。我忍著腳踝鑽心的疼痛,快速將幾件必需品、現金、備用手機和那藏著維修單原件的檯燈底座胡亂塞進一個舊背包。手掌的傷口在粗暴的動作下又滲出血來。
從後防火巷離開?不,如果他們在監視,後巷可能也有人。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這棟老公寓魚龍混雜,或許還有別的辦法。
幾分鐘後,我換上一件從垃圾桶裡撿來的、散發著餿味的連帽舊外套,戴上口罩,將背包塞進一個裝滿空瓶罐的大型垃圾袋裡,偽裝成一個拾荒老人。我低著頭,駝著背,拖著那條傷腿,慢吞吞地、一瘸一拐地從公寓大門走了出去。
眼角餘光掃向街對面。那輛黑色轎車的車窗依舊緊閉,沒有任何動靜。是沒認出我?還是我的偽裝起了作用?我不敢細看,保持著緩慢而痛苦的步伐,轉進了旁邊的小巷。
一離開他們的視線範圍,我立刻扔掉了垃圾袋,脫掉那件臭外套,叫了一輛計程車。
「去南區,隨便一個熱鬧的市場。」我對司機說,聲音沙啞。我需要混入人群,爭取時間。
在喧鬧吵雜、充滿生鮮氣味的傳統市場裡,我買了最便宜的傷藥和繃帶,躲在臭氣熏天的公共廁所裡簡單處理了腳踝和手掌的傷口。疼痛稍減,但內心的焦灼卻愈燒愈旺。
那個神秘資料販子和阿坤都沒有消息。時間每過去一秒,王添財的處境就危險一分,我也可能隨時被找到。
必須主動出擊!還有一個地方,或許藏著線索——當年的《港都晚報》檔案室。老周當年是從那裡找到李金生(李生)那則讀者投書的,也許還有其他被忽略的蛛絲馬跡,關於那家「雄工程行」,或者當年相關的工程糾紛、小廣告之類的。
《港都晚報》早已倒閉,但其過期的紙質合訂本和部分微縮膠卷,據說被存放在文化局轄下的一個偏僻檔案中心,幾乎無人問津。
又是一段輾轉的車程。檔案中心位於城市邊緣,一棟灰撲撲的舊建築,散發著比報社檔案室更濃烈的霉味。管理員是個打瞌睡的老頭,對我這個颱風天后突然來訪的不速之客毫無興趣,懶洋洋地指了個方向。
我在積滿灰塵、排列密集的鐵架間艱難尋找。1962年的合訂本沉重得如同石頭。我小心翼翼地翻動著脆弱的紙頁,手指很快變得烏黑。油墨味和塵土味刺激著我的鼻腔。
關於海風戲院慘劇的報導佔據了事件發生後幾天的頭版,但內容與我已知的無異,充斥著官方說法和對死難者的哀悼,沒有任何深度調查。我耐著性子,一頁頁翻看事件發生前幾個月的地方版、社會版甚至廣告版。
眼睛因為疲勞和灰塵而酸澀流淚。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絕望感開始蔓延。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指尖在翻過一頁社會新聞版時,被一個極不起眼的、位於版面最下方的小方塊吸引住了。那不是新聞,是一則訃聞。
「訃 告」
先夫林建雄君,慟於民國五十一年八月十五日因病辭世,積閏享壽五十有五。隨侍在側:妻林王秀琴、子林國偉、女林美惠 泣血叩唁」
訃告本身毫無特別。吸引我注意的是旁邊另一則更小的、緊貼著的分類廣告:
「雄工程行」啟事:本行負責人林建雄先生日前不幸病逝,業務由合夥人暫代,所有未完工程及業務往來,將儘速處理,客戶權益不受影響。特此聲明。
林建雄!雄工程行!
日期!民國五十一年八月十五日!距離海風戲院毒氣案發生(1962年10月3日)僅僅一個半月!
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不是巧合!絕不是巧合!
「雄工程行」的老闆在林建雄,在案發前一個半月突然「病逝」?然後戲院的通風管道就在他死後不久,被以軍規材料「維修」了?這是滅口!是為了讓這條線索徹底斷掉!讓這個可能知情的工程行老闆永遠閉嘴,再由他的「合夥人」(天知道是誰!)接手,完成那次致命的「維修」!
我的手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幾乎拿不穩那沉重的合訂本。我猛地抬頭,想尋找管理員詢問能否複印這頁,卻發現剛才還在打瞌睡的老頭不見了蹤影。
檔案室裡靜得可怕,只有老舊燈管發出的輕微嗡鳴。
一股寒意毫無預兆地襲來。
太安靜了。
我輕輕合上合訂本,將其放回原處,然後豎起耳朵,緩慢地、無聲地向門口移動。
透過鐵架的縫隙,我看到檔案室的入口處,不知何時,站著兩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他們沒有東張西望,只是靜靜地站著,像兩尊門神,恰好堵住了唯一的出口。他們的身形挺拔,氣質與這個充滿腐朽氣息的地方格格不入。
不是警察。警察不會有這種冰冷的、職業化的壓迫感。
被找到了!怎麼可能這麼快?!是阿坤那邊出了問題?還是那個資料販子本身就是陷阱?或者……他們從我離開公寓就一直跟著,只是在等待合適的時機?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後背瞬間被冷汗濕透。
不能從門口走!我環顧四周,絕望地尋找其他出口。只有高高的、佈滿灰塵的氣窗。
就在這時,我的預付費手機在口袋裡極輕微地震動了一下。是那個資料販子?!
我幾乎不敢呼吸,縮在最後一排鐵架的陰影裡,拿出手機。螢幕上只有一條來自未知號碼的亂碼短信,點開後,裡面是一個加密的雲端連結和一個極短的解密密鑰。
沒有多餘的一個字。
追兵就在門口,我沒有時間猶豫!我立刻點開連結,輸入密鑰。手機開始加載一個PDF文件。網速慢得令人窒息。
那兩個西裝男似乎失去了耐心,開始一左一右地走進檔案區,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裡迴盪,如同死神的倒計時。
文件終於加載出來了!只有一頁掃描件,看起來像是一份極其簡陋的、打字機打出的業務合約副本,紙張泛黃,字跡模糊。
合約甲方:海風戲院(代表人:陳XX經理)
合約乙方:雄工程行(代表人:林建雄)
工程項目:二樓放映廳及附屬區域通風管道例行檢修與部分更新
簽約日期:民國五十一年七月五日
而在合約最下方,乙方簽名蓋章旁邊,用極細的鋼筆字手寫著一行備註:
「材料規格及施工標準,依據甲方提供之特殊要求(附頁一)及(此處字跡被一個模糊的、深藍色的部門章覆蓋了大半,只能勉強辨認出最後兩個字)…部認可規範執行。」
那個被蓋住的部門章!雖然模糊不清,但那個輪廓——那隻鷹!和維修單殘片上、以及當年戲院清潔間照片裡瓶身上的標記,如出一轍!
附頁一!那才是關鍵!但這份合約副本裡沒有附頁!
然而,這已經足夠了!這份合約直接證明了海風戲院的通風管道工程,是戲院經理陳某人與雄工程行簽約,並且明確指出了使用了來自那個神秘部門的「特殊要求」和「認可規範」!這根本不是什麼清潔工的意外!
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能聽到他們低沉的交談聲。
「……確認就在這區……」
「……盡快處理,不要留痕跡……」
處理?留痕跡?他們不是來逮捕我的,他們是來讓我和王添財一樣「被消失」的!
極度的恐懼瞬間化為了絕境中的瘋狂。我必須把這份合約證據送出去!
我猛地將手機裡那份合約文件轉發到我的私人加密郵箱,然後迅速刪除了短信和瀏覽記錄。做完這一切,我將預付費手機狠狠砸向地面,用力踩碎!然後抓起旁邊鐵架上一個沉重的金屬檔案盒,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遠處的另一排鐵架砸去!
「哐當——!!」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檔案室裡如同爆炸般迴盪!
那兩個西裝男的腳步聲立刻變得急促,朝著聲響的方向衝去!
就是現在!我像一支離弦的箭,朝著相反方向的門口瘋狂衝去!腳踝的劇痛如同烈火灼燒,但我顧不上了!
衝出檔案室大門!那個打瞌睡的管理員老頭倒在一旁的椅子上,不知是昏過去了還是……我不敢細想。外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
我拚命向前跑,身後傳來憤怒的吼聲和追來的腳步聲。
走廊盡頭是洗手間!我衝進去,反鎖了門,然後毫不猶豫地攀上骯髒的窗台,撞開老舊的氣窗,從那狹窄的窗口擠了出去!外面是檔案中心後面的荒草地。
我重重摔在地上,顧不上疼痛,爬起來繼續狂奔,鑽進後面的樹林裡。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葉如同燒灼般疼痛,身後再也聽不到任何追趕的聲音,我才癱倒在一棵大樹下,劇烈地喘息,嘔吐。
他們是誰?來自哪裡?我手裡沒有任何實物證據,只有一份來歷不明的電子合約副本,和一段驚悚的逃亡經歷。就算我現在去報警,會有人相信我嗎?還是會像老周警告的那樣,被當成瘋子處理掉?
王添財的恐懼,我此刻徹底明白了。這不是個別官員的腐敗,這是一張深植於系統內部、盤根錯節、運轉了幾十年的黑暗網絡。任何想要觸碰它的人,都會被無情地絞碎。
但我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們不會放過我。
傍晚,我躲在一間混亂嘈雜的網咖包廂裡,用公共電腦登錄了加密郵箱,下载了那份合約副本。然後,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將連夜寫下的整個事件經過,從發現卷宗到廢樓遭遇王添財,再到檔案室被追殺,以及這份合約副本和之前的維修單照片,全部打包。然後,我從一個匿名的、無法追蹤的海外服務器,將這份壓縮加密的文件,發送給了十幾家國際知名的調查媒體、人權組織,以及幾個我信得過、且早已離開台灣媒體圈的前輩記者。
這不是為了立刻公之於眾,這是一份備份,一份保險。如果我出事,這些東西會在特定的時間點被自動公開。
做完這一切,我癱在網咖骯髒的椅子上,感覺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了。窗外,華燈初上,這座城市依舊車水馬龍,繁華似錦。
我知道,我可能永遠無法在陽光下揭露所有的真相。那隻黑暗的巨獸太過龐大,根須太過深入。王添財會繼續他的活死人生活,李金生和陳經理一家永遠沉冤莫白,而林建雄的「病逝」也將永遠是檔案裡冰冷的一個詞。
但是,那份合約副本和維修單殘片,就像一枚深埋進腐肉裡的尖刺。它也許無法立刻清除膿瘡,但會讓那黑暗的肌體時時刻刻感到隱隱作痛,讓它們知道,那段罪惡的過去從未被徹底埋葬,總有人在黑暗中睜著眼睛。
我的記者生涯或許就此斷送,甚至可能面臨更糟的結局。但老周,我沒有忘。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
我關掉電腦,走出網咖,融入霓虹閃爍的夜色人潮之中。背後的黑暗裡,彷彿有無數雙眼睛在注視著。
我知道風暴並未結束,它只是轉入了更深的暗流。而我,張介安,四十五歲的記者,已經成了這暗流的一部分,攜帶著一個沉重至極的秘密,走向未知的明天。
或許有一天,當時機成熟,這枚尖刺會被後來的人發現,成為撬動巨石的第一個支點。
而現在,我必須活下去。像王添財一樣,隱匿,等待。這是一場漫長的、無聲的戰爭,對手是龐大無比的幽靈,賭注是真相那微弱卻頑強的火種。
夜風吹過,帶著雨後的涼意。我拉高了衣領,低下頭,腳步蹣跚卻堅定地,走向更深沉的黑暗。
後記:風中的鐵鏽味
颱風過境後的港都,像被狠狠搓洗過一遍。陽光刺眼,空氣裡是海水的鹹腥混著斷枝腐葉的氣息。我坐在《時事周刊》那間依舊充滿舊紙堆氣味的辦公室裡,左手纏著厚厚的紗布,肩膀的傷口在止痛藥退去後,隱隱作痛。窗外是劫後重生的城市喧囂,但我的耳邊,依舊迴盪著風雨聲、金屬管道的呻吟,還有那句如同詛咒般的三個字:「…王…添…財…」

那晚我是如何拖著被那隻枯瘦手抓傷的腳踝,從海風大樓二樓露台連滾帶爬地逃出生天,記憶已是一片混亂。只記得冰冷的雨水像鞭子抽打著臉,破碎的廣告板邊緣割破皮膚,以及胸腔裡炸裂般的灼痛。我像個亡命之徒,在空無一人的颱風夜街頭狂奔,直到一輛巡邏警車刺眼的燈光將我攔下。
面對警察驚疑的盤問,我編了一個拙劣的藉口:城市探險愛好者,颱風天尋刺激被困廢墟。肩膀和腳踝的傷是摔的。他們顯然不信,但看我一身狼狽,除了皮肉傷並無大礙,也找不到其他違法證據(那半張維修單殘片,在搏鬥和逃亡中早已不知遺落在管道深處或風雨裡),最終只是嚴厲警告一番便放我離開。
回到公寓,我癱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任憑傷口滲出的血染紅地板。不是肉體的痛,是靈魂深處的震顫與冰冷。王添財那張絕望的臉,那雙渾濁卻又彷彿洞穿一切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著我。二十年了,他一直「活」著?活在那棟廢棄的、如同他巨大墳墓的海風大樓裡?他是幽靈,還是某種更可怕的、被刻意遺忘的「活證據」?是誰需要他這樣「消失」?又是誰,在颱風夜裡,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那個本該只有我知道要去的地方?
第二天,我強撐著去了報社,第一件事就是衝向那間檔案室。心臟狂跳,手指顫抖地拉開那個標著「待清理」的櫃子——空了!那個裝著「海風戲院群體中毒事件調查始末(1962)」卷宗的檔案盒,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它從未出現過,只是我高燒中的一場幻覺。
我發瘋般地詢問檔案室管理員,一個剛來不久、總是睡眼惺忪的年輕人。他茫然地撓著頭:「張哥,你說那個舊戲院的案子?沒印象啊……『待清理』櫃的東西,前幾天不是總務處統一派人來收走了嗎?說是太佔地方,要送去碎掉。」
「總務處誰經手的?」我的聲音乾澀嘶啞。
年輕人被我猙獰的表情嚇了一跳,囁嚅道:「就……就老陳啊,陳課長。不過他今天剛好請病假……」
我立刻撥打陳課長的手機。關機。衝到他家,鄰居說他老婆帶著他回南部老家「靜養」了,歸期不定。一條清晰的、冰冷的線索,就在我眼前,被「意外」和「巧合」輕而易舉地掐斷了。檔案室沒有監控,死無對證。那股熟悉的、龐大機器運轉的冰冷齒輪聲,再次在我耳邊轟鳴。
我不死心。颱風過後,我立刻動用所有能用的私人關係(甚至付出了遠超阿坤當初開價的代價),試圖找到那棟海風大樓的業主或管理方,想再進去,想找到王添財!哪怕只是一個影子!但結果令人絕望。業主是個登記在維京群島的紙上公司,層層轉包,真正的控制者隱藏在迷霧深處。而那棟樓,在我逃出後的第三天清晨,被發現一樓後台區域(正是清潔工具間和通風管道檢修口所在的位置)發生了一場「原因不明」的火災。火勢不大,只燒燬了堆積的廢棄物,但濃煙和消防隊的強力水柱,足以將任何可能殘留的痕跡——無論是腳印、指紋,還是一個垂死老人的氣息——徹底抹去。
王添財,這個名字,連同他最後可能存在的痕跡,被這場「恰到好處」的小火,徹底化為灰燼。他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被歷史的風輕輕吹散,不留一絲痕跡。官方?沒有任何關於在廢墟發現屍體或人員的報導。他從未「正式」地存在過,自然也不需要「正式」地死亡。
至於那半張用血淚和恐懼換來的維修單殘片?它消失了。連同我手機裡阿坤發給我的建築圖紙掃描檔,也在我逃出後第二天,因手機「意外」進水損毀而徹底無法讀取。阿坤那邊的原始檔案?他苦笑著告訴我,存放舊圖紙的私人倉庫,在颱風夜裡「剛好」漏了水,泡爛了一大片。「安哥,邪門啊。」他在電話那頭的聲音透著後怕。
所有指向「不是意外」的物理證據,都消失了。乾乾淨淨,如同六十二年前那兩瓶神秘的「清潔劑」。只有我肩膀和腳踝的傷疤,還有腦海中那張絕望的臉,是這場颱風夜冒險唯一真實的遺產。
我坐在辦公室裡,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我面前的桌面上劃出一道道明暗相間的條紋。我拉開抽屜最深處,那裡靜靜地躺著一本普通至極的筆記本。翻開,裡面沒有文字。只有一張用小型便攜印表機印出來的照片——是我在檔案室初見那份卷宗時,用手機翻拍的、那份衛生局報告附件照片的局部放大。照片上,清潔工具間角落木架底層,那個深棕色玻璃瓶的瓶口下方,那個模糊卻又無比清晰的——暗紅色鷹形標記輪廓。
指尖撫過那冰冷的印痕,如同撫過歷史沉默的傷疤。這就是我僅存的「證據」。一個符號。一個標記。一個無聲的控訴。它無法撼動任何定論,無法將誰繩之以法,甚至無法寫成一篇能通過審查、公諸於世的報導。
老周當年的恐懼,我終於感同身受。那不是膽怯,而是一種在絕對力量面前,認知到自身渺小與無力後的清醒。有些真相,如同深埋地底的劇毒,強行挖掘,只會讓靠近它的人窒息而死。王添財用他如同活死人般的二十年,證明了這一點。李金生用他的生命,證明了這一點。
我把筆記本合上,輕輕推回抽屜深處。也許有一天,當這座城市最後一絲關於海風戲院的記憶也徹底風化,當那個鷹形標記背後的權力也煙消雲散,會有人無意中翻開這本空白的筆記,看到這個模糊的印記,然後生出和我此刻同樣的疑問:那是什麼?
我不知道答案。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
窗外的風又起了,帶著海港特有的、鹹腥潮濕的氣息。我深吸一口氣,卻彷彿又聞到了那股混合著灰塵、腐朽木頭、冰冷金屬鏽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縈繞不散的陳年化學品氣味。
那是海風戲院的氣味。是歷史深處,未曾散盡的鐵鏽與血的味道。它滲進了這座城市的磚縫,也滲進了我的骨頭裡。
張介安
2025年 秋 記於高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