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的夏夜,石板路滲著潮濕的霧氣,街角的燈火昏黃如殘燭。十三歲的羅賓縮在牆角,背靠著長滿青苔的牆壁。他的眼神冷靜而警覺,不帶一絲孩童該有的天真。
他曾經是個貴族的兒子。父母的家徽在過去的宴會廳裡熠熠生輝,掛在絲絨的帷幕上,象徵著世襲的榮耀。可當饑荒與暴亂來臨,這些榮耀成了催命符。暴民舉著火把,撕碎了門楣上的徽章,燒盡了祖宅。家族四散逃竄,在黑夜裡如獵物般被追殺。
就在那樣的混亂裡,父母將羅賓丟在路邊。有人說那是保護,是讓孩子能有一線生機;但對年幼的羅賓來說,那是最赤裸的拋棄。他像一件無用的行李,被拋向命運的荒原。
幸運的是,有人將他拾起,給他麵包與屋頂。然而,自那以後,他再也不信任任何人。他看過眼神轉瞬即逝的慈愛,知道那不過是偶然的溫度。他看過承諾如何在風裡化成灰燼,知道言語從來靠不住。
於是他學會沉默,學會在一群人之中安靜地觀察。比起依賴,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覺;比起祈禱,他更相信冷靜的算計。這讓他活了下來,也讓他看起來不像個孩子,而更像一隻在廢墟中磨利牙齒的小獸。
薩拉曼伯爵,是這個城鎮的光榮與驕傲。
每逢主日,他會走進市集,親手將熱騰騰的麵包遞給衣衫襤褸的乞兒。他在鎮外蓋起孤兒院,收養了無數流浪的孩子;他資助教堂,讓祭壇上的燭火永不熄滅,甚至為彩繪玻璃買下最昂貴的顏料與工匠。
牧師在講道時常說:「薩拉曼伯爵是上帝在人間的僕人,他的雙手就是慈悲本身。」人們於是將感恩化作頌讚,孩子們甚至稱他為「慈善之父」。
然而,越是高舉的聖徽,陰影也越深。這位「慈善之父」,在背後掌控著一條秘密的販運網絡。他專門將那些無依無靠的孩童與病弱者,透過港口運往北非的殖民地。對外,他是仁慈的施主;在黑暗裡,他是無聲的屠夫。
宗教勢力與國際商會的保護,讓他幾乎無懈可擊。無論有多少謠言,最後都會被抹平;無論有多少人消失,鎮民只會說是「神的意志」。
羅賓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看過伯爵在街頭擁抱孤兒,也看過同一個孤兒第二天被「送走」,再也沒回來。
伯爵的笑容在別人眼中是慈悲,在羅賓眼裡卻像一張面具。面具底下藏的,是冷酷的算計與血色的謊言。
那一年夏季,瘟疫無聲蔓延。伯爵府的空氣裡瀰漫著腐敗與藥草的氣味,僕人們一個接一個倒下。臉色灰白、咳嗽不止,最後陷入昏迷。
羅賓與其他孩子被迫在府邸裡服侍。某個黃昏,他親眼看見一位與自己同齡的朋友——名叫皮耶特的少年,被抬上木板。皮耶特渾身發燙,雙眼緊閉,還能聽見微弱的呻吟。
然而,那些冷酷的傭兵並沒有要醫治他。他們將皮耶特與其他幾具已經死去的屍體一同用麻布包裹,抬往港口的船上。
「伯爵說了,這些病人沒有價值,送去那邊就行了。」其中一人冷冷地說。
羅賓的心在胸口狂跳。他忽然明白,這是伯爵的「清理」方式:將病人當作廢物,連同屍體一起運走。
那一刻,一個瘋狂的念頭閃進他的腦海——如果他也成為「屍體」呢?
他悄悄咬破舌尖,鮮血滲出口中,抹在胸口與衣襟上。接著,他慢慢閉上雙眼,把呼吸壓到幾近停滯。冰冷的麻袋套住他時,他的心臟幾乎要炸裂,可是他沒有睜眼。
他知道,這是唯一的逃路。
船啟航前,所有麻袋都被丟到甲板一角。那裡站著一隻獵犬——薩拉曼伯爵最忠誠的「守衛」。
牠渾身黑毛,眼神銳利,鼻端不停抽動,逐一嗅聞麻袋。每一口呼吸,對羅賓來說都是死亡的倒數。
獵犬的鼻尖逼近他的臉,呼出的氣息帶著腥臭。羅賓渾身冰冷,心跳劇烈得像鼓聲,卻不敢動。就在此刻,他用指尖捏碎藏在掌心的一塊布片——那是他早前撿到、帶有濃烈血腥味的布。
布片悄悄滾落到另一具屍體旁,獵犬猛然轉頭,低吼一聲,撲了過去。牠撕咬那堆麻袋,將布片和其中一具早已僵硬的屍體撕得粉碎。
羅賓胸口的壓力這才鬆開。他知道,自己僥倖逃過了最危險的一關。
隨著夜色降臨,船隻駛離港口,往無邊的黑暗深海而去。而麻袋裡的「死人」,正在暗暗計算下一步。
夜裡,海風如野獸般在甲板上咆哮。麻袋裡的空氣悶熱,汗水順著羅賓的額頭流入眼角。他終於趁守衛昏昏欲睡之際,緩緩撐開袋口,悄然滑到船舷邊。
一聲低沉的浪擊聲,冰冷的海水將他全身吞沒。咸味灌入口鼻,他拼命掙扎,眼前一度發黑。就在雙臂即將失去力氣之際,他的手觸碰到一種奇異的木質觸感——一艘狹長的小舟。
那是「飛羽」。
這種獨木舟是義大利港口的原住民留下的傳統船隻,形制輕巧,船底像魚腹般弧滑。傳說它能借浪前行,如飛魚般躍出水面。
羅賓半是本能、半是絕望地模仿著飛魚的動作。當他用力下潛時,船體隨之下壓;當他猛然撐起身體時,飛羽竟被浪托起,躍出水面,又在反作用力下滑入海裡。
一次、兩次、三次……每一次起伏都像在生死之間試探。漸漸地,他抓到了節奏,與浪同拍,與海共舞。飛羽疾馳而去,海風割臉,冷得刺痛,卻比任何時刻都真實。
那一夜,星辰冷眼旁觀,一個少年駕著會飛的船,奔向未知的彼岸。
數日後,北非的大陸線在晨霧裡浮現。羅賓的雙手已經磨破,肩膀被鹽水與烈日灼傷,但他的眼神比初上船時更堅定。
他在一片荒丘登陸,攜帶著隨身的火石與乾柴,搭起一堆小火。那裡,沒有墓碑,也沒有名字,卻成了他心裡唯一的祭壇。
他低聲喃喃,語調如同對死者訴說,又像是對自己發誓:
「這一束火,獻給皮耶特——你替我死去,而我必將替你說話。若真有上帝,他不會容忍這樣的黑暗。」
火焰搖曳,映照著他的側臉。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孤獨卻筆直,如同一支對抗夜色的矛。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
穿過一片乾裂的田地,羅賓走進了一個封閉的村落。這裡的房屋用泥磚和破木搭建,炊煙稀薄,孩子們的眼睛渙散無光。
他很快明白,這些人不是當地居民,而是從各地被販運來的難民。他們日夜被迫耕作,供應伯爵的船隻與貿易網絡。這個村落是薩拉曼的秘密——一個外界無從知曉的黑暗溫床。
當羅賓踏入村口時,幾個男人立刻將他攔下。有人質疑:「你是誰?伯爵的走狗嗎?」有人甚至舉起了粗糙的木矛。
羅賓沒有爭辯。他沉默地解開襤褸的上衣,露出胸腹上交錯的傷痕——那是獵犬撕咬留下的齒痕,血肉猙獰,早已結痂。
圍觀的人們靜了下來。那不是能偽造的印記,而是真實的苦難。
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走上前,仔細端詳傷口,最後點了點頭,沙啞地說:「他是我們的一份子。讓他進來。」
就這樣,羅賓第一次踏入了難民的世界。
夜裡,篝火搖曳,村民們圍著他,卻依舊帶著疑慮。有人低聲問:「你若真與我們一樣,能拿出什麼證明?」
羅賓從懷中掏出兩樣東西。第一件,是他從皮耶特身上取下的銀手鐲,上面刻著薩拉曼伯爵家族的紋章——那對貴族而言是榮耀,對受害者而言卻是枷鎖。第二件,是一塊教會的聖布,上頭的聖徽已被瘟疫染黑,血跡斑駁。
「這些,」他低聲說,「是伯爵的真面目。他用慈善掩飾屠殺,用聖徽交換黃金。」
沉默在火堆周圍擴散。隨後,一名青年憤然砸碎了手中的陶罐:「我們不能再沉默!」
漸漸地,更多人加入呼喊。怒火像火星一樣擴散開來。
在場的村民終於下定決心:他們要跟隨這個少年,一起進入大城,將真相揭露給市長與國際貿易聯盟的會長。
那一夜,羅賓坐在火光中,傷痕仍隱隱作痛。但他心裡第一次感覺到,孤獨不再是唯一的庇護。
審議之日,納巴爾城的廣場人聲鼎沸。市長帶著國際貿易聯盟的會長,以及來自各地的商人與居民聚集在一起。
控訴由市長朗聲宣讀,證據一件件擺在眾人眼前:銀手鐲上的薩拉曼家徽、被瘟疫染黑的聖布,以及難民們的親身證詞。
薩拉曼伯爵立於廣場中央,他原本修飾得體的面容,如今顯得蒼白。他仍試圖維持往日的姿態,聲音溫和卻顫抖:「這一切都是誤會。我為你們蓋孤兒院,修教堂,施粥濟貧……我怎麼可能是你們口中的惡徒?」
然而,群眾的眼神冰冷。過去的讚頌,如今都變成了審判。
「那孤兒院裡的孩子們呢?」一位婦人哭喊,「我的女兒在裡面失蹤,再也沒回來!」
「我親眼見過你的傭兵帶走病人!」另一個老人怒吼。
薩拉曼的聲音漸漸被淹沒,他的偽善像金箔一樣剝落,底下只剩下鐵銹般的腐敗。
絕望之中,他伸手扯下胸前的十字架吊墜。眾人還以為他要舉起信仰作為辯護,卻見他打開吊墜,裡面暗藏著一把細小鋒利的刀。
「若世人要我為魔,那就讓血來證明我的信仰!」他狂喊,聲音嘶啞。
隨即,刀刃割開了自己的喉嚨。鮮血噴湧,染紅了胸前的聖徽。十字架從此不再是光明的象徵,而成了謊言破碎的墓碑。
群眾靜默無聲,只有血水在石板縫裡緩緩流淌。沒有人為他哭泣。
伯爵的屍體被棄置在廣場中央。烈日曝曬,蒼蠅盤旋。人們只是冷眼旁觀,彷彿那不過是一具腐爛的偶像。
審議結束後,市長走向羅賓,語氣沉重卻帶著敬意:「少年,你揭開了真相。我們會記住你的名字。」
然而,羅賓只是淡淡搖頭。他沒有選擇回到義大利。那片土地只給過他背叛與孤獨,他不再屬於那裡。
他留在納巴爾,與居民一同重建村落,並成為難民與國際商會之間的橋樑。他懂兩種語言,懂得彼此的不信任,於是他成了翻譯者、仲裁者,更成了見證者。
在市集與港口,在酒館與篝火旁,人們開始傳誦一個故事:
有個少年,駕著會飛的船,跨越海洋,揭開了偽善伯爵的面具。
他沒有刀劍,卻用智慧和傷痕戰勝了權力。
羅賓的名字漸漸消失在傳說中,只留下寓言的餘響:
即使最渺小的人,也能撕開權力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