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的風乾裂如刀,卷著沙石,把天地染成一片鐵鏽色。小鎮早已沒落,礦井荒廢,工人散盡,只剩坑口前搖搖欲墜的木棚子,像是屍骨撐著最後一口氣。這裡曾經繁榮,父輩們一生都困在地底,掏出黃金與銀礦,卻換不來一個體面的結局。
我的父親也是其中之一。他死在礦坑裡,被一塊鬆脫的石塊砸斷脊椎。沒有人願意替他作證,那些礦井的主管只把錢塞給治安官,三言兩語就把這場血淋淋的事故蓋過去。母親則是在父親過世後不久病倒。醫藥費、債務、壓榨——一切都壓得人透不過氣。
所以,當我在荒野的板車旁舉起槍時,我沒有遲疑。
對方是治安官的親信,一個滿嘴肥油、穿著皮靴的打手,曾親手把我父親拖進坑口,最後卻帶回一具爛成泥的屍體。這一槍,像是對整個鎮子的報復。
槍聲在空曠的山谷裡迴盪,尖銳得像撕裂靈魂。我看著那男人倒下,鮮血滲進黃土,心裡沒有想像中的快感,只有空洞。殺人並沒有替父親討回公道,只讓我從受害者變成了被追捕的罪人。
「不錯的槍法啊,朋友。」
聲音從板車後傳來,我猛地一轉身,看見一個男人靠在車邊。那輛板車是用來運送屍體的,破舊的木板上覆著一塊皺巴巴的麻布,風一掀,就能看到暗紅的血漬。
那男人笑嘻嘻的,嘴角叼著一根乾草桿,彷彿剛剛目睹的不是一場謀殺,而是一齣馬戲表演。「要是你去馬戲團,觀眾肯定拍爛手掌。說不定,還能賺到一桶金呢。」
我愣著沒回話。他卻自顧自走過來,拍了拍我肩膀。「我叫杰德,別看我笑,其實也沒什麼比人命更便宜的了。這鎮子裡死一百個,也不會有人掉眼淚。」
他眼神明亮,語氣輕快,與我心裡翻湧的抑鬱形成殘酷對比。那一刻我意識到,他不是個普通的過客,他和我一樣,是走投無路的亡命人。不同的是,我帶著愧疚,他卻把死亡當成玩笑。
我們並肩離開荒野時,黃昏的影子拉得很長。沒多久,遠方響起馬蹄與口哨聲,塵土揚起,追兵趕來。
一匹馬停在屍體旁,下來一個女人。她的身影幹練,帽檐壓得低,臉龐冷硬,雙眼銳利得像能穿透人心。她蹲下查看血跡,又看了看子彈彈孔,抬起頭,目光落在我們消失的方向。
「這案子,我會追到底。」她低聲道,語氣冷酷而堅定。
她的名字是黑姐,當時還只是地方的警長。但我並不知道,這一眼,已經把命運的線拴緊。多年後,她會以聯邦調查局頭子的身份,再度站在我面前,將我逼入無路可逃的死境。
荒野不會替任何人保密。殺人的事總有傳開的一天,而我和杰德只能往更遠的地方逃。馬蹄揚塵,夜晚的營火,乾硬得像石頭的麵包——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一路上,不知不覺地聚攏了一群人。不是因為信任,而是因為孤獨。
第一對加入的是一對販毒的情侶。他們形影不離,卻總是在吵架。女的神經質,時常焦躁地咬指甲;男的則滿臉鬍渣,說話總帶著陰沉。吵到最後,他們依舊會靠在一起,像毒癮一樣,互相折磨卻又離不開。
再後來,來了一個壯得像「浩克」的大漢。他的肩膀寬得像能扛下一堵牆,拳頭比我的腦袋還大。他平時沉默寡言,幾乎不和人說話,可是酒一上頭,他就會哭,哭得像個孩子,口中斷斷續續提著已經死去的妻小。我第一次聽見時,心裡竟莫名刺痛,因為那哭聲聽起來比槍響還真。
其他還有幾個散兵遊勇,沒有名字,也沒有人去問。
在這條路上,問名字是最愚蠢的事。因為你知道,他們很快會走,也可能更快會死。
我們是一群拼湊起來的陰影,為了生存,臨時湊在一起。說是「團隊」不如說是「臨時互助」。
可就是這樣一群人,卻陰差陽錯地被塑造成了「科學小組」。
起初,這只是杰德的玩笑。他說我們總得有個體面的身份,免得每次被盤問時都只能說自己是流浪漢。可是玩笑玩著玩著,就真的成了我們的保護色。白袍、眼鏡、一本正經的謊話,竟讓一些人信以為真。
而真正讓這個「科學小組」有了模樣的,是在發佈會前一個月,加入的那個人。
他跟我們完全不一樣。
一身黑色皮衣,墨鏡遮住雙眼,背挺得筆直。他不說多餘的話,動作乾淨俐落,彷彿不是亡命之徒,而是某種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士。他的存在讓這群烏合之眾,看起來真像那麼回事——至少,像是一支有組織、有計劃的隊伍。
有人暗地裡叫他「科學官」。我們都覺得奇怪,他為什麼會來這種地方?可沒人敢追問。他冷得像一塊鐵,身上沒有一絲荒野的狼狽。
至於我,從槍口冒煙的那一刻起,就沉默了。杰德還是那個滿嘴玩笑、能把血腥說成笑話的人,而我愈來愈像陰影。我的世界裡,笑聲不再真實,只有不斷的壓抑與寡言。
夜裡,篝火的光映在我們臉上。販毒情侶吵到聲嘶力竭,浩克大漢用酒催眠自己,其他人面無表情地吞著乾糧。杰德卻還能笑著說:「要是有一天,我們真的能上台開場發表,記得讓我先講,因為我最會胡扯。」
大家哄笑一聲,只有我沒笑。
因為我隱約知道——這群人終究會散,而等待我們的,不是光榮,而是更大的審判。
高樓的外牆如刀刃般鋒利,玻璃反射著午後的白光,把街口的行人切成斑駁的影片。發表會在最上方那層講堂——一個坡度陡峭、像看台一樣的場地。椅背一排排往上攀升,記者、校方代表、還有幾個我們一眼就能認出的便衣,像審判者居高臨下地俯視。舞台燈照得人皮膚發燙,連汗珠都顯得刺眼。
我們披著白袍,胸前別著臨時印製的識別證。字體端正,職稱漂亮,只有我們知道那是一層薄得可笑的皮。浩克大漢坐在第二排的側翼位置,緊握雙拳。販毒情侶在最後面,女生眼底浮著一層慌張的光,男生則背得直直的,像在努力記住某種排練過的呼吸法。其他人分散在各個角落,假裝自己忙於操作筆電與投影。
我站在講台邊的陰影裡,能聽見自己心臟與燈具變壓器一同嗡鳴。杰德走到中央,像一位天生的講者,一手握著遙控器,一手插在白袍口袋中。他微微抬下巴,露出一個不虛心也不傲慢的笑,恰好夠人攝影機喜歡。
「各位下午好。」他的聲音溫和,帶一絲從容,「我們來自邊境試驗團隊,近年的研究集中在離載體動力源的可行性——特別是 氦47 在低負載環境下的催化運用。」
第一張投影片跳出來,是整齊的流程圖與幾張漂亮的實驗照片。那是我們花了兩個禮拜請一個懂影像後製的人做出來的,乾淨、可信、無可挑剔。杰德把故事講得像真的:樣品的來源、實驗的迭代、測試的結果甚至誤差範圍。他的嘴像上了油,連我這個知情者都差點被他哄過去。
台上台下形成一種奇怪的默契:我們小心而優雅地撒謊;他們禮貌而專業地聆聽。只有科學官例外。他站在側幕後,黑皮衣裡的肩線筆直,墨鏡之下看不清情緒。他一動不動,像雕塑。
簡報結束,提問開始。第一個站起來的是個年輕記者,胸前掛著兩台相機。他的聲音穿過場地回彈:「請問各位在本次實驗中,買了多少氦47?你們的供應源是否固定?是否具備合規文件?」
杰德慢條斯理地推了推眼鏡,語氣沉穩:「氦47的用量其實不大,因為我們的反應路徑——」
話沒說完,最後一排那對情侶的女生偏過頭,壓低聲音問她的男人:「什麼是氦47?」
那聲音不大,卻剛好讓附近三個座位的人同時看向她。空氣像被無形之手捏緊。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捂住嘴,但為時已晚。男伴的臉色在瞬間褪去血色。
我看見杰德的笑在臉上垮掉,像一張被雨水打濕的紙面。他停了半秒,指節在遙控器上收緊,額角冒出一顆汗珠。他不再圓場,也不再解釋——他忽然把麥克風往下一壓,粗暴地吐出四個字:「恕不受訪。」
會場騷動起來。有人咳嗽,有人低笑,有人迅速在筆記本上寫字。攝影機重新對焦,快門聲密集得像憋著的雨開始落下。那幾個便衣交換眼神,坐直了身子。
科學官這才動了。他走出陰影,沒有看台下任何人,只是朝我們點了一下頭,像是指揮一個早已排練好的撤離步驟。浩克大漢立刻起身,擋在通道前;兩個成員拔掉投影訊號,合上筆電;販毒情侶在座位邊猶豫了一瞬,男生拉起女生的手往後門退。整個舞台像一個被迅速拆解的舞台機關,乾淨,迅速,冷酷。
我們從側門出。樓梯間窄得像喉嚨,混凝土牆壁存著白天被太陽烤過的餘溫,讓汗味、金屬味與恐懼一起滾燙。鞋跟在階梯上敲出急促的節拍,與我胸腔的鼓聲交疊。每下一層,現實就逼近一分。
「你剛剛為什麼不繼續講?」我壓低聲音問杰德。
「因為再講下去,我們就不是科學家了,」他扯出一個乾笑,「我們會變成笑話。」
科學官忽然停住。隊伍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在他身後收緊,我幾乎撞上他的肩。他回過頭,墨鏡下的目光像冰,落在我與杰德之間。他的聲音很低,卻紮實地穿透了嘈雜:「那幾個人,是你們對吧?」
我幾乎沒聽懂他的第一層意思。下一秒,我懂了——不是在問我們是不是這個團隊的人,而是在問:那幾個死在礦坑事件、治安官手下、荒野板車旁的人——是不是你們動的手?
我喉嚨一緊。杰德也愣住了。樓梯間的風像從某個看不見的口子灌進來,帶著鐵與灰的味道。
「別在這裡談,」我擠出一句,「先出去。」
科學官沒有動。他把手背到身後,像個在閱兵場上等待口令的軍官,接著側了半步,讓出狹窄的通道。那動作有種奇怪的優雅,像是禮讓,實則掌控。
我們繼續往下跑,越過最後一段階梯,撞開防火門。門外是一層挑高的大廳,白色的燈光把地面照得像無菌室。穿過玻璃旋轉門,是一座廣場——水泥鋪面,稀薄的植栽,幾件昂貴而無用的裝置藝術豎在風裡。這裡像一個沒有靈魂的劇場,乾淨到足以容納任何一場處決。
我第一眼就看見她。
黑姐。
她站在廣場中央,外套沒有扣上,顯露出防彈衣的輪廓。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地方警長;胸前識別證的藍與金閃過一個聯邦單位的字樣。她不需要拔槍,因為她的隊伍已經在四周成弧——黑衣、耳麥、長槍,紅點像一片冷靜的灑水。她看著我,像看一塊多年來終於被翻到陽光下的石頭。
「我追了你十年,」她的聲音一如當年,在黃土與熱浪裡乾冷清晰,「你以為能逃?」
我停下。背後是還在微微旋轉的玻璃門,前面是徐徐收攏的槍線。杰德靠到我側面,低聲說:「別動。動就是靶子。」
科學官從我們身後走出來,站到隊伍前。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在陽光裡的臉——乾淨,年輕,無甚表情。他抬手摘下墨鏡,向黑姐做了一個幾乎不可見的點頭。那是交接信號,不是問候。
我的胃往下墜。原來舞台在上面,戲在樓梯間,而真相在這裡:他從來不屬於我們。
黑姐微微抬手。周遭的槍口一齊上仰半寸,紅點移動,像一群無聲的昆蟲在我們胸口找穴位。風穿過廣場,掠過裝置藝術的金屬弧面,發出一聲空洞的鳴。
「最後一次機會,」她說,「放下東西,跪下,別逼我把你們變成藝術的一部分。」
我看了看我們的「東西」:幾台筆電、一箱空殼的儀器、兩件已經汗漬斑斑的白袍。那些從來不是我們的武器,只是保護色。真正的武器,在對面。
杰德忽然笑了。他把遙控器丟在地上,舉起空著的手,先慢吞吞地鼓了一下掌,又第二下、第三下,聲音在空曠的水泥面上回盪,帶著某種挑釁的禮貌。「各位專業,配合無間。」他偏頭對我說,「我說過吧,我最會胡扯。但今天,台詞講完了。」
我沒有回他。我想起父親的脊椎,母親的咳嗽,礦坑口那塊被風刮得吱呀作響的木棚子。我想起黑姐第一次在荒野里低聲說「我會追到底」的樣子。世界彷彿轉了一圈,又回到同一個點。
廣場上,無線電裡傳出一聲短促的電流嘯叫。黑姐的手指向下,像落下一個看不見的槌。四周的保險在同一秒被推開,機械金屬的輕脆聲同時響起。
我吸了一口氣,味道是冷的——水泥、金屬、與將至的火藥。
第一槍響起時,我甚至沒看清是誰先倒下。
空氣瞬間炸裂,火藥與混凝土的味道混成一股刺鼻的霧。浩克大漢怒吼一聲,像一頭受傷的牛衝上前去,雙拳揮舞卻在數秒內被槍火撕碎。他巨大的身體在廣場中央倒下,鮮血滲入裝置藝術的基座,紅得刺眼。
販毒情侶緊緊抱著彼此,女生尖叫著要逃,男生卻死死攥住她的手臂。他想護著她,但下一秒兩人幾乎同時中彈,力道把他們甩向後方牆壁,疊在一起。最後他們依舊沒有分開。
身邊的無名成員四散奔逃,有人試著翻過雕塑,有人想衝回大樓,但紅點移動得比任何逃亡更快。
一聲聲悶響,血霧在陽光下顫抖,每一具倒下的身影都像早已彩排過的戲碼。
「別動!」杰德一手把我拉住,他眼神裡沒有恐懼,反而像是終於等到大幕落下的演員。
「看清楚,」他壓低聲音,「這就是結局。我們從第一天就知道會這樣。」
黑姐走上前,她的靴跟在水泥地上敲出冷硬的聲音。她的神情沒有一絲動搖,眼裡只有專業的冷靜,像記錄案件的筆記官。
「十年前,你在板車旁開的那一槍,今天才算真正結案。」她的目光鎖住我,像是跨越所有時間與空間的審判。
「結案?」我嗤笑一聲,聲音卻帶著顫抖,「這不是審判,這是清算。」
杰德忽然笑了,那笑聲響亮、甚至帶著挑釁。他向黑姐抬起下巴,大聲說:「要動手就快一點,別讓觀眾等太久!」
還沒等完,他的胸口已經綻開一朵血花。身子踉蹌了兩步,最後靠在我肩上。
「兄弟,」他喃喃著,嘴角還掛著笑,「至少……我們演了一場戲。」然後,他的重量完全壓下來。
我跪在血泊裡,手裡還殘留著他的體溫。視線模糊中,我看見科學官走到我面前,舉起了槍。
他的眼神沒有恨,也沒有喜悅。那是一種徹底的冷漠,好像在完成工作而已。他扣下扳機的動作乾淨俐落,像關上一本不該存在的書。
世界在轟鳴中暗下去之前,我最後看見的,是黑姐低下身,戴著手套檢查血跡,冷靜地向身邊的探員吩咐:「把彈道記錄下來,案情到此為止。」
黑暗吞沒我時,我忽然覺得整個人生就像那座廢棄礦坑。
父親死在坑裡,母親死在債裡,我死在這片廣場。無論往哪裡逃,我始終沒能離開那個礦坑。
世人會說,這是一群假冒科學家的罪犯被剿滅的故事。
可我知道,這是命運早就寫好的訃文。
風再次掠過廣場,帶走最後一絲火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