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朝陽一如既往很有精神地高掛著,照耀在街道上熙來攘往的人群身上。無論是壅塞停滯的汽機車、穿梭縫隙前進的腳踏車、提著公事包或揹著書包快步移動的行人,一切都與平時無異,連充滿都市喧囂煙塵的空氣也沒有變得更加渾惡汙濁。
陸全生的腳步比平常慢且重,似乎有一半的魂魄不在身體裡。他說不出那種感覺,好像早晨不該來臨,世界理應停留在昨晚的黑夜的困惑、不安與沉鬱。但世界如常運轉,只有他一個人還深陷過去的暗影之中。
「你有看今天早上的新聞嗎?」
這是早晨的教室裡出現次數最多的話語。比往日稍加躁動與緊張的空氣中,學生們三五成群地討論著相同的事,大多帶著惶恐的神色壓低音量,偶爾也會爆出一聲訝異的高喊。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太可怕了!」
即使移開視線,放空思緒,那些聲音仍會進到耳朵裡。他一個人坐在位子上,顯得不合群地盯著窗戶下面的白色牆面發呆。不會有人來打擾他,不只是以往如此,即使是稍微有點變數的這個學年也是一樣。
開學至今唯一和他說過話的人,也就是紀依藍,並不在她的座位上。
他並不是特意去確認,只是想到她昨天早上的招呼,不禁開始猜測今天是否也會如此。但他在進到教室時便發現,紀依藍的書桌側邊掛著書包,但她本人則在昨天阻止他靠近的兩名女同學旁邊,聽著她們滔滔不絕地敘述關於早上的新聞快報。
他們家沒有電視,奶奶現在也不看報紙了,所以他不知道事件經過媒體的渲染會變成什麼樣子,也不知道班上的人是否會將此事與他的那些謠言聯想在一起。只怕這種社會重大事件,全校無論哪個班級大概都會廣為流傳討論好一陣子。他暗想,為了保護嘉燕,即使是杞人憂天也罷,從今天開始可能得更低調行事,而且絕對不能在會有格致高中學生出沒的地方和她見面。
由於維持了相同的姿勢好一段時間,他轉動僵硬的脖頸至左方,正好看見紀依藍和那兩名女同學,但這次在說著話的人是她。接著,不出幾秒,她就突然結束對話,轉身朝著座位走來。
兩人的眼神碰上。他竟下意識地想迴避。
昨天放學時分那聲輕柔的邀請擅自在腦袋中清晰地重播。如果不是那兩名女同學,他昨天就會跨出一步了吧。居然想重蹈覆轍嗎?他暗暗在心中嘲諷自己。慘痛的經驗若不化為教訓,那麼承受那些痛苦的意義又是什麼。
他的目標只有平安畢業而已。他對自己輕聲說,彷彿若不這樣提醒,他就會忘記曾經那麼深刻的覺悟。
「早安。」
那張帶著微笑與清亮眼神的臉龐將他拉回現實,同時他的心跳立刻出賣了他,透露他極欲否認的那個事實:他其實很期待她再向他搭話。
但他沒有回應,只是和平常一樣面向前方,單手撐著臉頰。
她卻也沒有因此停下話音。「大家好像都在討論今天早上的新聞呢,你知道那件事嗎?」
「……我沒在看新聞。」
不正面回答就不會有說謊的罪惡感。他發覺自己心裡所想,從昨晚開始就一直消除不了的那股惡寒又緩緩地從腳底一路爬升。
「這樣子啊。總之就是一些關於幫派之間鬥爭的事情,結果導致一名青少年在昨天晚上死亡。」
她的語氣過於冷靜,使他忍不住看向她,看著她的一臉稀鬆平常。「難道妳不相信?」
「嗯?怎麼會這麼問?我當然相信這些是真的。」
她曾向朋友表示,是因為不相信關於他的傳聞所以才不怕他的,讓他一時以為她連新聞的真偽都不會輕易接受,但看來並非如此。
「妳看起來不害怕。」
「畢竟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嘛。」
她表情不變地說出冷漠的話語,令他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他很少遇見像這樣坦率表現出自己有所缺陷的一面的人。
「你呢?你看起來倒是很害怕呢。」
直戳真相的話語使他反射性地升起了警戒心。不過,她眼裡淘氣的光采顯示這句話是個玩笑,而他同時也發現,自己從昨晚開始就一直緊繃著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中正慢慢放鬆。
但他沒有能夠機智回應玩笑話的幽默,而且對於她這種像是缺乏危機意識的表現,他不禁提起認真的態度。
「事關性命還是小心為上,人是很脆弱的。」
「人的確是很脆弱呢。」她立刻同意,但緊接著的卻是反駁。「不過正因為人的脆弱,不管事先擁有再多的心理準備,真的遇到事情發生時也不一定就能冷靜地應對或迴避呀。」
「……妳真喜歡爭辯。」
「真的嗎?」
不知為何,她聽了非但沒有生氣,反而一臉驚喜。然後她維持著笑容,靜靜注視了他幾秒。他發現自己已經半轉向她,身子還稍稍靠近,雖然只是微小的姿勢差異,這些無意識的動作卻意義重大。
「看來你的心情變好了呢,太好了。」
究竟是他表現得很明顯,還是她觀察得很入微?他注意著不讓疑惑顯示在臉上。
「妳還是想觀察我嗎?」
「當然呀,我沒說過要放棄吧。難道你是在在意昨天下午的事?」
她邊說邊傾身向前,神情中帶著滿滿的興致。他不禁盯著昨天本想碰觸的地方,那橫亙在兩人之間的薄紗似乎再次出現在眼前。
「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和曼君跟若榕說了你不是危險人物,不用阻止我們靠近,也不用插手我們之間的事。」
「……什麼?」他不禁發出疑惑的聲音。「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你更重要啊。」
這句話太過直接,反而讓人覺得是在捉弄他,但他總是無法摸清她神祕淺笑背後的真意。
鐘聲在恰到好處的時間打斷兩人,也正好留予他思索消化的時間。
他與她從二年級起就待在同一個班級裡,之前一整年的時間內她分明從來沒對他顯露出如此積極的態度。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不也是嗎?在前一年,他雖與她有過幾次交流機會,卻從未對她感到如現在一般的好奇。
人與人彼此之間的感情,究竟是如何、在哪一刻、並且為何產生的?
今日的第八次鐘聲響起時,並未影響他長達四個小時的思考。但他將思緒抽回現實,只為了將視線擺向發出輕輕「咚」的一聲的方位。紀依藍以相當流暢的動作將桌座位搬近,好像已經這麼做過幾百次似的,接著相當自然地拿出便當盒。他未多加思考,只是看著她的動作,雙手就自動收起桌上的課本,跟著拿出自己的午餐。
「妳今天不問了?」
「既然你沒有趕我走,我就當作是同意的意思了。」
她看著他打開便當盒蓋的動作,像是等待這一刻已久似地很快地問:「今天也要來交換菜色嗎?」
「……一般人都會這樣做嗎?」
「我不太清楚。為什麼要管一般人怎麼做呢?」
他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雖然直覺想反駁,腦中一部份卻在說著有道理。為什麼要管一般人怎麼做?因為不希望自己被另眼看待。但,跟一般人不同,那又如何?每個人和他人相處的方式都有所不同吧?
就像,她會主動來接觸靠近他。而他,只想離所有人都遠遠的。
看著自己的盒蓋上多出一樣樣配菜,他也夾起自己的食物,送向她的桌上。
「你的手受傷了?」
他的動作一滯。
『哥哥,你好晚回來喔……怎麼了!那是血嗎?外套上怎麼有血?奶奶!哥哥他的手——』
『嘉燕,沒事。只是臨時去幫忙,不小心撞傷了。』
『真的沒事嗎?是不是還在流血?我去拿繃帶!』
『我自己來就行了。』
『真是的,哥哥你要小心點啦。而且在工地打工真的很危險欸,之前不是又有工人出意外的新聞嗎?薪水少也沒關係,你就換個工作嘛,好不好?』
『……再說吧。』
昨晚妹妹擔心的神情仍歷歷在目,而他一如既往地用打工的謊言欺瞞家人,甚至到了內心一點動搖都沒有的境界。但是,可不存在讓他咀嚼罪惡感的餘地,因為他毫無選擇。
「怎麼了?看起來是被銳利的東西劃傷的。」
「沒事,只是打工弄傷的。」
下意識地回覆後,他才看清此刻正在眼前的人是紀依藍,是他沒有任何理由說出關於自己的事的人。同時,也是沒有理由如此關心他的人。
「你有在打工啊,真是厲害呢。不過,會弄出這樣的傷口,看起來是有一定危險性的工作吧?」
「嗯。」想到關於自己的傳聞,反正都把打工這件事說出去了,他索性繼續將謊言補完:「是在工地幫忙。」
「原來如此。啊,難道這就是你前天放學很快就離開的原因嗎?所以放學也沒有辦法和別人一起走囉?」
「……倒不是。」
她的聯想方向完全出乎他意料。誠實地回答完,她便露出一個令人移不開目光的欣喜笑容。
「那麼,就是可以和人一起走的意思吧?那今天放學就一起走吧。」
——究竟是沒有拒絕的時機、沒有拒絕的理由、還是他本就沒有拒絕的念頭?
明明必須和他人保持距離的他,卻又不禁對她產生好奇,因而任由她這樣一點一滴地接近他。如果回家的方向相同的話,恰好以同樣的速度走在同樣的街上,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吧——他是不是如此地催眠自己,好讓他能不用拒絕這一切?
他主動拋棄、但內心其實極度渴望的這一切。
放學時分就如她所說,先前的那兩名女同學沒有再來阻擋他。他們踏出校舍的腳步像是悠閒的午後散步,夕陽下慵懶的影子似是不急著回家、只想享受這寧靜一刻的孩子,兩人間的距離就如穩定橫亙的那條教室座位走道,令人在意,但其實若跨出一步便可消弭。
她在有話說時相當積極熱情,沒有特別想說的話時倒優雅恬靜,就像每個不會和他攀談的下課時間。他看著輕哼著歌的她的側臉,又看看兩人穩定前進的道路,主動開口。
「妳家住在鬧區?」
鬧區是指他們的高中附近,包括夜市、商圈與各式高聳商業大樓的區域。可想而知,大部分學生的住家並不會位在這個區域。
「是啊,就在那裡。」她抬手遙遙指向前方,不知目光須越過幾棟高樓之處。「距離學校太近了,反而讓人覺得有點可惜呢。」
「可惜?」
「嗯,因為大部分的人都是搭公車上下學的嘛,所以放學很難一起走。不過,你既然沒有往公車站去,所以你家也很近囉?」
「……過橋後十五分鐘左右吧。」他固然不願透露自家位置,但謊稱自己住在鬧區的話又未免太過誇張,於是模糊地回答,並為了不讓她追問而很快地轉換話題:「妳剛才在哼歌?」
「啊,是啊。剛才的音樂課不是說要選一首曲子,下次上課演奏嗎?不知道為什麼,我最先想到了這首歌。」
兩人身側有數名穿著他校制服的學生經過,她也不介意,就這樣輕輕哼唱起一首歌曲。
他發現那是他也知道的曲子,名為〈羊來了〉,是兒時經常聽到的童謠,由於旋律柔和、歌詞溫馨,似乎常被人用作哄小孩子睡覺的搖籃曲。她哼唱的旋律卻有些地方和他所記得的不大相同,歌詞更是隨興,許多地方都模糊帶過。
但同樣溫柔的感覺,讓他不自覺想起父親的聲音。在每個他精力旺盛、不願休息的夜晚,父親總是撐著頭躺在他右側,長滿繭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頭頂、臉龐,口中輕輕唱著這首反而讓他自己先充滿睏意的溫暖的歌。
羊來了,羊來了,
羊媽媽來到廚房了,晚餐上桌香噴噴。
羊來了,羊來了,
羊爸爸來到餐廳了,肚子好餓咕嚕嚕。
羊來了,羊來了,
小小羊來到門前了,全身泥巴髒兮兮。
羊來了,羊來了,
回來了,回到家裡來了。
「哥哥,你今天心情好像不錯哦?」
耳畔響起嘉燕的聲音,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哼了好一陣子的〈羊來了〉。從在重陽橋前和紀依藍分道別的那一刻,又或者是從與她並肩踏出教室的那一刻起,他便整個人陷入一種輕柔卻深沉、溫暖又苦澀的空氣之中。
就像是回憶的顏色。
「剛好想到這首歌而已。」他隨手將書包一扔,在餐桌邊坐下。「妳還記得嗎?」
「嗯……好像有聽過的感覺……是不是爸爸有唱過啊?」
「在我們睡覺之前他都會唱。」
「我都很快就睡著了,所以沒什麼印象……欸!等一下,這是不是那首啊!那個……」
「〈羊來了〉。他每次都唱到自己睡著。」
「對對對!他都睡在哥哥床上,然後哥哥你就會把他推下床。哈哈哈!太好笑了吧!」
聽見客廳歡快的聲音,奶奶端著熱湯從廚房走過來,笑瞇瞇地說:「哎喲,在說你們爸爸喔?他真的是,講都講不聽啦!」
他立刻起身接過湯鍋。奶奶就站在原地繼續說下去:「每次都叫他先去洗澡,全生不會那麼快睡,結果他還是每次都要唱歌,啊每次都自己先睡著啦,真的是……」
「然後哥哥就會拿蠟筆在爸爸臉上畫畫!」
「有嗎?」他放好鍋子,朝桌上的雞腿伸出手。
「哥哥!你還沒洗手啦!」
經過一陣吵吵鬧鬧,讓人幾乎都能忘記在這個家之外還有更大的世界,而那個世界現在正在發生什麼事。直到奶奶吃飽後去了廚房,嘉燕才稍稍斂起笑容,放下碗筷。
「本來我今天還很害怕的,跟哥哥和奶奶聊聊天之後就覺得好多了。」
「害怕?」
「嗯,是班上同學說的,說今天早上的新聞……」
他的心臟宛如被石化般地緊繃。但他一向連對家人也隱藏得很深,嘉燕並沒有看出他的異狀。
「今天早上的新聞說,昨天晚上在東和街有青少年幫派群聚打架,結果死了一個人!真的很可怕,明明也沒有用槍或刀子什麼的,居然也會有人死掉……完全無法想像這是發生在我們附近的事情……」
血花盛開在那年輕人身上的場景又在眼前重現。連他這個親身參與了事件的人,也無法相信他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現實。
「……警察怎麼說?」他裝作不甚在意地問。
「好像說什麼會徹查地區幫派,釐清事件真相……不知道幫派是不是就在我們附近耶?好可怕喔!」
確實是在附近沒錯。雖然,只要他還待在趙幫裡的一天,嘉燕和奶奶就不會遇到危險,但他當然沒有辦法以這件事來安撫嘉燕。
「哥哥你打工的地方會不會也有混幫派的人在啊?」嘉燕又問,眉宇之間寫滿擔憂。
「沒事的,在工地鬧事對他們也沒好處。」
「但還是要小心哦,晚上也不要太晚回家……今天沒有工作嗎?」
他的手覆上褲子口袋鼓起的地方。「好像沒有。」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老大卻也沒有聯絡他,難不成藥頭對老大裝傻,謊稱此事與他們無關?他輕輕搖頭,既然事情沒有發生,現在就暫時不去想吧。
「那我們帶追光去散步吧!啊,哥哥,你今天晚上要不要唱〈羊來了〉給我聽?」
「不要。」
「哎喲,唱一下嘛!很少聽到哥哥你唱歌耶!」
「妳不是常說自己不是小孩。」
「大人也可以聽搖籃曲啊!唱嘛,唱嘛!」
這心情跌宕起伏的一天就在與嘉燕的玩鬧中結束。他沒想到的是,隔天的早晨會從同樣的話題中開始。
「早安。」
「嗯。」
「你打算要唱歌嗎?」
「……什麼?」
他想,紀依藍顯然相當擅長以引起他好奇心的方式,來增加他對自己的注意力。
「昨天我們不是說到音樂課的作業嗎。」她掛好書包,邊滑入座位邊說。「我後來想了一下,覺得還是唱歌最省事呢,畢竟雖然可以跟老師借鋼琴,但是其他樂器就必須自己帶來學校了。」
說這些話的前提還得是會演奏樂器。他仔細想了想,發現自己似乎連最簡單的直笛都吹不好,能順利演奏的樂器大概只有沒有音調高低的鈴鼓、響板和三角鐵。
「……那就是了吧。」
「那麼你打算唱哪一首歌?」
怎麼會從現在就開始思考?這種事,他從來都是在該堂課開始之前才隨便決定的,現在離那個時刻的到來還有六天有餘。他看著她,心想她果然是那種所有事情都提早計畫、做到完美的優等生。
「〈羊來了〉吧。」他隨口回答。
「你也知道這首歌啊?不過,老師有說不能選童謠,而且曲子長度至少要三分鐘以上哦。」
「……那妳昨天還唱。」
「那時候只是單純想唱而已啊。」她露出純粹的一抹笑容,就像是孩子在談論到自己喜愛的事物時那樣簡單的欣喜,接著又輕輕唱起了那首歌:「羊來了,羊來了……羊媽媽……到廚房……」
他沒有糾正她錯誤的節奏。從她口中唱出的旋律,似乎和父親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給人的是輕巧、閑靜的感覺。
然後習慣就像緩慢加熱的溫水,逐漸侵蝕著日常。他照樣在上午四堂課的時間撐著頭發呆,有時聽聽台上老師說的笑話,有時在課本空白處隨筆塗鴉。到了中午,他卻像是剛離開泳池水的泳者,自然而然地甩水、上岸、轉換移動模式。他拿出便當,等著她挪動桌椅,還有好奇地探頭觀看他的菜色。
「你的便當是自己做的嗎?」
他似乎也逐漸習慣了她總是突然其來的問句,以及雖然無心卻直刺內心深處的話語。
「我奶奶。」
「你跟奶奶住啊,真不錯,家裡一定很溫暖吧?」
「妳的呢?」
「我的便當是自己做的哦。」她交換著兩人盒蓋上的配菜,冷不防地抬頭朝他粲然一笑。「所以聽到你說好吃的時候,我心裡是很開心的。」
他微微轉頭避開她的眼神,那之中有某種東西令他無法承受。「……妳家呢?」
「我家只有我和父母親三個人。」
一絲微小的怪異感閃過,似乎出現在她回話的情緒當中,但他無法抓住那一閃而過的細碎線索,索性當作自己的多慮。
而且她又緊接著問:「你有兄弟姐妹嗎?」
他無法回答。為了保護嘉燕,知道她的事情的人是越少越好,但他又無法將分明存在的人說成不存在,他無法說出這樣的謊言。
即使,他早已說過無數比這嚴重數倍的謊話。
「我猜你是家中的長子。」見他不回答,她便逕自展開推理。「你有種成熟可靠的氣質,不喜歡說太多關於自己的事,又有在打工,我想你應該是有弟弟或妹妹的。」
「……就當作是那樣吧。」
模糊的承認算是結束了這個話題,他們接著如同先前一般,聊起了上午的課程。
放學,兩人也如約定好般,自然地配合對方的速度,並肩踏出教室,步出校園。
接下來的日子,他完全習慣了這個新的模式。人總是不習慣改變,既然是對方主動靠近,而且也未觸及到他那不得見光的領域,就沒有必要硬是推開。再說,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對她的興趣是有增無減。
她在早晨時向他打招呼的那道笑容,中午一起吃飯時眼裡閃動的光芒,放學時間自然地跟隨他的輕巧步伐,兩人之間維持不變的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些小事,好像替他的人生補上了一片他遺失已久的拼圖。
他也曾有幾次想過,如果時機不同,如果他早點認識她……但他又會立刻自嘲,現在的處境是必經的路程,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或許有所後悔,但若在那個時候,在父親去世的那一年,他不試著做點什麼來保護奶奶和嘉燕,肯定會讓他更為後悔。
對他來說,這就是正確的事,即使需要付出代價。所以,這樣就好了。保持這樣的距離,享受這樣的習慣,對他來說就已經是不敢奢求的美滿了。
初秋的氣溫還未變得寒冷,但會開始下起使溫度驟降的細密陰雨。門廊前的屋簷下,三三兩兩的學生正在討論是否要等待雨停,或是誰要與誰共傘等等的話題。他雙眼盯著連成直線的雨絲,遠處的天空是發亮的灰色,此時正漸漸黯淡下來。
「雨真大呢。」
紀依藍一如往常站在他的右側,手中拿著一把透明傘面的直傘。她上下看了看背著書包的他,雖然應該相當明顯,她還是詢問:「你沒帶雨傘嗎?」
「沒有。」
「那就一起撐吧。」
其實像這種大小的雨他總是不遮不擋,對他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們也是在幾乎無法視物的滂沱大雨中,為自己想守護的事物奮戰。
但若要和他人一起走時又該如何?沒有人能夠給他答案。紀依藍已經撐起傘,填上兩人之間最後的空隙,現在他們的距離近得可以手臂相觸。
腦中一個聲音立刻警告著要拉開距離,但他驚訝地發現那個聲音比平時還要小很多。看見她舉高的左手,他最先執行的動作變成了以前的他從來不會考慮到的。
「我來拿。」他沒有等到她同意,將書包甩往左肩之後就逕自接過傘柄。傘的重量比他預測的沉,應該可以抵擋相當大的風勢。
「謝謝。」她在說話前經過一陣短暫的停頓,似乎是感到意外。
他直視前方,邁開步伐。
雨幕中,傘下比平時靠近的兩人似乎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沒有人率先開口打破沉默,他們以比平時更緩慢的速度在淅瀝聲中漫步。他想看透身旁這個人的心思,她究竟是怎麼看他的?她期望得到什麼結果?謠言真的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影響嗎?她的理論……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說過……」她終於開口打破沉默,但書包內傳出一段悠揚輕快的鋼琴古典樂曲,那是她的手機鈴聲。
「等我一下。」
兩人停下腳步,他看著她接起電話,感到不知所措。在這樣的雨中,他完全無法拉開距離不去聽她的談話內容,但他認為在其他人講電話時迴避是一種禮貌,至少他自己絕不會想在任何人面前講電話。畢竟,會打電話給他的就只有那麼兩個人。
她接起電話之後沒有出聲,另一頭是個年長女性的嗓音,語速極快地說了一串話。
「知道了。」她回應的話聲很平靜,幾乎可說是冷淡。
然後她立刻放下手機,根據他瞥見的畫面,似乎是對方先切斷通話的,整個談話過程不到十秒鐘。
正當他不解地眨著眼,她正好抬頭迎上他的目光,尷尬與愧疚的感覺使他迅速轉過頭,但在那之前看見她露出與平時無異的溫和笑容。
「對了,我還沒有你的號碼呢,要不要順便交換一下?」
這個請求像是一股暖流鑽入他心窩,但同時也使他全身緊繃,左手下意識地摸上了長褲左側的口袋。
「……我沒有手機。」他試圖裝作平靜。對他來說,口袋裡那個被迫收下的黑色機器,和一般人用以聯絡朋友的工具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是嗎?真是可惜。」
他很快地將話題帶開。「妳剛才想說什麼?」
「啊,我想到你說過,你討厭下雨的夜晚,可以問理由嗎?」
兩人不約而同地抬頭向上,看著透明傘面之外雨珠墜落的模樣,還有在更加上方遙遠的鉛灰色天空。
他想起那一天,雨勢猛烈、天色暗沉的那一天,四周充斥著叫喊聲,他的心飛快地奔馳,恨不得比雙腿更早抵達那個地方,否則的話,他便會失去重要的事物……
回憶的苦澀沒有像平時一樣淹沒他,是因為此時輕飄著的細雨就有如寧靜的催眠曲嗎?還是這條他已走過無數次的放學路徑帶來熟悉與安心的感覺?又或者,是因為身旁的她始終散發著能令人平靜下來的氛圍?
「曾經有個下雨的夜晚。」他平靜地開始敘述,絲毫沒有蒙混過去或說謊的念頭。「那一晚,發生了很糟的事。之後,只要有相似的夜晚,我就會想起那件事。」
「原來如此,是事物與回憶的連結吧。」
她停下腳步,手中拿著傘的他也只能跟著止步,並以眼神表示疑惑。
她對他笑著,似是她發自內心地喜歡和他待在一起的時光,那嬌小卻閃耀的身姿就像雨中散發光芒的一顆寶石。
「那麼,如果從現在開始創造美好的新回憶的話,是不是就能改變對它的看法了呢?」
新的回憶。
腦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接上了。或許,他一直缺少的就是這些。新的相遇,新的回憶。在他渾渾噩噩地度過的這些年中,他一直守著自己所擁有的,卻仍覺得哪裡不夠,心裡總是有一塊填不滿的地方。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他會在去年決定試著交朋友。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現在的他分明被傷害過,卻還是本能地開始渴求那不可能擁抱的溫度。
傘下的兩人距離不到一個掌寬。她充滿謎團,對自己展現興致,卻又隱瞞許多。維持不變的距離,卻讓他想再試著信任一次。
想起那日放學時分她在教室中的邀請,被夕陽所染橘的身影彷彿不過是昨天才見過。在沒有人會打擾的這一刻,他下定決心,向著他渴望碰觸的那片藍天,緩緩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