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夏夜,我常倚窗仰首,面對浩渺長天,如同面對一面巨大而深邃的鏡子,凝視着那裏點點星火。幼時鄉村夏夜,最喜臥在父親寬闊的臂彎裏,聽他指點星圖。他那厚實的手掌輕托我的後背,另一隻手指向天空:「喏,那便是北斗七星,如勺懸空,勺柄指向北極。」父親口中的星辰列宿,彷彿一串串懸於夜穹的金色果實,唾手可摘,又彷彿另一個世界閃亮的眼睛,越過遼遠距離,向我投來關切的一瞥。
那時滿目星河如畫,點點光芒與地上螢火蟲交相輝映。我循着聲音追捕那些小生命,將它們小心攏於掌心。螢火蟲微光在手心跳躍,恍惚間我竟以爲握住了幾顆跌入凡塵的微小星辰。目光從掌心抬起,望向天際,滿天星子似也回應般脈脈不語——人與天如此近,近得彷彿彼此呼吸可聞。
而如今城市夜晚,燈光如熾,霓虹喧囂似奔流不息,織成一張巨大而刺眼的白晝之網。我偶然抬頭,看見一輪孤月懸於高樓縫隙間,像被重重枷鎖囚禁的囚徒;稀落星辰艱難穿透濃稠光霧,如羸弱病人般面色蒼白,在塵埃裏喘息掙扎。昔日那漫天璀璨星光,彷彿被現代燈火圍剿殆盡,只剩下被遺忘的殘片在荒寂天幕間默默飄零。去年冬日,我匆匆行於城市街巷,偶然回首,一輪明月竟懸在冷峭高樓之巔,寒光如練,清輝明澈如遠古初識之眸。剎那間,四周喧囂驟然退去,唯餘這輪孤月與我默默相對凝望。那明月高懸如神諭,它的孤傲清冷,彷彿是從宇宙深處投來的無聲嘲弄。我佇足良久,竟於這繁華鬧市之中,尋到了些許遺失已久的亙古空寂。
這輪明月如一位歷經滄桑的智者,它見過秦時長城烽火,映照過漢家宮闕飛簷,也目睹過羅馬帝國的輝煌傾頹。它曾照拂杜甫於漂泊流離的舟前,也曾撫慰里爾克在杜伊諾城堡的寒夜。星月高懸,俯瞰人寰千年滄桑,在它浩瀚無垠的視野中,人類紛爭、悲喜、興衰,不過是時間長河裏微渺轉瞬的泡沫——縱使耀如焰火,也終將在永恆的靜默裏歸於沉寂。
終於明白,所謂「星月無邊」,並非只是夜空景象的浩瀚無際。它更是宇宙深處那不可測度的沉默場域,是時間洪流裏人類無法丈量的永恆尺度。星月無言,可他們照見的,是每個人內心那片原初而孤寂的星空——那是靈魂深處的無垠疆域,是我們與宇宙最初的盟約,亦是生命面對浩瀚永恆時最清醒的謙卑。
夜闌更深,我常靜坐窗前,凝視星空。星月之光穿越億萬光年抵達眼底,如遠古的嘆息,如微涼的回聲。人間的浮沉悲歡,在宇宙面前不過沙礫微塵;然而正是這微塵般的靈明,竟能仰望星空,以心靈去感知那無邊的浩渺與寂靜。
立於昏黃燈光下,我重新抬頭仰望那片被暗淡城市燈火稀釋的夜空。星月之光雖微弱卻固執地穿透塵埃,冥冥中似有無形巨手,將我們渺小個體與宇宙洪荒悄然相連。人類終其一生亦無法窮盡星河的秘密,然而僅能仰望,已然是生命對浩渺宇宙最深刻的致敬——這仰望的姿態,不正是我們以血肉之軀所吟唱的一首無聲讚歌嗎?
我凝視天宇深處,那點點星光如永恆不滅的燈火。它們不單是遙遠天體,更是人類心靈投向永恆深淵的無聲追問——在無邊星月之下,我們以渺小之軀,終究確認了自身存在的座標:一點微光,便足以點燃靈魂深處那無垠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