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文學的幽微光影裡,波西米鴨是一位擅長以奇幻筆法描摹鬼魅紋理的創作者。他總能在歷史縫隙間縫合幻象與現實,在詩意與荒謬間遊走,為文字施下咒術。《降魔詩社》正是一場以文學為法器的儀式,使歷史的回聲得以在書頁間再次蕩漾。 小說由一名失憶少年「目仔」在雪地甦醒展開。他擁有能看見「墨蟲」的眼睛,這些墨蟲來自「活鬼」——那些經由魔筆竄改文字、死而復生之人,忘卻了原來的懸念,在茫然的「重生」中製造墨蟲,殺人於無形。 隨著故事推進,目仔與櫟社詩人——林幼春、林癡仙等人並肩。他們結社吟詩,以筆墨為刃、以詩句施法,對抗潛伏於人心與時代深處的魔物。這場鬥爭宛如雙重劇場:既是詩的吟唱,也是歷史的戰役。讀來既浪漫,又殘酷。 波西米鴨將「詩句即法術、文字即武器」化為敘事核心。他的筆調節奏明快,卻帶著古典吟唱的回音;文字在此不再只是媒介,而是故事真正的主角:一句詩能斬斷魔影,一個詞能召回記憶。 然而,《降魔詩社》的動人之處,更在於它將奇幻與日治歷史縫合。這樣轉折更自然。真實存在的櫟社詩人群被召入小說,霧峰林家、苑裡山徑、清水街頭等地名像歷史肌理般穿插其中。書中時而閃現原住民語地名、台語詞彙與帶有台語、客語語感的古典漢詩,彷彿一場多聲部的語言交響,展現出臺灣多元文化與語言的繁茂之美。小說裡的千金阿繡,追求不再裹小腳,那是女性身體自主的覺醒;林幼春則猶豫是否剪去長髮辮子,反映了殖民體制下的矛盾:是接受現代化的表象,還是堅守文化的根?這些人物的選擇,映照的正是那個時代在「進步」與「反殖民」間的痛苦糾葛。 活鬼製造墨蟲,墨蟲吞噬生命,謊言的暗影造就了無數殺人於無形的妖魔。這寓言呈現的不僅是妖異,更是殖民壓迫下因不公與沉默積聚的黑影。文字原本是承載心意的橋樑,卻在被扭曲時,成為人們自我麻醉的工具。人們依靠謊言才能維持一場幻夢,卻在夢醒之際發現,自己的語言、文化與靈魂已被逐步侵蝕。 因此,《降魔詩社》的真正降魔,不在於斬妖伏鬼,而是文化療癒。波西米鴨透過墨蟲與活鬼的意象,提醒我們:唯有理解並擁抱自己的語言與歷史,才能驅逐那些看不見的文化魔物——遺忘、冷漠,以及對母語的否認。 作為讀者,我在這部作品中讀到的不只是奇幻冒險,而是一種文化的召喚。它提醒我,文字能承載記憶、孕育信仰,也能成為抵抗的武器。當我們用自己的語言說故事、吟誦詩句,我的文化保衛戰。
文/薩菈琳 2025年8月29日 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