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計畫正式啟動的前夕,那天吳煥夷與盤龍帶了數名外人回府,為首那人滿頭白髮,五官精緻卻透著邪氣,氣息淺薄卻綿長,步履輕盈如腳踏飛羽而動,明明知道他在那,卻稍一不注意就感覺不到存在,顯然身負精妙武藝,而他身後的那些人,看著也不是簡單人物,若論武功高低,寒肅知道自己完全比不過他們任何一個,莫非這就是侯爺之前提過的外來刺客們?寒肅站在廳中,默不作聲的暗自想著。
吳煥夷簡單介紹了幾句,那看似首領的白髮男人便湊上前來,揚起戲謔的笑容,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一雙陰騭的眼冷冰冰的上下打量寒肅。
「喔?這是你的部下,寒肅?了不起啊…完全看不出端倪,真的和景幽炎一模一樣,費了不少心思吧?」他懶洋洋的轉頭說道,那語氣簡直像在賞玩一個小玩具一樣,讓人不悅。「花了很多年才弄成這樣的,事關重大,本侯自然要讓他完美上陣,黑狐,將他跟東宮對調的任務就拜託你了,我會先讓小楚混進小廝群裡,你等他放倒東宮後,便炸了東宮殿,帶走東宮換上寒肅,記得讓他身陷險境受些傷,但別讓他死…」吳煥夷的長篇大論寒肅根本無心去聽,他只是默默望著周遭的事物,彷彿討論的人不是他一樣。
總之自己要先故意受傷,引起「有失憶可能」的假象,才能完美迴避被熟識東宮者看破手腳的狀況,侯爺可真是…計畫周全得沒有人性啊。
最後還是沒出現能讓宋藍脫身的契機,而且小楚也被捲了進去,侯爺果真無所不用其極…留著那兩人,肯定是為了暗中協助自己吧…
寒肅煩悶的謂嘆著所有人的不幸上路,在進皇宮前藏進黑狐拖拉的台車上,靜靜等待正戲開鑼。
過沒多久,傳來爆炸聲與濃煙,寒肅被粗暴的扯下台車拉進失火的東宮殿,還沒確定自己該擠到哪個位置,就被帶火的木棍敲得頭破血流,他沒想到黑狐竟然下手這麼重,意識恍惚將要昏死,隱隱約約中只記得自己被塞進倒下的柱子間隙,然後就人事不知了。
帶著高溫的沉重木頭壓在身上,血流不止模樣悽慘,不可能會有人知道他是做戲而已,甚至連寒肅本人都以為自己會死。
當然沒有,這世界永遠都喜歡跟他開惡劣的玩笑,寒肅不得不說,甦醒時得知自己沒死,他實在很難高興。
橫豎都是死局,卻沒有一個好一點的方式,誰能不心灰意冷?
睜開眼便跟皇帝正面相對,他努力佯裝出失憶的模樣,開始與對方一問一答的套話,卻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圈子兜兜繞繞話題始終圍繞著兵符。
幾次交鋒後,寒肅終於確定眼前的人也是個替身,但差別在於,他是用假臉皮偽裝,自己則是徹底「改頭換面」,那要扭轉這種僵局,可能只能兵行奇招,裝瘋賣傻才能有所斬獲了。
他扭頭望著寢殿中的鏡子,彎起一個言不由衷的笑容。
「…為了侯爺,一切都是值得的,必定要扳回一城,絕不能讓人說侯爺手下無強兵,對吧?」他在空曠的昏暗室內獨自低語,用最嘲諷的話催眠自己,否則他真的「什麼都不是了」。
既然要扮,不如將自己的真心完全掩埋,或許死的時候憾恨能少一些?
於是宋藍再次來探望他時,遇上的便是這個顯然不對勁的寒肅。
他很暴躁,將出任務進展不順的情緒渲染得更激烈更誇大,「忠心耿耿」的表現簡直判若兩人彷彿失心瘋,惹得宋藍頻頻皺眉。
「…宋藍,現在還來得及,你抽身走吧,侯爺跟盤龍都不在,現在正是你可以擺脫一切的最佳時機,你…」寒肅低頭握拳,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呢喃…雖然他明明知道,這話多傷宋藍的心。
「一切?你的意思是,連你都不管了嗎?」果不其然,宋藍的聲音越發低冷,見寒肅不答,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直面與他相對。
蒼藍色的月色映照在兩人身上,宋藍溫潤清雅的五官上寫滿悽愴與憤慨,一對眼睛在幽暗中盈盈生輝,他強迫寒肅直視他。
「你把我當什麼人?有本事再說一次,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想讓我拋下你。」宋藍冷冰冰的喝問,寒肅咬牙,那麼簡單的話卻是難以脫口。
他知道自己是個混蛋,他不顧他的意願,只希望宋藍能照著他認為好的方向走,不願去想他失去自己會是如何哀慟,只顧著能讓自己安心。
分明已無活路,為何他仍執拗的要與我同行?
寒肅自然明白他的心意,可是…可是他仍帶著奢望,願他能帶著記憶中熟悉的墨香,行走在遼闊天地間,自在的不受任何人羈絆,直至終老…
寒肅沒有退路,宋藍卻自己斷了生機,若他現在不走,等寒肅這個棋子沒用後,他又能做什麼?繼續活在侯爺的控制中嗎?
「…你就沒想過你的將來嗎?」寒肅默默閉上眼,強自冷靜的嘆息。
溫涼的雙唇覆上寒肅的嘴唇,他還沒能做出什麼反應,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陣疼痛,血腥味瀰漫,宋藍推開寒肅,目光如炬的凝視著他。
「我不曾想過沒有你的將來。」那麼平淡,卻決絕得毫無轉圜之地。
深藍色衣袂飄揚,宋藍轉身出房,留下寒肅一人獨坐室內,溫熱的鮮血從唇上滑落,他抬手抹去,那抹殷紅在月光的照拂下,艷麗得如此淒婉。
他傻他癡,終究是難捨難分,這條沒有幸福結局的情路,太過坎坷難行。
沒有什麼事是寒肅能掌握的,從來沒有。
如此僵局又過了一段時間,寒肅遲遲沒有進展的任務讓他越發焦躁,諸事不順的狀況下終於讓他爆發了,他破罐子破摔的裝瘋賣傻,將寢殿所有能搬動的東西全部砸壞,引來了皇帝的替身,趁機撲到他身上,猝不及防的採取粗暴手段,想要當眾將他的假臉皮撕下,揭穿對方的偽裝。
結果還是被馮時晚攪了局,白忙活一場的寒肅疲倦至極,坐在滿室狼藉的寢宮中發牢騷,宋藍在屏風後默默聽著,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能輕輕嘆息一聲,悠悠轉出繼續與他討論任務。
他一直懷疑皇帝手裡也有類似暗殺部隊的存在,雖然真實人數還未查明,不過藏在後宮中的暗樁曾說過琉璃宮的人很可疑,他便將那邊列為重點觀察地點,加上那個皇帝的替身,這宮中與他們敵對的人便推出了七七八八,幾番調查後,他對皇帝御用的天楓寺起了疑心。
有人回報琉璃宮的某個宮女經常出入那個地方,宋藍懷疑兵符正是藏在那裡,前去探查的時候本想擒住對方逼問或抹殺,卻被逃掉,又是一次白費力氣的行動,他也只能逼迫自己鎮定以對,否則兩個煩躁的人能談出個什麼?他倆都已經被馮時晚懷疑了,情況已經很棘手,暗處還有人在等著他們的指示呢,現在可不能自亂陣腳。
瞥見寒肅摸著自己的臉,聽他疑惑的問著,到底哪裡出了紕漏,全身分明已經整得跟景幽炎如出一轍了,怎麼還會被認出來的這番話,宋藍聽出了他話中的自諷之意,心又是一陣抽痛,開口喚他的名,又強行將話題繼續下去,可寒肅卻不知到底在執拗什麼,鐵了心就是要拽回身分話題…他就是要逼自己直面去看,這裡沒有寒肅,只有一個「將死之人」。
他真的很想乾脆出手揍他,卻還是無法狠下心來。
宋藍還得再回天楓寺探查,但是現在寒肅的精神狀態讓他很是憂心,可他們根本無暇擱置任務不管,時間迫在眉睫,西南地道中侯爺的軍隊已經出發,倘若不在他們到達前搞定宮中狀況,所有的心血將會付之流水。
「…若我外出不在,你自己當心點,他們現在雖然暫時跟我們處於平衡狀態,但說不准何時會發難,你要隨時保持警戒,注意安全。」宋藍擰著眉頭頓了頓,眼中難解的情緒在流轉,一句話交代了兩次。
「我知道,這條命只能在該死的時候赴死,在那之前我會好好留著。」寒肅瞥了他一眼,又將頭轉開,表情從容平靜,像在宣告什麼似的。
他又在宣告他的命運將要終結!宋藍被逼得走投無路,幾乎想掐死他。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宋藍眉頭又皺得更緊,大步上前捏住寒肅的肩膀,近乎咬牙切齒的低吼。
能不能不要再提這件事,不論你變成什麼模樣,還是我心底那個人啊!
寒肅默不作聲,漠然的看著宋藍,伸手扼住他的手腕,卻未扯開。
「從我捨去自己的臉那時,寒肅就已經不在世上了。」半晌,他低語道。
宋藍表情一陣扭曲,像是嚥下了最毒的藥,寒肅輕輕移開他的手,起身步到窗邊,宋藍跟著往前,在僅有一臂之遙的地方駐足。
「這裡只有一個命定將死之人,「景幽炎」而已。」月色從寒肅身後照來,他眼底無光,冷淡的笑著。
淒冷的光彷彿能穿透寒肅,打在地上的影子被窗櫺切割得零碎,宋藍默默看著他,眼中的不甘與哀怨隱沒在夜色裡,掉頭離去。
他已經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來挽救他的心了,既然他一心往死路走,他便跟著,命運從來都不站在他們這邊,他們是隨波逐流的棋子,只有死亡能擺脫這種宿命,那便只能陷在這齣鬧劇裡,直到最後。
恐怕只能將自身燃盡,方能傾訴所有情意。
未曾言及愛,唯願一生相隨,便是絕路也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