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來到寒肅「改頭換面」的那天,盤龍將他喊去,示意他躺在大桌上,遞上一碗黑糊糊的藥,讓他喝完。
寒肅沒有看他,目光一直牢牢鎖在陪同在側的宋藍那邊,眷戀無比的炙熱眼神含著壯烈的悲愴,仰頭飲盡那碗苦澀難當的藥。
隨即一陣天旋地轉,整個身體都沒了力氣,軟軟的倒在大桌上,身旁散著零零種種的各種怵目驚心的醫療器具,碰撞聲讓他有些惶恐,卻不願暴露,他意識漸漸渙散,朝宋藍的方向伸出手。宋藍臉色蒼白不亞於他,急迫的與他十指交扣,空閒的手去摸他的臉。
「…你會記得我的模樣嗎?」他又問了一樣的問題,宋藍卻不厭其煩,憐惜的親吻他的額頭,回以相同的答覆。
寒肅心滿意足,眼角濕潤努力想再看他幾眼,卻徒勞的闔上眼皮。
「惜別完了沒?該放手了,瞧你這樣珍惜,我看你別在這待了,等等看著看著就昏過去,反正你這樣也派不上用場,去外面等吧。」朦朦朧朧間,寒肅隱隱約約還能聽到盤龍的聲音,只覺他語氣厭煩,催促著。
他心頭一慌,下意識控制自己無力的手,卻感受到那隻溫涼的手用上更強的力道,緊緊握著自己,不願離開。
「…我要在這看著。」他堅定的話語如凜冬中突兀出現的春風,颳動他蒼涼如死灰的心,陷在他賜予的溫柔中,安定了整顆心。
最後他是否被趕出去寒肅並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閉眼前最後一刻看到的是他,醒來時第一個看到的也是他,這樣就夠了。
醒過來的時候寒肅除了眼睛,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動彈,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每一寸肌肉筋骨都發出劇烈的痛楚,連呼吸都能嗅到藥味與血腥氣息,他吃力的轉動眼睛,想要催動重得不像是屬於自己的身軀,可噬骨的疼痛讓他頹軟的癱在原位。
「寒肅,你不要動,你剛剛經過整整兩天的折磨,全身都被刀子割開過,還…反正你不要動就是了,你得躺上好一陣子,這期間什麼都不要想,安心休養就好,我會在旁邊照顧你。」宋藍焦灼疲憊的文秀臉龐湊上前來,輕柔的替他點拭滲出的汗水…即使他外露的肌膚只剩眼眶周圍一圈而已,他全身都被浸過藥的紗布包著,裹成一個人形布包,慘不忍睹。
寒肅不敢想像宋藍沒說清楚的話,「還」是怎樣?盤龍到底是怎麼對待自己的?竟然讓他不敢講出口…那人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當人看?
寒肅嗚嗚啊啊的發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幾乎絕望的發現自己的聲音也改了,明明此前已經學得八九成像景幽炎聲音,盤龍跟吳侯還是覺得不夠嗎?非得連喉嚨也切開做改動?雖然不知他具體到底怎麼幹的,但非要做得這麼徹底?連發音都要重新來?手腳針扎似的疼,難道連站立都得從頭學了?還有沒有一點良心啊…
所以他這些年的辛苦修業,只是為了在這之後更快上手進入狀況?
畢竟從零開始,跟「複習」是兩回事,就只因為這樣,他就被逼著吃這麼久的苦?寒肅頭暈目眩,強烈的憤恨催得他幾乎崩潰。
被剖開再縫合的是他的身體,被切得七零八落的心,卻碎亂得難以復原。
他有種不知如何形容的剝離感,像是魂魄被硬生生從自己身體中拔出,再硬擠到別人的軀殼裡,不管怎樣都不會安穩。
宋藍小心翼翼的挑開覆蓋在寒肅臉上的紗布,慢慢用沾濕的帕子潤濕他乾燥起皮的嘴唇,還細心的替他擦上潤澤的藥膏。
寒肅死死盯著他看,努力用眼神傳遞訊息,宋藍側目而去,揚起微笑。
「不管幾遍我都會回答,我不會忘了你的模樣,也絕不會把你跟其他人搞混,你安心歇息就是,我已求侯爺再多給我一點時間,他答應讓我等到你能下床再去赴任,我去替你拿點必須物,馬上回來。」
他溫聲安撫後,便親吻寒肅的眼角,轉身而出。
寒肅眼眶濕潤,這種不需言語也能心意相通的感覺讓他醉心,不能動彈的焦躁忐忑立刻揮之而去,安心並感激的接受對方照顧。
寒肅在床上躺了足足半月,期間包含洗漱換藥餵食排泄等等…所有事物都是宋藍一手包辦,無處不體貼的溫柔照顧更讓他整顆心都溢滿愛意。
等他蹣跚下床,承受著劇烈的萬針扎刺感,搭著宋藍的肩膀慢慢走路,第一句話就是感謝與傾訴內心話,他只是溫和一笑,親吻他的嘴唇。
「不准跟我見外,做這些我心甘情願,你這傻子。」他憔悴的臉上滿是憐惜,戳戳寒肅緊皺的眉心,柔情萬丈的說。
寒肅忍著身上的疼,努力抱緊他,回以熱烈的深吻。
「…我想看看自己現在的模樣。」喘了幾口氣,寒肅拭去宋藍嘴邊的銀絲,鼓起勇氣說道。
宋藍摸摸他的臉,取了面鏡子過來,小心翼翼的捧到他面前。
即使事前做過心理建設,突然看到自己變成了陌生人的樣貌,還是讓寒肅內心一緊,踉蹌的倒退兩步,跌坐在床上,將臉埋在掌心,沉默不語。
景幽炎並不醜,反而該說長得相當好看,五官英挺氣質優越,寒肅本人的顏值雖也不錯,可還不及景幽炎俊朗,雖說換了個更好看的樣貌,但那強大的失落感還是讓他如墜冰窖,整顆心都冷了。
他終於還是「死了」,成了自己完全陌生的人,要頂著那人的身分至死…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蒼涼的笑了。
果然全身上下都被抹除自己的樣子,原先他手掌中有顆小痣,現在也沒了,連這個小細節都不放過,他真的除了眼睛以外,全都成了別人…
宋藍瞧著他灰心喪志的失魂落魄樣,心中一揪,坐在他身邊,默默拍他的背脊安撫,還不等他說些什麼,門就被推開了。
盤龍大步而入,看到兩人並肩而坐動作親暱,也不多置喙,只是冷冷打量起寒肅,左右環顧上看下看,毫不理會他心如死灰的空洞眼神,自顧自滿意的點頭,昂首發話。
「看來手術很成功,宋藍你把他顧得真不錯,我還以為他還得再躺幾天呢,既然可以起來,現在便去讓侯爺看看成果,宋藍你該回去收拾收拾,侯爺寬限的時間到了,晚點就出發回宮赴任。」盤龍淡淡說罷,便負手而出,二人無可奈何只得依命行事。
仍然是靠宋藍支撐,兩人磕磕絆絆的來到大堂,面無表情的向吳侯請安。
吳煥夷擺手示意,寒肅只得默默往前,讓他好好驗收成果。
「哦?這可真是…了不起的技術,盤龍做得不錯,就算仔細盯著看也瞧不出端倪,不錯不錯。」吳煥夷像在逗狗似的轉動手指,讓寒肅轉來轉去方便他查看,邊說邊讚嘆,盤龍被主君讚美,心中快意嘴角高高揚起。
根本就沒有他們能插話的空間,也沒有那個心情,宋藍只是牽著從剛剛就搖搖晃晃的寒肅,沉默不語。
世界彷彿將他們屏除在外,兩人在周圍環繞的視線中,猶如無槳的小船,飄飄蕩蕩不知何所歸依,只剩彼此在乎對方的感受。
宋藍顯然是將吳煥夷願意賜與的時間耗得乾乾淨淨,匆匆囑咐幾句便要他離開侯府,連惜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寒肅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遠走。
他倚著門痛苦喘息,身心俱疲疼痛不適,就像被荊棘纏滿全身,前後左右乃至內心,全都被尖刺扎得快崩潰,偏又沒見血。
他獨自一人回房,忍受著催心的不適與死寂,沉默著躺在榻上,整顆心紛紛擾擾亂成一團,想長眠不醒好逃離這折磨人的世界,卻只能睜著眼發呆,鼻尖仍能嗅聞到宋藍留下的殘香,苦澀的心終於找到一點慰藉。
門又被推開,寒肅連挪動的力氣都沒了,只是懶洋洋的轉移視線。
盤龍領著一名清秀少年來到身前,似笑非笑的看著榻上那人。
「心懷感激吧,侯爺擔心宋藍出去後你無人照料,便送了個小廝給你,以後就由他來照顧你的日常起居。」盤龍說完,便讓出位置給那少年。
「大人,我叫小楚,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不管什麼我都做。」少年恭敬的彎腰,朗聲說道。
他年紀很輕,不過十來歲的年紀,長得眉清目秀,穿著藍衣動作輕巧,氣質居然跟當年的宋藍有若干相像,也不知吳煥夷到底是出於何種心態才選了這個孩子過來侍奉自己,寒肅已經無所謂了。
是帶著諷刺的惡意玩笑,還是他罕有的一點愧疚?難道想彌補什麼嗎?
為何這孩子要強調兩次「什麼都做」,這是想表達什麼?他是明知我與宋藍的關係,才刻意安排他這麼說的?大可不必!
「…滾出去。」寒肅心煩至極,冷漠無情的低聲怒喝。
小楚縮了一下,茫然無措的仰望盤龍,後者眼睛微瞇,揚起冷冷的笑。
「喔?看來你對這孩子有所不滿?唉,不喜歡也沒辦法…小楚,記得侯爺說過的話吧?要是你沒辦法讓這人答允你留下,這侯府你就不必待了,收拾收拾,我看看有哪個地方會買下你…不用擔心,瞧你這樣貌…再差也能塞給某些有特殊興趣的人當孌童,過來吧,別在這礙人眼了。」盤龍自顧自說著,伸手一撈便扼住小楚的手腕,使力將他往外拖。
小楚大驚失色,驚慌失措的連聲呼喊,身體卻徒勞無功的被人拖著走,寒肅聽了那串明擺著是知道他不會忍心的惡劣要脅,額角青筋暴出,氣急敗壞的挺起身體,怒目瞪視盤龍,厲聲阻止。
「…夠了!別這樣!你還真是有本事!竟要利用單純的孩子威脅我!你血管裡流的是什麼顏色的血啊!我留下他就是了!留下他還不行嗎?!想怎麼監視就怎麼監視吧,再多派幾個來也無所謂,隨便你們!」如此低劣的把戲他們到底要玩幾回,先是家人、再是宋藍,最後是個素昧平生的無辜孩子,到底有完沒完!
盤龍笑咪咪的放開已經在低聲啜泣的小楚,信步走到寒肅前面,居高臨下的俯瞰那個忍痛起身端坐的男人,親切的拍拍他的肩膀。
「誰叫你就是這樣的人呢…寒肅,你的命是侯爺的,他的要求就要做到,既然不願有人被你牽累,就老實一點,否則我們有幾百種方式讓你所珍視的人痛不欲生,聽明白嗎?」盤龍嘴角笑意未曾抵達眼底,烏鴉鴉的氣息環繞在他周圍,彷彿惡鬼的低吟。
他永遠是受制於人的那方,永遠都無法照著自己的意思去做,寒肅心中狂怒卻無可奈何,憤恨的力量讓他無視身上的疼,一把拍開對方的手。
「…大人所說,小的記住了。」他深呼吸力求鎮定,強壓怒火語帶諷刺的冷道,盤龍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小楚被扔在房裡,眼眶紅紅的,害怕的淚水止不住,不敢靠近不敢說話,可憐兮兮的垂著頭獨自啜泣,寒肅心中亂成一團,煩躁至極的倒回榻上。
他想歇息,但根本沒辦法,根深蒂固的長子習性,讓他不能對年少的孩子置之不理,只能認命的轉過頭好生安撫。
「…好了,不要哭,已經沒事了,既然留你下來,侯爺就不會再說要把你賣了,去休息吧,我有需要會找你。」寒肅淡淡說道。
小楚乖巧的點頭,卻猶豫的不知該往何處,畏畏縮縮的往床邊靠近,寒肅不解的回望,那孩子低著頭緊捏衣角,臉色有些青白。
「…侯爺說,要時時刻刻跟著您…即使睡覺也得在同一張榻上,不…不管您要做什麼,都要滿足您…」他含糊不清的嚅囁,又再強調一次「什麼都要滿足」,也不知他經歷過什麼,顯然他是懂得某些齷齪事的,不然以他這年紀,哪裡知道什麼是「孌童」?怪不得剛剛會嚇成那樣…
寒肅怒火如熾的同時,不禁起了幾分憐憫,剛剛沒有很注意,不知道他起初講那句「什麼都做」時,究竟是用怎樣的心情,強裝從容的開口?
他不排除被蒙騙的可能,或許這也是演的?寒肅不知道這侯府裡,除了宋藍以外,還有誰能信任?
罷了,是真是假都無所謂,誠如盤龍所言,他根本就別無選擇,即便不在乎這個陌生人,他還得顧及父母弟妹,所以他還有什麼路能走?
沒有。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他暗暗自嘲的想著。
「…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既然如此你就睡在這吧。」寒肅忽然很累,疲倦至極的搖搖頭,挪動尚在不適的身體,逕自往床內躺下,背對著他。
床外的人磨磨蹭蹭老半天,才輕手輕腳的縮在床沿,不敢發出聲音,捱了許久,發現寒肅真的沒有動靜,才稍稍鬆口氣悄然睡下。
背對著他的人卻是幽幽嘆息,默默在心裡不斷跟尚在遠方的戀人辯解喊冤,鬱悶了整整一夜也沒能闔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