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將軍府門前熱鬧非凡。
僕役來回奔走,管家親自張羅,滿府皆知——大公子孟景雲回來了!
比預計晚了一個月,這位將軍府的大公子終於歸來。
景嶽與星禾聞訊趕到門口時,院內早已聚滿人,就連遠在後院的宸璃也被喧鬧聲吸引,站在走廊邊探頭張望。
不多時,一隊人馬緩緩入府,為首之人一襲白色長袍,眉目俊朗,氣質溫潤如玉。旅途勞頓令他略顯消瘦,偏白的膚色更添幾分清冷書卷氣。
「大哥。」景嶽上前,語氣沉穩,眼底難掩喜悅。
「阿嶽,星禾。」景雲微微一笑,聲音溫和,「讓你們久等了,回來晚了一些。」
「可不只『一些』。」星禾輕嘆,語氣無奈,「整整一個月呢。」
景雲含笑不語,只是拍拍弟弟的肩,神色隱約透著些疲憊。
三人寒暄幾句,景雲便被迎入大廳。僕役忙著收拾行李,管家奉上熱茶,氣氛也隨著他回府逐漸輕鬆起來。
「來,看看我帶了些什麼回來!」景雲笑著喚道。
貼身侍衛郭政打開包袱,露出翡翠玉墜、木雕獸偶、彩釉珠串,以及一枚造型精巧的魯班鎖。
「路上見了這些有趣的玩意兒,就買回來了。」景雲將魯班鎖攤開,笑看景嶽,「阿嶽,你小時候可是眼饞這東西許久呢!」
景嶽一愣,神色微動:「大哥,我已經有了,還是你自己留著吧。」
景雲挑眉:「那這個?還有這個?」一邊翻找出其他精巧小物。
景嶽連連搖頭,「沒興趣。」
景雲無奈轉向星禾:「這樣啊,星禾,你呢?這魯班鎖可有趣得很。」
星禾猶豫片刻,終究搖頭:「大哥……你知道我不擅長這個,還是……算了吧!」
景雲輕嘆,「真是可惜。」
他剛要收起魯班鎖,餘光卻瞥見門邊那名神情專注的小姑娘,雙眼亮晶晶地盯著那機關小物,雙手微微蜷起,像是壓抑著想動手的衝動。
「小姑娘有興趣?」景雲輕聲問道。
宸璃一怔,連忙收回目光,神色略顯尷尬,卻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嗯……就是覺得它很有趣。」
「妳對機關有研究?」
「不……沒有,只是……以前玩過類似的東西。」宸璃嘴快說完才意識到不妥,趕緊住口。
景雲見她興致盎然,心情也隨之愉快,便將魯班鎖遞過去:「喜歡就拿去吧。」
宸璃愣了一瞬,慌忙擺手:「這怎麼行?」
「沒關係,拿著。」
她望向景嶽,見他點頭,這才小心接過,抱拳學著府中護衛的模樣行了一禮:「謝謝!」
景雲失笑:「妳是——?」
宸璃一頓,才意識到自己還未自我介紹,趕緊說:「我是紀宸璃,景嶽救了我,暫住將軍府。」
景雲聞言,目光微閃,似有所思,卻未多言,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景嶽一眼,笑道:「你和叫紀宸璃的人,還真有緣啊。」
景嶽微皺眉,總覺得這話透著一絲古怪,卻懶得深究。
宸璃倒未放在心上,此刻已沉浸於手中的魯班鎖之中,指尖轉動間,眼神閃亮得像天邊晨星。
景雲瞥了眼仍在擺弄魯班鎖的宸璃,又看向景嶽,挑了挑眉:「阿嶽,你是不是該解釋一下,到底怎麼回事?」
景嶽不動聲色,語氣淡淡:「路上撿的。」
「……撿的?」景雲一愣,嘴角抽了抽,「我們將軍府什麼時候有這種習慣?」
景嶽不語,似乎並不打算詳談。
景雲笑意加深,似開玩笑又似探問:「話說回來……你和這小姑娘,什麼關係?」
「嗯……沒什麼關係。」景嶽語氣依舊淡漠,像是順口敷衍。
景雲輕笑一聲,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掃過,嘴角微微翹起:「哦?是嗎?」
他不再繼續逼問,只是慢條斯理地啜了口茶,眼角餘光又落向宸璃,目光中多了幾分細思與審視,卻依舊含著笑,不動聲色。
夜幕降臨,皎潔月光映照水池,微風吹拂,盪起粼粼漣漪。後院寧靜雅致,曲橋相連,偶有蟲鳴,襯得夜色更顯幽遠。
景雲獨坐亭下,舉杯輕晃,眼神穿過水面,落在遠方的月影上,目光裡透著些許懷念與疲憊。
腳步聲由遠而近,景嶽走來,靜靜落座。
「阿嶽,來陪我喝一杯!」景雲笑著舉杯,語氣溫和。
景嶽點頭,為自己倒酒:「大哥。」
「別老繃著臉,一點也不可愛。」景雲打趣,「你小時候可愛多了,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還纏著我非要背你。」
景嶽面無表情地喝了口酒,顯然懶得接話。
「這次出行,總算有些收穫。」景雲晃了晃杯中酒液,語氣閒適,「母親的事……確實不是單純意外。只是……太多痕跡被抹得一乾二淨,有心也難查得清。」
景嶽眉頭微蹙,手指不自覺地扣著酒盞,沉默許久。
「明日我要去承淵那,你要一起嗎?」
「不了,最近不想出門。」
景雲挑眉一笑,語帶調侃:「怎麼,溫姑娘又來了?」
景嶽沉默,卻無異於承認。
景雲失笑:「那姑娘還真是鍥而不捨。」
他頓了頓,忽又話鋒一轉:「說起來,阿嶽,這幾個月,可有什麼特別的人或事?比如……那位紀姑娘?」
景嶽語氣如常:「沒什麼特別的。」
「我倒覺得挺特別。」景雲若有所思,目光落在夜色裡,語氣忽地柔了幾分,「阿嶽,其實你有一門婚約。」
景嶽一怔,轉頭看向他,眉間微蹙。
景雲悠悠道:「那時你才剛出生,你的小媳婦也叫紀宸璃,可惜,她出生沒多久就……夭折了。」
景嶽心頭震動,手中的酒盞微微一顫,卻被他按下。
景雲看著他,語氣更輕了些:「她是蘇姨的女兒,三公主。」
一語落下,如石入池,濺起無聲的驚濤駭浪。景嶽滿臉錯愕。
景雲只是輕笑,神情難辨:「只是突然想起來,覺得巧得可疑罷了。」
他起身理了理衣襟,轉身離去:「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明日還要見陛下,談江南之事。」
月光下,他的背影被拉長,逐漸隱沒在長廊盡頭,只留景嶽獨坐亭中,靜靜凝望手中的酒盞,思緒翻湧,難以平息。
回到房內的景雲,站在窗前,目光深遠地望向夜色。夜風輕拂,帶來微涼的氣息,燭火搖曳,在屋內牆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如記憶中搖曳的身影,一寸寸在心頭泛起波瀾。
他靜靜凝望著天際,思緒漸漸飄回遙遠的童年。
那時,他才四歲,母親林元清尚懷著景嶽,而皇后、皇貴妃與母親情同姊妹,元清懷孕期間,兩人常以各種理由留宿將軍府,三人話語笑語不斷,如同一個大家庭。景嶽出生那日,正巧皇貴妃留宿於府中,滿月前後,府醫診出她已有兩月身孕,將軍府悄悄多了一份未說出口的喜悅。
某晚,後院燈影朦朧,寒意初起。
幼年的景雲裹著厚袍,小小的身子站在長廊邊,仰頭望著院中那道身影,奶聲奶氣地喚道:「蘇姨,外頭冷,進屋吧,莫要著涼。」
皇貴妃轉過身來,月色灑在她的面容上,顯出幾分溫柔與疲憊。她輕撫著微微隆起的腹部,朝他笑了笑:「我們的小雲兒,總是這麼貼心。」
她彎下腰,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雲兒,蘇姨肚子裡也有個寶寶,你猜,是弟弟還是妹妹?」
景雲歪著頭思索了一會兒,眼神亮亮的,認真地答:「是弟弟!」
皇貴妃失笑:「哦?你想要弟弟?」
景雲毫不猶豫點頭:「弟弟可愛,還能陪我玩。」
皇貴妃笑得眼角都彎了,溫柔地搖頭:「可蘇姨覺得,這次是個妹妹呢。」
景雲皺眉,顯然不太滿意。
她含笑望著他:「若真是妹妹,長大後讓她當你的媳婦,好不好?」
景雲愣了愣,睫毛輕顫,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承諾」弄得有些猶豫。他低頭想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語氣稚嫩卻篤定:「不好。讓她當弟弟的媳婦比較好。」
皇貴妃愕然:「為什麼?雲兒不喜歡蘇姨?不想當蘇姨的女婿嗎?」
景雲抬起頭,神情鄭重地回答:「不是……我喜歡蘇姨,也想當蘇姨的女婿。」他頓了頓,小手攥著袖口,語速慢下來,「可是……雲兒身體不好,娘親常說我生來體弱。可弟弟出生那天,哭得特別大聲,娘親說,那是有活力的象徵。」
他仰起頭看著她,眼神澄澈又帶著點隱隱的憂慮:「將軍府是要打仗的,要保護百姓的……應該由弟弟來繼承。妹妹嫁給弟弟才不會吃苦。」
皇貴妃怔住了,望著這個年僅四歲卻說出如此「大人話」的孩子,心頭一陣酸楚。她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伸手將他緊緊摟進懷裡。輕聲道:「好,聽你的,讓嶽兒娶。」
景雲重重點頭:「蘇姨放心,弟弟若欺負妹妹,我幫蘇姨揍他!」
皇貴妃終於忍不住笑了,捏了捏他的臉頰:「那就拜託雲兒了。」
景雲一臉驕傲地挺胸:「將軍府出的都是好男兒,弟弟負責照顧妹妹,我負責照顧小淵!」
她聞言一愣,眼底泛起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既心疼又欣慰。她看著眼前這個稚嫩卻早熟的孩子,彷彿看到一株在風雪中強撐的小苗,費力地長著,讓人不忍靠近,卻又忍不住心疼。
她輕嘆一聲,輕輕牽起他的手:「雲兒,謝謝你……蘇姨累了,陪蘇姨回房,好嗎?」
她知道,若再聊下去,她會忍不住落淚。這孩子太懂事,懂事得讓人心疼。
然而,十月後的某日,景雲隨承淵入宮探望生產不久的皇貴妃。
榻上的她虛弱至極,面容憔悴,眼底帶著掩不住的疲憊與蒼白的死氣。見二人進來,她勉強扯起一抹笑意:「你們來了……」
景雲立刻上前扶住她,語氣輕柔:「蘇姨,妳慢些,別勉強自己。」
承淵將手中熱騰騰的湯碗遞上:「母妃,這是李嬤嬤剛熬的補湯,喝點吧。」
皇貴妃看著那碗湯,眼中閃過一抹遲疑與哀傷。這些日子以來,她對人世的留戀愈發稀薄,若非心中尚有一縷對承淵的牽念,恐怕早已無意強撐。可如今,這碗湯是她唯一的兒子親手端來的,她終究不忍拒絕,只是手微顫,緩慢地接過,一口一口喝下,像是咽下一段不願言說的過去。
侍女收走湯碗後,屋內一片寂靜,只剩皇貴妃與兩位孩童。
皇貴妃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最終定格在景雲身上。她聲音低柔,帶著一種難掩的遲疑與苦澀:「雲兒,你還記得……當時在將軍府,你說要讓嶽兒娶小宸璃的事嗎?」
景雲一怔,點點頭。
她低下頭,眼神恍惚,似是沉入某段塵封記憶中:「她出生那天,哭聲很響,清亮又有勁,就像嶽兒當年一樣。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甚至在心裡想……這孩子,將來肯定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主。」
說到這裡,她輕撫自己的腹部,手指微微蜷曲,像想抓住什麼早已流逝的溫暖:「可是……接生的嬤嬤卻說,她沒多久便夭折了。」
景雲與承淵同時一震,彼此對視,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不尋常。
「但我明明……親眼看見她右肩上有個蝴蝶形的胎記。那種形狀,不會看錯的。」她抬起頭,眼神泛著濕意,「可那天抱來的死嬰,什麼也沒有。」
她的聲音逐漸低落,像是在與自己過不去:「我不敢說,也不敢問。是我虛弱恍惚,還是……她真的......被人……」
她沒有說完。
室內陷入沉沉的靜默,只餘三人心頭的悸動與一層不安。
「母妃的意思是……妹妹可能沒死?」承淵壓低聲音,緊張問道。
皇貴妃沒有回答,只是緩緩閉上眼,像是要掩去心中翻湧的情緒。片刻後,她睜眼,目光幽深地看著他們,低聲道:「這件事,我沒告訴任何人,連你父皇也沒有。若真有人奪走她,她如今是生是死都難說。我不敢聲張,怕害了她……」
景雲與承淵心頭沉重。
皇貴妃伸出手,緩緩覆在兩人頭頂,輕撫他們的髮絲,聲音低柔如風:「但……母妃的身子,已經快撐不下去了。我不知道還能再等多久……若我不在了,淵兒、雲兒……幫我,找回她,好不好?」
景雲眼神堅定,像在此刻下了某種人生的誓言:「蘇姨放心,我一定會找到妹妹,把她帶回來。」
承淵也攥緊拳頭,語氣充滿倔強:「母妃,我發誓,我一定會讓她回到妳身邊。」
皇貴妃看著他們,眼中閃過一抹安慰,卻也夾雜著濃濃的擔憂與心疼:「你們還小,這世道不是靠一腔熱血就能改變的。我要你們記住——尋找她,不是為了復仇,也不是為了證明什麼,只是……希望她平安。若她還活著,等你們有能力了,就把她帶回家。」
她頓了頓,聲音顫了一下:「若我等不到那一天……這個願望,就交給你們了。」
這一刻,房內靜得只剩燭火聲響與心跳的回音。幼小的心靈雖未能完全理解成人世界的險惡,但他們都明白,這是蘇姨最深的執念,亦是他們此生無法推卸的責任。
「母妃,妳一定會好起來的,等妹妹回來,咱們一家人還能在一起!」承淵緊緊握住皇貴妃的手,試圖傳遞些許希望。
皇貴妃露出一抹微笑,眼角的皺紋柔和又哀傷,彷彿已知那一日再也無法實現。
她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兩個孩子,將那份願望與牽掛,深深烙印進心底。或許,也是她最後的心願。
景雲望著窗外的夜色,思緒從過去的回憶中抽離。他抬頭看向天空,那輪皎潔的明月高掛,似乎靜靜聆聽著他的心聲。
他輕聲呢喃:「蘇姨,雲兒一直都沒忘。不管是小宸璃,還是母親的事,我都會查個水落石出!」
他的語氣堅定,像是對月亮許下承諾。微風輕拂,他最後望了一眼夜空,然後緩緩關上窗戶,讓夜晚的寂靜籠罩整個房間,安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