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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雲和宜君的關係像是暴風雨襲擊後的嫩枝,正需要充分的陽光與清鮮的空氣。宜君已不提老賬了,因為那會遮住陽光,混濁空氣。她只是一心等待,等待脆弱的幼枝逐漸茁壯起來。牧雲也不再去找趙玉霜了。郭經理那方面的業務已交由小林來負責。他儘量回家陪宜君,和趙玉霜不再發生任何聯繫。他的心已靜如山湖,可是,他再怎麼也未料到趙玉霜會一反常態的打電話來。
『一點也不想我?』他聽不出她這是懇求或是責怪。他當然想她,在最先幾天。好幾次都拿起聽筒,撥了號碼,可是鈴聲一響,旋即放棄。趙玉霜冷豔的眼睛,不斷在他腦海升起,升起。他警告自己,如果打電話過去,自尊將被踩在脚下,一輩子無法抬頭。他多麼盼望她來電話,可是她沒有。當時,心中那種深刻的痛苦的掙扎,想來猶心有餘悸。幸好度過難關,他感覺在她面前變得高大得多。
『有何指教?』
『沒事就不能找你?』
『若是公事,和小林接洽,我很忙。』他從來不曾以這種帶著輕視的口氣向她說話,他由此得到某種奇特的快感。
『我想和你見面。』
不是命令、專橫的語氣,而是卑抑、低下的聲調。他獲得了往日所失去的男性尊嚴的所有補償。趙玉霜嫵媚的大眼睛又自腦海浮起。心軟了,有絲不忍。
『爲什麼?』
『來不來嘛?』這是嬌媚的聲音,男人無法拒絕的。
『什麼時候?』
他說話的同時,想起了宜君,心裏有些歉疚。他不該如此。但是,不會怎樣的。他很快就寬恕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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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一度將趙玉霜的影子,自苦惱的心中抹去,然而此刻,牧雲不禁想像,她是否變了?胖了?消瘦了?更冷抑或更豔?他試圖從下午簡短的對話中,捕捉一絲線索,可是他不能夠,就如同對某件事物已過度生疏,再也無法拼湊較為完整的印象。不過當他進門,立即逢見那雙貓樣的大眼睛,縱然是遠遠的,但過去的一切似乎都從那一道眼色中回復了,不只眼前的人不再生疏,甚至還有昨日方才攀談的熟悉。
趙玉霜注視着他,猶然坐着,像極了瓷瓶中一朵新揷的冷豔的玫瑰。她穿着尖領寶藍緊身上衣,白中庸裙,身邊有一件白呢外套,上面擱了一條紅底黑花絲巾。整個看來,還是老樣子,他看不出有何不同。就像這家咖啡廳,依然暗紅加上黃金色的配置,仍舊愛播放冷門但是怪好聽的歌曲,一切終究未曾改變。
牧雲坐到她對面,似乎有些尷尬,像桌面矮矮胖胖的咖啡杯,彼此都保持緘默,沒有講話。他偏頭看看窗口下的街道,幾個齷齪的皮條客正和行人拉拉扯扯,行人保持冷漠的姿勢,不瞧門內一眼。記得以前,老在西門鬧區一帶遊蕩,給皮條客拉煩了,便倒過來尋他們開心,隨意指指一個女人,也不必解釋,極度敏感的皮條客會立即垂下頭,若無其事的走開。他不禁搖頭失笑,那彷彿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一抬頭,碰見她的目光,很不自在。她從他一進門,眼睛就未曾離開,就像他是什麼珍奇的藝術品似的。他無法知道,她有什麼企圖?他玩弄着小毛巾,掩飾心中的不安。
『我已經來啦!』
『怎麼不正眼看我?』
那一對媚麗的眼睛,一度令他沉迷。他難保不再度受困。他對自己的定力已不太把握。
『爲什麼?嗯?』她又問。
他感受得到對面的眼光緊緊的壓迫。
『因為,妳太美麗。』他還是不敢正眼看她。
小毛巾已被他摺叠成一塊小小的豆腐干,有稜有角,就像軍事訓練中心的棉被。
『那你更該看看,女爲悅己者容。』
他開始担心,自己是否會不戰而敗?他想,趙玉霜永遠永遠也不會知道,她這一句話的威力有多大。
遲疑地抬頭,這一眼收到的訊號是刺激得令心頭發軟的豔。
『坐到我這邊好不好?我覺得這樣子距離好遠。』她用銀匙攪拌着咖啡,發出細細碎碎的碰撞聲。
趙玉霜往日的冷漠與驕傲哪裏去了呢?牧雲對她不尋常的溫柔感到迷惑。然而迷惑很快就變成誘惑了。
不要過去,這會帶來可怕的後遺症。
他猶豫。可是他畢竟過去了。理智真是沒用的東西,他想。
『你看,這樣子好多了。』她將外套、絲巾丟到牧雲剛剛坐的地方。
坐得太近,令他緊張,像是第一次和女人單獨肩並肩坐在一起。兩腿顯得僵硬,伸直了,再彎曲併攏,抽筋一般又發硬起來。他重重地敲着不爭氣的膝蓋。
『這麼久都沒來找我,害得我……』她說:『忘掉我了,是不是?』
『沒,沒有。』
他一時無法確知,她是否騙他?不過她已偎過來,把頭輕輕放在他的肩窩。他的臉頰碰到她柔軟的髮絲,髮絲散逸出一縷幽幽的髮香。他簡直不知身在何處了。然而他確切知道,對趙玉霜已完全潰敗。
臨走,牧雲問她,過兩天要出差台中,願不願同行?話未說完,她已一口答應,輕易得教他不敢相信。
她以前不是一口拒絕,就是千拖萬拖,幾乎每次約會都很勉強。他不得不懷疑的打量她的轉變。是不是受了什麼挫折或吃了什麼虧,才向他求取安慰?想歸想,他並沒有問,而且也沒辦法問。他深深知道,女人的心理永遠也摸不透的。
風冷,吹得行人縮頭弓背。趙玉霜緊緊地挽着他。又一陣風拂來,冷得教人發抖。他呵着熱氣,腦子突然變得異常清醒。宜君。他居然一直到現在才想起宜君,這使他感到驚訝。她一定不會原諒我,他想。
『你在想什麼?』又是那對幻夢般的眼睛。
『我——』他有如被窺見隱私,心裏一陣慌亂,臉彷彿紅了。『沒什麼。』
管他,船到橋頭自然直。牧雲把手揷進口袋,在冬風裏艱苦地走着。他發覺自己像隻螞蟻,千辛萬苦的爬出井口,可是尚未站穩,一陣風襲來,又將他吹落到陰暗冷濕的井底。(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