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武功很高,光是武術冠軍,有十二座。」張老伯說。
「十二座,幫你寫上去。」姚警官拿著原子筆,在紀錄簿上寫東西,「老伯,你最厲害的是什麼,降龍十八掌?」
「不是,世上沒有降龍十八掌,我們張家拳最高的造詣是,停車十四掌。」
「哇靠,再說一遍?」
「停車十四掌,是我們張家拳開宗祖師爺張泉公所創,張泉公窮盡一生,苦練各門武術,鑽研各派典籍,自囚於南投奧萬大的山林之中,最後從唐朝詩人杜牧的詩句,停車坐愛楓林晚,頓悟出的掌法。」
「這更離譜,做愛的掌法?」
姚警官聽得連原子筆都脫手,張老伯快手接住,交還。
「是停車。」
「停車什麼這個我沒辦法寫進去,長官會看耶,抱歉。」
晚間九點,警察局裡兩人對坐,姚警官胖,張老伯瘦,隔著一張辦公桌,旁邊是值班臺,再過去就是印了鴿子警徽的玻璃門和門外的三層階梯,幾步之外還有其他員警在喝手搖飲、看電視、打手遊。
「不用寫,我張某淡泊名利,第三代張家拳傳人,十二座武術冠軍,一甲子修身潔行,不是炫耀,是為了證明,我的尊嚴。」
「尊嚴?」
「是的。」
張老伯雙手插胸,挺直正坐,一套黑色功夫裝,兩道劍眉頗有英氣。
「什麼尊嚴?」警官瞄了紀錄簿,「張先生,你說你的職業是停車場管理員,當過孟飛的替身,然後你武術冠軍,跟我原本問你的有關嗎?」
「有尊嚴的男人。」張老伯鼻孔哼氣,「不打女人。」
「連自保也不行?」
「不行,我十二歲失戀時跪在師娘的墓前,師娘就是我媽,發毒誓,要是我張某對女人動手,哪怕是自保,我必然頭蓋碎裂,四肢俱斷,被車輾成一團爛泥。」
「哦,幹嘛這樣。」
「一定如此,非得如此,將枷鎖纏繞於身,方能習得絕世武功。」
警官嘴角微微上揚,但克制了,咳了一聲,繼續問訊。
「那你若遇上女賊,不就無法為民除害?」
「無法,請恕老夫無能為力。」張老伯說,「昨晚,就是遇到女賊。」
「對,似乎在華西街那帶。」警官看著紀錄簿上的資料。
「華西街沒錯。」
「晚上十二點左右,沒錯吧,可以方便問一問,你老人家這麼晚了不睡,還去華西街做什麼?喝蛇肉湯?」
「不是。」張老伯皺眉,「我跟朋友打四圈,輸了錢,便從板橋走回民生社區,路過華西街。」
「幹嘛走路?」警官笑了,「還有計程車啊,你還有一點錢不是嗎?」
「老夫為了懲罰自己,牌桌上輸人,徒步回家。」
「這種事常有嗎?」
「輸了便走,但張某不常輸。」
「好,我再問你朋友。」警官用筆劃過紀錄簿,「昨晚那名女子,在華西街,向你討了兩千塊,你給了?」
「我不想給,但是她拉住我的手。」
「掙脫不就好了,你那個什麼功,降龍十八掌。」警官比劃手勢。
「她緊抓著我,稍有動作,便會傷她。」
「她怎麼抓你?」
「起先,那女子跪在我面前,這不得體,我要扶,想不到中計,她趁機抱住我的腰,我吃驚,擔心會是一記抱腰背摔,趕緊退,她死命扯著褲頭,便把我的長褲扯下來。」
警官看著他,「包括你的內褲?」
「包括。」
「那後來咧?」
「後來,後來,我就被、被、被……」他嘴唇顫抖,「非禮了。」
「啊!你堂堂一個武術冠軍,練了多少功了,被女人非禮?」姚警官還想繼續,但見其他同事都側耳傾聽,而老伯一臉委屈,降低音量說,「好吧,請你交代,過程是怎麼進行的?」
「她用了手掌、手指,掐住了我的,我的……可以不說嗎?我記得有聽人講,要是不舒服,可以那個。」
「是可以不說,但這裡有個重點要釐清,老伯,你當時有沒有拒絕,有沒有說不要?」
「我有講啊、啊、喔、啊,這樣算嗎?」張老伯低下頭,「她很興奮,還呼朋引伴,叫她的一個朋友快來看,來摸,掀起我的上衣,兩人合力對我……」
「哇啊,兩個。」警官摸著下巴,「第二個來有沒有說不要?」
「我想到了,應該有說,我一直說一直說,回頭是岸、回頭是岸……」
「蛤,說這個幹嘛?」
「我當時非常複雜,原先我輸牌,半夜行走市區想說平心靜氣,也想說助人為善,遇到一名女子有事相求,啊,結果卻是一件春天的事,老夫春夏都過了秋天一半去了,沒料到突然回暖,心裡升起了一絲絲甜蜜的火花,我嘴裡對她們說回頭是岸,但也是對我自己說的,回頭是岸,再不回頭,就會壞了我的童子功。」
「什麼,還練了童子功啊!」
「我張某練了一甲子,這內功卻……」張老伯咬牙切齒。
「還有最後一點要確認的,這錢你付了嗎?」
「搶了,她們是強盜,是淫賊,我的皮夾有五六百塊。」
「太少了吧。」
「老夫元氣大傷,在人行道打坐運氣,回過神,她們消失不見,無影無蹤,我穿上長褲走路回家,走到家剛好天亮。」
「那你為何不白天報案,這麼晚才來?」
「清晨的這段期間,就想要報案了,但張某怕引來江湖紛擾,兩位婦道人家謀生也是不易,若壞了貞潔名聲,甚至害人家庭失和,導致驅逐出境,那絕非張某本意。我們習武之人皆想鋤強扶弱,怎能迫害弱勢族群。是今天傍晚,銀行的電話,通知我信用卡刷爆了,刷了不少名牌服飾包包,我才驚覺不妙,銀行說必須到警察局報告此事。但是晚上一時也走不開,因為要等垃圾車,於是一直到九點才來。」
姚警官一邊聽,一邊接過同事的手機點消夜,「你要吃嗎,不用?好,那我問你,你剛說的有人能證明嗎?」
「有,我朋友楊辰陵,大安區華山派掌門人,現在是中華大酒店的門口接待,今天下午來找我借錢,我不借,一言不合我們就對練,手來腳來,一對掌就察覺我的內功散消了,他知道我的童子功破了,我請他不要張揚,不過警方要證人的話……」
「好,張先生,最後一點,你有金錢糾紛、與人結怨嗎?」
「走闖江湖,難免橫生枝節,若是比武輸我的人哪……若是停車場違規費沒繳的人哪……若知是誰的陰謀,必報此仇!」
「不要,別再增加麻煩了。」
「我張某一生克己復禮,夙夜匪懈,高風亮節……」
「唉,算了吧。」
「怎能說算就算,我張紹韓,我的尊嚴!」
姚警官按了原子筆,放下紀錄簿,起身送人。
「老伯,尊嚴哪,你再多花一點就有了,回家了,晚上別再外面逗留,運動是好的,但錢要帶夠好嗎,你年紀大了別想那些有的沒的,還穿得這麼黑,是功夫裝,就算會輕功,也要小心車子啊。」
張老伯氣得說不出話,他跳到玻璃門前,雙手掄圈,飛速如風,青筋突出,大喝一聲。
「停車十四掌,第一掌,遠上!」
老伯向前一掌,拍向空氣,看來毫不威猛。
「第二掌,寒山!」他又拍出,看起來更慢,「第三掌,石勁斜!」打得同樣軟綿綿。
張老伯一掌既出不能自止,非得打完一整套掌法,而且一面揮掌,還要一面喊出招式名稱,第四掌到第六掌分別是:白雲、生處、有人家。姚警官笑了,他懂了,這掌法就是在背唐詩。果然接下來就是:停車、坐愛、楓林晚。這千古名句讓一旁看電視的員警都圍上來觀摩,拍手叫好,有個會背唐詩的跟著喊:霜葉、紅於、二月花。第十二掌打完,一首詩也唸完。
但有十四掌啊,姚警官納悶,剩下的呢。
只見老伯繼續扭腰,踏步,蓄力,緩緩推出雙掌,「第十三掌,詩名山行。」
員警全都笑彎了腰,竟然是詩名。
「第十四掌,作者杜牧。」
這時有一輛車從門口衝撞進局裡,玻璃噴飛,門框四射,服務臺和辦公桌輾成破爛,姚警官站得最近立即倒臥,抱頭尖叫,此時那輛飛車停了,車頭扭曲,蒸氣冒出,停在張老伯的雙掌前,正好是停車十四掌的最後一掌。
救護車來了,警方陪同肇事駕駛以及骨折受傷的張先生,去醫院急診,沒多久媒體記者來訪,隔天就上了電視新聞,而監視攝影機的畫面也在網路上瘋傳。他們的焦點不是意外事故,是畫面上穿功夫裝的老人,網友說是螳臂當車,也有人說是老漢推車,還有人戲稱老先生是台灣版的一代宗師。
一代宗師嗎,真的是一代宗師。車子撞進來後,姚警官睜開眼睛見到逼近的車頭,煙霧中立著一人,雙手推掌,擋在他面前,他心裡頭真的這麼想。
文/圖:張原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