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潔西卡,留下來,來到我身邊。我永遠都不會離開,流淌在妳的血液裡。想想妳為什麼而活?來到我身邊吧!潔西卡…」
大病初癒的潔西卡(Jessica),與丈夫鄧肯(Duncan)、友人伍迪(Woody)從繁華的紐約遷居到郊區,清幽的環境有益於身心健康…至少潔西卡與丈夫起初是這麼相信的。郊區的時光沒有想像中愜意,稀少的人煙、怪異的居民,還有不時閃現的神祕身影,都令潔西卡惶惶不安。莫非,她的「病」仍舊沒有痊癒嗎?還是旁人所說的那樣「精神脆弱」嗎?
詭異的景象侵擾著潔西卡,還要面對丈夫及友人的再度不信任,以及來自「她」的召喚 ― 不時在潔西卡身邊環繞的女聲呢喃,引誘潔西卡與她相伴…
【非主流的恐怖片經典】

電影開場,甫出院的潔西卡欲在他鄉展開新生活。
之所以喜愛的主因,絕大因素是這部片有筆者熱愛的主題,宛如《碧廬冤孽》(The Turn of the Screw)在幻象與現實間徘徊、身兼歇斯底里及不可靠敘事者(unreliable narrator)的女主角[3],以及《卡蜜拉》(Carmilla)式的女吸血鬼同性愛欲。筆者非常沉醉在煙霧繚繞、古色古香的小鎮風景(並適時加上些許血絲嚇唬觀眾),抒情的鋼琴與吉他旋律、不時突顯的電子配樂及鼓點聲,讓全片縈繞著如夢似幻的弔詭氛圍。如同《德州電鋸殺人狂》(The Texas Chain Saw Massacre, 1974),屬於低成本創造奇蹟之作,技術面頗具水準,出色的攝影亦讓畫面賞心悅目。
【父權即妖魔,女性注定失語】

潔西卡窺見的神祕小女孩
承接上述,《嚇死潔西卡》沿襲《碧廬冤孽》式的主題,意即著重於女性深層的驚懼心理展演。電影開場,便藉由潔西卡的自述,揭露她曾進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療。康復的潔西卡欲與丈夫於異地重新開始,回歸「正常」的生活。然而,潔西卡的病史仍是不定時的警鐘,提醒她的「異於常人」不見容於世人。
比如電影前段,潔西卡在墓地窺見一閃即逝的小女孩身影,首先擔憂的是自己是否又陷入失常,必須佯裝一切都沒事,以免讓旁人心生懷疑;男性親友也不斷強調潔西卡「很好」、「很正常」,彷彿她過往的療程是得抹去的污漬;在撞見闖入住宅的外人時,當鄧肯說明自己同樣看見異狀,潔西卡聽聞反倒鬆了一口氣,面對陌生的外來者,可比不上被當成「瘋子」還糟糕。

瀕臨崩潰的潔西卡
「她們對自己的生活經歷而言並非可靠的證人,而真相不屬於她們,現在不是、未來也不會是。 」[4]
令潔西卡心力交瘁的,並非懾人的靈異現象或魅惑的吸血鬼,而是她受父權箝制所導致的「失語」。潔西卡的精神狀態被醫學體系認定為瘋癲、異常,其經歷與情感被無情漠視,即使發聲也形同失聲。如此困窘的處境糾纏著潔西卡,畏懼自己被視為干擾秩序的異端,必須耗費心力證明自身言行的可信度。《嚇死潔西卡》闡述一個真理:讓女性瀕臨崩潰的,是自己的聲音不被重視,甚至慘遭曲解及妖魔化。
父權最樂於抹煞女性的個體意識,用「情緒化」、「精神衰弱」、「心思多疑」等說詞,將勇於發言的女子抹黑為喪失理智的瘋婦,深陷自我懷疑與貶抑的女性,便因害怕選擇沉默。社會慣於利用懲罰及恥辱感使女性噤聲,並將她們規訓在服從權威的被動位置。擁有精神病史的潔西卡,同是性別操控魔咒下的受害者。真正「嚇死潔西卡」的,是萬惡的父權緊箍咒。
從劇情推斷,具有心靈感應的潔西卡,可視為擁有靈力的異能者,「女巫」的身分呼應她被輕視的無助(莫忘歐美歷史上惡名昭彰的女巫仇殺),亦嘲弄對科學、理性沾沾自喜的男性。《嚇死潔西卡》的反派實為常年深植於社會的性別偏見,不僅否定女性的主體性,她們的言論亦不被認真看待。小鎮上女性極度稀缺、大量男性聚集的現象看似怪異,不妨視為潔西卡內心驚怖的具象化,百般折磨她的正是環繞於四周、充滿壓迫力的男性(父權)。因此,電影以潔西卡消滅異化為吸血鬼、先前不斷質疑潔西卡的丈夫鄧肯收尾,身為女巫 ∕ 妻子 ∕ 第二性多重弱勢的潔西卡,終以微弱的力量反擊。
【女性即他者,與異類相依是歸宿】

眾人在晚餐中相談甚歡,兩位男士也不由自主受到艾蜜莉吸引。
父權才是女人最大的天敵,而非同為女性的吸血鬼。畢竟,長期被認定為「第二性」,以及喪失話語權的苦楚,都讓女性形同體制下的「他者」(the Other),游移於怪誕與柔弱、情慾與聖潔的框架之間。女子孕育生命,普世規則卻不為她們運作。身為社會他者的纖細妻子與幽魅怪物實為同類,終將相互依偎。
《嚇死潔西卡》並無年代相近的《大妖女》(The Vampire Lovers, 1970)[5]那樣有著露骨的同性情欲,然而隱晦的曖昧依然令人玩味。潔西卡與吸血鬼艾蜜莉(Emily)之間,猶如同性 ∕ 同類相吸,難以言喻的情愫,從相遇的開端便牽繫著兩人。

潔西卡對故主舊照非常感興趣,照片中其中一名女子即是艾蜜莉 ∕ 艾碧嘉。
起初,闖入住宅(潔西卡新居)的艾蜜莉欲迅速離去,是潔西卡出於同理心,憂心女子在深夜獨行的風險,挽留對方暫居過夜;縱使感應到丈夫對艾蜜莉懷有慾望,潔西卡卻在見到艾蜜莉與友人伍迪的曖昧互動後,不顧丈夫出軌的風險,力勸可能的「情敵」一同共居相伴;當旁人勸說潔西卡將房舍內陳列的故主舊照變賣時,潔西卡則因無以名狀的情感投射,堅決保留照片。
潔西卡無法捨棄的舊照,捕捉的即是艾蜜莉的真身 ― 變異為吸血鬼的「前世」艾碧嘉(Abigail)與其家人的身影。紅髮雪膚的艾蜜莉,有著俏麗外貌和明媚雙眸,讓潔西卡身邊的男性情不自禁淪陷於她的懷抱(和利齒),但獵豔歸獵豔(或著說「覓食」更恰當),艾蜜莉似乎對潔西卡更感興趣。

降靈會中的潔西卡嘗試招魂
「你們不相信靈魂嗎?世間萬物不會全然衰亡的。」故事初期,艾蜜莉便有意無意在言談中,透露自己縱橫時空長河之久的閱歷。玩心大發的艾蜜莉更提出舉辦降靈會(seance),試圖在歷史悠久的宅邸中招魂。有意思的是,艾蜜莉即是那個穿梭於屋內的幽魂,她要的是確認潔西卡「招引」與「感應」的靈力。從眼神凝視的情感樞紐,穿透心靈的呼喚,與耳邊低喃的輕柔細語,兩名「異類」自此建立起跨越肉身的連結。
當潔西卡對古董店展示的檯燈一見傾心時,店主提到裝飾的燈罩樣式名為「邪惡之花」[6],潔西卡聽聞卻心想:「邪惡之花…這麼美麗的東西怎麼會是邪惡的呢?它只是舊了點,僅此而已。」艾蜜莉是古老的鬼魅,潔西卡則對古物抱有深厚的情懷,邪魅之物在她眼中仍是能共情的美麗事物。所以,是潔西卡不自覺將禁忌之物引至身邊,女吸血鬼甜美的致命誘惑,僅是體現潔西卡心靈深層的呼喚。

潔西卡驚覺艾蜜莉與舊照中的女子極為神似
值得一提的是艾蜜莉的嬉皮(hippie)身分,除了傳遞時代氛圍,也讓她居無定所的生活模式具有說服力。嬉皮與社會體制對立,其非主流的反抗色彩,呼應艾蜜莉的吸血鬼真身。秉持漂流生涯的嬉皮屬於無家(homeless)者,恰好與從未有過「歸屬」的女子處境雷同。
綜觀歷史,我們得承認女性一直都是「無家」的他者。縱然父權社會總喜歡提倡女性能從婚姻尋得「歸宿」,但是女子在原生家庭被認定為終會離家的「外人」,到了夫家則被當作非血緣的「外來者」。女子一生都依附不屬於自己的「家」,卻永遠不會是家族真正的一分子。已婚又喪父的潔西卡,已斷開血脈的相連,因浪漫愛建立的婚家又不牢固。丈夫與她如膠似漆時極其呵護,精神出軌後則利用「我是為妳好」的名義將她推往精神病院(正是歷史上諸多丈夫對不願順服妻子的懲戒)。
導演漢考克提到《嚇死潔西卡》暗喻嬉皮運動的消亡[7],從潔西卡一行人駕駛的、噴上“Love”字樣的黑色靈車,即顯現上述的諷刺意涵。筆者這樣解讀,處於變革世代的青壯年,原先的反叛行動成了婚姻瀕臨瓦解的預言。衰亡的不只是反文化運動(the counterculture),還有在父權建構下、以異性戀為本位的婚家體制。

從水中竄出的艾蜜莉現出真身
潔西卡不能從婚姻中尋得棲身之處,同為他者 ∕ 無家者的艾蜜莉,便用歌聲及心靈召喚,誘惑潔西卡與她相伴。艾蜜莉彈奏自創的民謠,唱著「永遠留下來吧!吾愛。」對著艾蜜莉輕語:「我永遠不會離開」、「留下來,來到我身邊。」以及最蠱惑人心的宣言:「妳現在到家了。」當從湖中漫步而出、現出真身「艾碧嘉」的艾蜜莉,身著生前來不及穿上的婚紗,邀請潔西卡締結姻緣,共建怪物他者的家園。他者的血液流淌在潔西卡體內,她無法否定同類之間緊密的羈絆。
《嚇死潔西卡》翻轉女性的歇斯底里等同「病態」的論述,對女性的精神創傷有所著墨。筆者認為劇情較為可惜之處,在於受限於時代及編導視角,雖將陰性怪物(monstrous-feminine)與靈能女性連結,卻僅停留在表層,無意以怪物他者作為女性培力(empowerment)的紐帶。潔西卡最終仍將女吸血鬼視為違反秩序的邪惡威脅,逃離他者惺惺相惜的「歸屬」之地。不過,如同潔西卡的獨白,瘋狂也好清醒也罷,無須特意分清兩者的不同,見證超自然事件的她,已嘗試用薄弱的聲音表達其主體意識,這樣便足矣。
【縱然劇情力有未逮,仍然古怪地迷人】

尾聲,艾蜜莉 ∕ 艾碧嘉隔岸望著潔西卡離去。
儘管筆者深愛本片,但劇情的一些編寫模糊之處確實可惜。比如年幼的無名啞女從何而來,為何鎮上只有她一名女性(撇除新住民潔西卡與不死吸血鬼艾蜜莉)? 女孩是象徵潔西卡未喪失的良知嗎?就如艾蜜莉代表潔西卡心中潛藏的幽暗?鎮上被吸血鬼襲擊的男士,有些宛如無智識的喪屍,有些則保有人性,這群「人」究竟有無嗜血,劇情卻沒有詳細交代。艾蜜莉生前因溺水而亡,死後不時化為水妖襲擊他人,部分民俗傳說中的「吸血鬼懼水」設定在本片顯然不適用。然而結局艾蜜莉 ∕ 艾碧嘉與其他居民卻隔岸望著潔西卡離去,是因為吸血鬼不能遠離原生的土地嗎[8]?所以結尾在湖底埋伏、攻擊潔西卡的,是同為外地人的丈夫鄧肯?

《嚇死潔西卡》描述不分時代的女性精神壓抑
忽略劇情力有未逮之處,《嚇死潔西卡》藉由融合超自然的心理恐怖片類型,訴說女性日常中的憂慮與驚惶,而這些「不安」多半來自於父權社會永無止盡的輕賤。陰性的幽微情誼十足迷人,無論對方是否為妖魔異類,女性之間總有著纖柔的牽絆,也再次強調「女性即社會他者」的悲哀事實。
《嚇死潔西卡》誕生於第二波女性主義(second-wave feminism)風起雲湧時,屬於當代以男性視角描寫女性受到社會壓抑下的精神崩潰之作。雖沒有過後以女性主義批判或以怪異他者女性角色賦權的作品激進[9],但電影微寒的恐怖令人背脊發涼,朦朧疏離的氛圍彌漫著古怪之美。倘若對女性敘事、驚悚、超自然與吸血鬼、同性情欲等元素情有獨鍾,這部「怪美」的恐怖片精品,或許正適合同樣怪咖的你。
(文章圖片取自Vinegar Syndrome)
【註記&延伸閱讀】
[1] 由於台灣不曾公映《Let's Scare Jessica to Death》,關於中譯片名,筆者採用直譯∕網路常見譯名。
[2] 有興趣可參見影評網站爛番茄(Rotten Tomatoes)的評分,無論是影評或觀眾評分都極為慘烈。而Letterboxed的平均分則有及格之上(滿分5分)。
[3] 電影初期的劇本由編劇李•卡切姆(Lee Kalcheim)所編寫,在導演漢考克確定執導電影後,劇本經由漢考克大篇幅改寫,從原先的諷刺之作轉為調性嚴肅的恐怖片。除了劇情融入不少漢考克的自身經歷,他也坦言劇本受到《碧廬冤孽》及電影《邪屋》(The Haunting, 1963)的影響。詳細請見以下訪談連結:
[4] 引文出自蕾貝嘉•索尼特(Rebecca Solnit)所著的性別議題專文集《男言之癮:那些對女人說教的男人》(Men Explain Things to Me)。
[5] 本片即改編自勒•法努(Sheridan Le Fanu)的短篇小說、吸血鬼文學經典《卡蜜拉》,受到1960年代的性解放(sexual liberation)潮流影響,對於同性情慾的描繪比起早年的電影更加大膽直接。有關中譯片名資訊請見以下連結:
[6] 台詞原文是malfiori,即義語的「邪惡之花 ∕ 壞花」。此處是編劇玩的文字遊戲,malfiori與millefiori字形相近,後者指義大利的彩色玻璃工藝,也指「千朵花」。
[7] 訪談連結請見註解3
[8] 比如《德古拉》(Dracula)中,由於吸血鬼必須在特定或熟悉的勢力範圍移動,並非全然隨心所欲,因此德古拉伯爵遷居英國時,帶上了好幾箱的故鄉土壤隨行,在狩獵之後得以在原生土壤棲息且尋求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