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他目睹母親拋下病重的父親,與陌生男子歡好,震撼的畫面自此深深烙印在心中,久久無法抹滅。內心翻湧的,是對母親背叛的醋意與失職的怨懟。父親病逝後,他毅然離開這個曾經生養他的女人,選擇與沒有血緣關係的父親友人同住,不願與她再有任何瓜葛。
時光飛逝,他已成長為品學兼優的資優生,前程似錦。但是,年幼時的痛苦回憶,依舊隨著母親的不時探訪糾纏著他。不管那個女人口口聲聲是多麼愛他,他任憑怨恨佔據腦海,鄙夷她的懇求及示好。母親真有如此罪過嗎?還是恨意越強烈,愛其實也越深呢…
筆者有幸於去年金馬影展,一睹銀幕女神林青霞的出道作、由知名作家瓊瑤首部小說改編的《窗外》,當時即對宋存壽深厚的執導功力深感佩服。羞澀的少女情事,備受道德疑慮的禁忌之愛,母女之間的難解習題,隱性的婚姻暴力…種種元素經由導演的巧手下,將可能淪於煽動的通俗劇(melodrama)[1]題材,拍得婉約淒美。既保有瓊瑤著作的文藝調性,同時揉合社會觀察與人性刻劃的厚度。
因此,聽聞本次影展將選映宋導的另一部經典,同樣挑戰保守社會尺度的《母親三十歲》,便決定務必要把握難得的觀影機會。《母親三十歲》改編自旅美作家於梨華的小說《母與子》,劇情描述不畏世俗眼光、勇於追求情慾的母親,與兒時目睹母親外遇、原生家庭因而分崩離析,飽受陰影所苦的兒子,愛怨交織的親情拉扯。
《母親三十歲》以爭議性十足的題材,挑戰傳統的性別框架。時至今日的台灣,銀幕中的母親形象,仍是以所謂的「賢妻良母」居多。母親天生便是「母親」,永遠聖潔無欲,為家庭及孩子奉獻是存在世上的唯一意義。母親的名字、性格與思想,全部模糊成清一色含辛茹苦的慈愛面容。而在1973年,距今半世紀前的台灣,《母親三十歲》便大膽描繪母親私密的情慾,與女性在婚姻、親職與維持自主性的兩難,是非常前衛的作品。
「雖然我是一個母親,可是我也是個女人啊!」
當梅英病痛的丈夫指責她不安於室,將來如何成為孩子的榜樣,梅英的回答是多麼理直氣壯。電影的開頭,便用這句震驚人心的台詞點明主旨。這名女子不願安於母職,她也想做「女人」,一個有七情六慾、可以隨心所欲的女人。
無論是火車上的調情,或是拋下家庭、不顧一切地奔赴情人懷抱,這名風姿綽約的母親,將肉體歡愉視為無須掩飾的必需品,梅英的所作所為,一再挑戰當代觀眾的道德底線。是的,梅英的確「不安於室」,她鮮少安分地待在家中,初期與情人四處遊玩,後期不間斷地尋求長子青茂的諒解;她敢愛敢恨,努力爭取想要的每一件事物。撇開傳統的倫理觀,這名女子的確充滿能動性,對比要她好好「認命」的吳伯母,以及只能眼睜睜看著妻子離家的伯尼,不受約束的梅英活得自我又瀟灑。
平心而論,梅英是個不稱職的母親、不忠的妻子,總將個人私慾擺在最前,並未盡心照顧子女,甚至因為錯看情人,賠上豐厚的撫恤金及小女兒的性命。梅英的諸多行徑,令筆者不時皺眉。但筆者不時提醒自己,《母親三十歲》多以兒子的視角看母親,給予梅英現身說法的篇幅有限。換句話說,本片的敘事觀點仍是不可靠的。
不同於近年影視的經典新編,熱衷於描繪「情非得已的惡女」,惡女之所以為惡,是由於環境的不友善及父權的壓迫。《母親三十歲》沒有意圖將梅英打造為女權先鋒,而是抹去母親「神聖化」的標籤,歸還母親應有的人性。一名母親並非生來就是母親,她有許多缺點,會錯看人心,也有婚姻、家庭之外的夢想。但這樣缺陷滿滿的母親,對於孩子的愛依然不會少。
《母親三十歲》的另一個重心,即是著重舊時代的女性處境。將家庭視為女子歸屬的年代,梅英縱使我行我素,仍是只能依附一個又一個男性,她的自主性也僅能展現在情慾上。在親職與私人愛慾的猶疑不定,不也是現代女性可能遇到的困境嗎?
因此,對於梅英這樣的母親,筆者就同青茂一樣,既對她的失職感到憤恨,在內心深處,卻又偷偷愛慕她的灑脫。
筆者喜愛觀賞年代久遠的影視,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得以藉由影像,一睹台灣舊時的社會景象。彷彿打開封存的時空膠囊,為過去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切,感到驚奇不已。
1970年代的台灣,正逢經濟快速起飛的時期,片中的街道、建築物、人物服飾等等,已是時髦的都會風貌。特別是「三廳電影」[2]的代表性標誌 — 咖啡廳,在本片一樣沒缺席,是年輕學子約會、社交的熱門地點。也有像人力三輪車這樣,現今已不復見,僅能在歷史記載目睹的交通工具。
演員部分,飾演兒時男主角的是以軍教片《報告班長》系列走紅,至今仍在台灣影視耕耘不懈的庹宗華。《母親三十歲》是庹宗華的銀幕首作,圓潤稚嫩的臉龐萬分可愛,不論是對母親的怨妒,或小大人般的穩重懂事,演技毫不生澀。成年的男主角,則是由當代著名小生秦漢飾演,俊俏的臉龐搭配陰鬱內斂的特質,貼合角色性格。
最重要的,仍非女主演李湘莫屬。不僅外型艷麗奪目,打破大眾對於銀幕中母親「和藹」、「賢慧」的刻板印象,演出更是收放自如,愛恨鮮明的反叛與溫柔似水的母愛,皆能掌握得宜。將這個可能淪於反派的角色,賦予多層次的面向。《母親三十歲》能獲得影評盛讚,李湘絕對功不可沒。
此外,關於配樂使用也頗為有趣。早年台灣的版權意識不比今日,居然在片中多次挪用西部片《狂沙十萬里》(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的主旋律。由於過往台灣影視「借用」國外音樂的案例不勝枚舉,筆者猜測應該沒有正式取得版權。雖然由「電影配樂大師」Ennio Morricone創作的抒情旋律,適度烘托電影中母子糾葛的哀愁,只是大師的配樂實在太深植人心,導致筆者觀影時總會不小心出戲。
既然提到《狂沙十萬里》,筆者不免岔開主題,聯想到《狂》片中,也有一位很不典型的西部片女主角Jill。Jill可不是抵死不從的貞節烈女,而是周旋於盜匪之間,不得已能用肉體換取生存的妓女,跳脫貞潔枷鎖的堅毅女子形象,令筆者印象深刻。對照《母親三十歲》保守年代的悖德母親,竟也形成另類的呼應呢!
相隔超過半世紀的歲月,《母親三十歲》依舊有少許較為傳統的描繪。例如「好女人/好母親」與「壞女人/壞母親」的二元對立,張冰玉飾演的吳伯母,即是事事為子女著想、符合禮教的賢淑母親,自然獲得眾人的尊敬,並藉由台詞對放浪不羈的梅英提出譴責。而「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情勒觀念,放到重視孩子自主權的當今,似乎也已不合時宜。
不過,在女性仍侷限於家庭職責、被迫深埋慾望的年代,《母親三十歲》的主題與角色刻劃已是超前時代的先驅,側寫了社會轉型之下的女性矛盾,這樣的成果已非常出色。不刻意洗白「惡女」,而是以人性的角度切入,展現女性角色的立體與複雜,是筆者讚賞本片的關鍵。
青茂縱然童年不幸福,但他選擇自己推開母親,後續學業有成,在寄養家庭受盡呵護,甚至能因男性身分,讓女友、繼母對他的情緒多變百般包容,是標準的人生勝利組,亦可視為父權的道德捍衛者。然而,從輕易用父權思維審判母親(以及所有女性),到正視自己的盲目;從對母親的強烈否定,到放下多年偏執的追尋,青茂的轉變,不也可視為新舊思想的交融嗎?
母親與兒子的雙向親情挽回,劇情處處展現呼應巧思與人物成長,以往重視自我的母親盼望彌補親情遺憾,固執不願和解的兒子終於放下身段。尾聲的戲劇性轉折,將情感拉升到更高的層次。儘管梅英意外被車撞倒的開放式結尾,仍是有幾分道德懲戒的意味(失職母親必須死亡或重傷,不能獲得圓滿結局)。所幸在宋存壽優異的執導下,讓結局既有哀戚的張力,又不至於淪於矯情。
提著橘子送行的母親,乘坐火車遠行的兒子,鐵軌兩端的深深凝望,處處都讓筆者聯想到朱自清知名的散文《背影》[3]。同樣皆為失和多年、相愛相殺的親子紛爭,或許是編導特意安排的對應呢!而在漸漸駛離的火車上,當悲痛的青茂見到縈繞在心中揮之不去,宛如夢魘般的「壞母親」,虛弱地倒臥在鐵軌中,才明瞭「母親」並非鋼鐵之身,僅是平凡的血肉之軀。
《母親三十歲》用通俗的親情衝突,提點了不分時代的觀眾 — 每一位母親,都是有欲望有瑕疵、活生生的「凡人」。她們是母親,也是女人。
[1] 指以煽動的形式激起觀眾情緒的影視及戲劇創作,往往情節曲折、風格煽情,以描述家庭、婚姻的倫理糾葛為主。儘管評論對於通俗劇常有「鞏固刻板印象」、「人物刻劃樣板」的批評,然而許多優秀創作都有通俗劇的影子。例如導演Douglas Sirk及Todd Haynes的作品,皆是頗受推崇的佳作。
[2] 指風行於台灣1960、1970年代的浪漫愛情片,以瓊瑤的改編影視為大宗。所謂的「三廳」,指的是這類作品多發生在客廳、餐廳、咖啡廳。儘管當時廣受歡迎,夢幻唯美、愛情至上的情節,也被諸多評論者批評為逃避主義。不過,近年有許多影評為這類作品翻案,認為在纏綿悱惻的表面下,依然承載了當代的社會脈動,並非「不食人間煙火」。
[3] 在《背影》中,朱自清父親到車站為兒子送行,以及為了買橘子送給兒子,穿越鐵道、用肥胖的身軀吃力攀爬月台的段落深植人心。不過在《背影》溫情的描寫之下,暗藏的是父子多年的失和與緊張關係,這也讓字句中的父子之情更顯動人。若想了解朱自清與父親的衝突,可以參考以下故事StoryStudio的文章。
☆去年筆者撰寫的金馬影展心得(含本篇提到的《窗外》)
☆筆者幾年前撰寫的《狂沙十萬里》評論(剛好本篇提及,順帶分享這部片)
☆《母親三十歲》數位修復版預告片,後半段能聽到《狂沙十萬里》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