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開小差』什麼意思?」
「開小差,就是跑掉了嘛。」
「那『狗日的』什麼意思?」「罵人的。你乾爸爸就罵狗日的。」
爸爸跟我說話總是很簡短,或許部隊裡事多,難得回家休息一趟,總是懶得再多說兩句。他並不嚴肅,只是懶得開口,我發現他脅下有個深洞,他也只淡淡地說:「砲彈打的」,只有和同袍們在一起的時候才變得滔滔不絕。不睡午覺的時候,開了電視就是看京劇。閑來拍著大腿哼著家鄉小調。在金門生活了幾十年,嘴裡能說的閩南話數數不超過五句,連聽也聽不懂。
小學的時候,爸偶爾還帶幾個外省老兵伯伯回家喝幾杯小酒。上了國中以後,記憶中再也沒有人來了,可能政府開放大陸探親之後,叔伯們回了大陸老家,便不再回來了吧。
金門山外公車站附近有個電影院叫中正堂,當時一張票賣十三元,上映「梅花」的時候,場場客滿,電影院裡外擠得人山人海。中正堂裡有個小房間,紗門後面總有個外省老伯伯——大概是工友或者看門的——說話總操著不知道哪一省的口音,爸爸帶著我們兄弟幾個,有時就繞到那裡去坐著喝茶閒聊。房間陳設很簡單,破沙發、熱水壺、小茶几,大概就是這些東西,此外別無長物。舉目所及的色調不是軍綠、白,就是灰。
爸爸在軍中有個同袍是貴州人,娶了我的二姨。爸爸就讓我們三兄弟拜了他當乾爹,等於親上加親的意思。乾爹在物資供應處任職,個性耿直,不苟言笑。他的貴州話我十句裡大概只能懂三句,我的二姨也成了我的乾媽。
乾爹對於返鄉省親卻不甚熱衷,和老家親人聯繫上之後,對方諸多需索,他把心一橫,從此不理不睬。相對來說,老爸是幸運的,兩個妹妹還健在,而且各自生活美滿,孩子事業有成,完全不需要向老爸伸手。
迷糊中我聽見機上廣播:「各位乘客,我們即將降落南京祿口機場,請調直您的椅背,繫好安全帶。南京目前的地面溫度是攝式二十七度,預計降落的時間是下午......」。我從胡思亂想中醒來,舒芸正把耳機取下,塞進前面椅背的置物袋裡。
南京,我又來了。
從入境大廳的門走出來,這次迎面而來的是一位短髮中年女士,俐落的灰藍墊肩套裝配上米色長褲,我們從彼此的狐疑中合理推想彼此就是對方要找的人。
「是繡雲姊嗎?」我上前客氣地問候。
「噯,是的。是明琰和舒芸?太好了,飛機上顛不顛?我的車就在外頭,咱們走吧。」我們提了行李跟在四姊的後頭。她容光煥發,腳步輕捷,一望而知在職場打拼多年。
「姨媽可好?」她回頭問著。
「二姑很好,很健談呢。」
「呵呵,她還是老樣子呢。想想我也好多年沒見到她了。我們幾個小時候最愛找她玩,她和我媽是兩個個性,姨媽活潑得多,愛開玩笑。」
「這回到東北去了哪些地方玩?」
我們如實回答。
「喲,還去了鏡泊湖啊,不容易,我都沒去過。」
路上我們談談講講東北親人的事,沒多久來到了一台廂型車前,一位和我約當年紀的男性已垂手等在車前。
「這是小張,我同事。」我們微笑點頭致意,小張已經伸手替我們拉過行李。
「噯,不敢當,我們自己來就好。」小張說聲沒事,已經拉過行李,放上後車廂。
我們坐上車,四姊在副駕上交代了一句,小張便發動了車駛出機場。
「明琰這是第二次來南京了?」
「噯。」
「上次你來,我沒得空,聽說你們後來和許姨他們一道上中山陵玩去了?」
「是啊,三哥和我們一起。」我頓了一頓,道:「姑媽和姑父真不簡單,我聽說從前家裡養了八個孩子,一共十口人,這每天柴米油鹽的,老人家怎麼有辦法應付得過來?」
四姊輕輕一笑,道:「你看我們現在生活好過了,說到那時候,怎知當年我爸媽的辛苦。二舅跟著國民黨走了,我們家裡始終就甩不掉這個標記,人家是光榮的無產階級工農子弟,我們家親戚裡卻有反動派疑似加入了蔣匪軍,這在當年讓我們橫遭了多少刁難?工作、就學,連申請獎學金都因為成份不好遭到排斥。」
我默然了。
「還好你姑父是紅軍出身,和你大姑都是解放前入的黨,我爸後來又在高淳市裡任公職,我媽在中鹽南京廠裡領一份工,家裡總算過得去。我們兄妹幾個也還爭氣,沒給家裡丟臉。」
過了秦淮河,車子開進了南京市,路邊是一段明代古城牆,天黑以前我們已經到了中華門附近的大姑媽家。四姊領著我們提了行李上樓。
「大姑好,我又來看您啦,這是舒芸。」我說。大姑丟下手上的活,摘了老花眼鏡,笑嘻嘻地迎了上來。
「可累著了?又到齊齊哈爾,又到南京,這飛機火車地可不折騰?」
「不只喔,還去了牡丹江。」四姊在一旁插話。
「跑那麼遠去了?」
「去看看鏡泊湖。趁年輕,多走走,不累。」我道。
「晚上讓你大哥和五哥請你們吃飯,我和你姑父就不去了。繡雲你有空沒有?」她轉頭問四姊。
「晚上單位裡有聚餐,走不了。」她自顧自斟茶倒水。
「那麼明天......」
「明早明盛哥九點到酒店,領著他們去老家上墳。」
五哥年紀最小,個性也最活潑,開著車和副駕上的大哥商量著找哪家餐廳、飯館。
「明琰,今晚帶你們吃金陵烤鴨,你們看可好?」大哥問。
我和舒芸同聲忙道:「隨意就好,不用太麻煩。」
傍晚的南京市車流擁擠,我們塞了好一會兒才開入一處停車場,五哥領著我們走進一家一眼望去金碧輝煌的餐廳,招牌上的霓虹燈顯得十分俗艷。
兩位哥哥商量著點好了菜,大哥問起我們近來的狀況,我如實回答了。他道:「在大公司裡領一份工作也很穩定,不過有機會的話,大哥倒是建議你們試著創業,比起一輩子給人打工要有成就。你五哥現在也跟人開了公司,每年跑兩次廣交會搞攤位,人面熟了,路子也寬了。趁著年輕,不必怕失敗。」他遞了一根菸來,我推說不抽。
「五哥經營什麼事業?」我問。
「什麼都做。」他徐徐噴出嘴裡的煙。「鍋碗瓢盆、五金器件、服飾玩具都有,現在中國遍地都是機會,以前我也是給人打工,現在開家小公司做做,收入比打工好。」
「小芸做什麼?」大哥端起白瓷茶壺給各人倒了茶水。
「我們在同公司,我在採購部。」舒芸答道。
「那更好啦,你們有了基礎,更應該試試看。人一生總要闖一次看看,才不會後悔。」
我自忖實在不是經商的料,訥訥的不曉得該怎麼接話。
五哥察言觀色,道:「那也不一定,有些人一輩子給人打工,可打的是高級工、技術活,收入不見得比小老闆差。」
「這話也對,有人一輩子就練個毛筆字,練到專門了,也能成名,也是個本事。」大哥接口。
服務員陸續把菜送到,油亮亮、紅艷艷的烤鴨上桌,廚師在一旁現切盛盤。
五哥道:「南京的烤鴨和北京的不同。北京的烤鴨油脂多,南京的鴨子小點,肉緊實點,這家店的滷汁尤其好,你們嚐嚐。」他夾了兩片帶皮鴨背肉擱到舒芸碗裡,舒芸連忙稱謝。
「不用謝,咱們自家兄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