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出差的方便到了南京,但也只能有一天的停留。回到台灣之後隔了幾天,我和老婆舒芸便到台中去看了父母。
母親手上握著一串佛珠靜靜聽著我說起四月份到南京找大姑的情景。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說:「你有這份心替恁阿爸到大陸上去看看那邊的親人嘛是好啦。恁爸今嘛這款情形是沒法度擱去呀,當初時為著恁啊擱細漢,我一直沒袜乎恁爸去大陸,唉,誰知今嘛變作按呢。」
「媽,當初時你甲爸爸找王叔逗陣去大陸哪沒找我去?我彼當時已經二十六,嘛也行帶恁來去。」「你卡早只有知道讀冊,剛剛出社會,嘛不曾去過大陸,你懂什麼?」「不去不知道,你南京大姑那些囡仔,一個一個都很有成就,孫子、孫女的口才一個比一個好,你們三個小時候哪裡比得上?」
「後來爸怎麼又不去了?你不讓他去?」
「我沒講不讓他去。只是擱來嘛無人帶伊過去,伊後來年歲那麼大,自己去嘛不方便。欲叫我去我是不欲去了。」
「後來大陸的大姊來到台北,你是按怎那麼生氣?我不曾看過你甲爸爸冤家冤甲按呢。」
她握著佛珠數數的手停了下來,說道:「我嫁乎恁爸的時陣,伊沒講在大陸有某,這嘛不要緊,但是伊那個大女兒,我去到伊老厝時,竟然擺個臉色給我看,親像是恁爸抛棄她媽媽來跟我鬥陣,是欲乎我這個做細姨的歹看。恁爸幾十年沒甲她母女照顧,是恁爸的不對,不是我害的。我辛辛苦苦在金門為著這個家把你們飼大,甘有過什麼享受?我什麼都不要緊,要的就是這張面皮。伊大某往生去,留下這個女兒,連叫我一聲媽媽攏嘛不要。」母親的眼眶濕潤了起來。
「最可惡的就是你王叔,去看返來就返來了,擱去安排彼女兒來台北來見恁老父,去借著一間老芋仔(老兵)住的厝,恁爸連續幾天攏去住在那裡。好啊,乎伊們去住逗陣,看伊們可以住多久。」
我回想起那一夜的矛盾與不堪。
母親顯得有些激動:「從大陸返來的時候,我就跟你爸講過,大陸我不會再去了,伊們若要見面,來到台灣就好,不准去到金門,我丟不起那個臉去給厝邊看笑話。」
我把語調儘量放軟:「這哪是笑話?是誰欲甲你看笑話?這麼多老兵有幾個沒在大陸有某的?人若知道,只會說你大方有量,哪有誰欲來講你按怎?」
她默然不語,擦了擦眼淚,長長吐了口氣,道:「好了,你們要回台北快點回去,不然等一下又塞車。你這次要去找東北二姑,替我包個紅包給她,我是她的兄嫂,算是替你爸爸盡點心意。」
「媽,伊可能不會收吧。」
「不管,你給我帶到再說。」
我和舒芸到榻前向插著鼻胃管的父親道別。父親中風後已經喪失語言能力,拿著報紙給他讀,也完全沒有反應,一開始還能認得人,到後來連認人也有困難了,不知剛剛我們在客廳說的一番話他能覺察多少?
關於這段往事我曾經和舒芸約略提過,在開車回台北的路上,我們又聊了起來。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沒想到我們家這本經居然這麼厚一本。」我苦笑著說。
「媽媽的反應也是情有可原,夫妻幾十年,突然間老公多出了一個家來,也是情何以堪。」舒芸道。
「每個再婚的老兵都有類似的故事吧?台灣是家,大陸也是家,幾十來下來反攻無望,在台灣落地生根,這也不是他們願意的。」
「那個在公館那邊的小房子是怎麼回事?」舒芸問。
「那次的事情才嚇人呢,」我道:「跟演八點檔連續劇似的,我好像變成了劇中人物。」
「那天下午我在租屋處,那時我們倆個還沒有在一起,王叔——就是我爸以前帶的兵——打手機給我,叫我去王阿姨的檳榔攤,我媽在那裡。他再帶我們一起去找我爸,說我爸和我大姊在一起。」
我問說:「大姊?我哪來的大姊?」。
「就是你爸大陸老婆的女兒。」王叔說。
那時剛好我爸的至交孫伯伯的兒子準備結婚請客,我爸媽都來到台北,我以為他們都住在賓館裡,結果不是。我到了之後已經天黑,王叔帶著我和我媽走了幾條巷子,轉進一個小土丘,旁邊都是樹,遠遠望去有一間鐵皮加蓋的小房子,亮著燈。再走近些,我看到我爸就站在那小房子的門前。那一時間,我覺得我爸並不是我爸,他好陌生,他沒和我媽在一塊,反而自己和別人住到了這奇怪的地方。
我跟我爸打了聲招呼,和我媽一前一後跟了他進去。進門後是一個窄小的客廳,頻閃的日光燈發出慘慘的白光,照著四周油漆剝落的白牆。幾張缺了口的、破了網的藤椅靠在牆上,中間擺著一張蓋著白色碎花油布的茶几。王叔拿了幾個玻璃杯,從茶壺裡倒出幾杯熱茶擱在桌上,一邊道:「這裡是一個外省老兵的住處,他到大陸探親去了,暫時不會回來,我跟他打過招呼了,跟他借來住幾天,地方小雖小,還算乾淨,就是克難些。」說完了,自己拉把椅子坐了下來,兩手放在膝蓋上,盯著地板,好像也感受到今晚的尷尬。
我媽寒著臉坐在椅子上,對任何人都不瞧上一眼,說上一句。我爸當著我媽的面欲言又止,我瞧瞧我爸,他只對我點了點頭。
客廳後的裡間,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扶著一位滿臉病容的瘦小老婦人出來,按著父親離家時的年紀來推算,這老婦人——我的大姊——應該只有五十多歲,看著卻已經像七十歲一般。
我爸指著那老婦人跟我說:「這是你大姊」,又指著那小夥子說:「這是小輝,你的外甥。」年輕人(雖然我自己也很年輕)白白淨淨,很有禮貌,叫了我一聲「舅舅」。雖然有些突兀,我們還是彼此稱呼了一下。初次見面,少不得一些客套和一些介紹,我媽則仍然板著臉,望著他處。除了我媽,大家都拼命擠出些話來講。我記得那是夏天,不過空氣卻冷得像在冰櫃裡。
他們見我媽始終不假辭色,這樣乾坐著也沒什麼意思,反正人見到了,王叔的任務也已了了,我爸就說要不我們就回去吧。問到我媽要住哪,我媽說不用給她安排,她去睡我那裡就好。
大家覺得沒什麼意思,也就沒人再說什麼。要走之前我那大姊從包裡拿出一只翠玉鐲子,說是給我當個紀念。什麼包裝也沒有,就裝在一個紙袋裡,外面再套上一層塑膠袋。
我接了玉鐲,道了謝,跟著我媽走了出去,我爸送了出來。走出不到十幾步,我媽突然回頭對我爸大喊:「你不用回來了,跟著你女兒去吧!跟著他們住一塊去吧。」我急忙拉著我媽,再看看我爸,我爸呆呆地站在原地跟個木頭人一樣,臉上盡是無奈與悲哀。二十多年來我們的美滿家庭被我媽的這句利刄般的話割裂得不成樣子。我覺得我爸的心在淌血。」
腳下踩著油門,當年的景象卻又浮上我心坎。
一陣靜默後舒芸淡淡地說道:「你爸只是想彌補這幾十年來對他原配家庭的虧欠。媽也是太小心眼了一點。」
「媽向來對人最好,只是在這件事上看不開。後來過年時孫伯伯的兒子回金門補請喜酒,我也到場,連我孫阿姨都拉著我,說讓我好好勸勸我媽:這是時代造成的,要想開一點。可我媽是小地方的人,她的世界只有這麼小,她可以吃苦,但最怕給人在背後說閒話,要是被說成是給人做小,她受不了。」
後來媽在我那邊住了一晚之後,隔天就回台中我弟家去了,我怎麼問她都不搭腔。過幾天我在整理衣櫃時,一不小心我大姊送我的那只包在塑膠袋和紙袋裡的玉鐲竟然掉出了衣櫃,摔到了地上。隨著那清亮的碎裂聲,我心想「完了」,打開袋子一看,已經斷成了數截。當垃圾丟了?於心不忍。後來就聽說大姊已經在大陸過世的消息。現今這一只斷鐲我還收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