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創作如有雷同皆屬巧合
1975年,淡水渡船頭發現一具女屍,喉部割裂,雙手緊攥一張白光《等著你回來》的殘破唱片。
警方調查陷入僵局,但詭異事件接踵而至:每當夜深人靜,兇案現場附近便會幽幽響起這首歌的旋律,
聽到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哼唱,隨後死於非命。
唯一線索指向兇手是女子生前的情夫,但他早已人間蒸發。
五十年後,記者李維哲為調查祖父當年經手的這樁懸案回到淡水,
他在老戲院地下發現未燒盡的染血歌譜,以及一本寫滿「秀月,對不起」的日記。
當《等著你回來》的歌聲在廢棄戲院再次響起時,
他驚恐地看到當年的情夫竟站在觀眾席上,跟著旋律無聲哼唱——
而他的臉,竟與李維哲有幾分相似……
1975年,臺北縣淡水鎮。
雨水彷彿永無休止。這年的雨季來得又早又兇,黏膩濕冷的水氣鑽入每條石板路的縫隙,滲進每一棟老厝的磚牆骨髓。空氣中瀰漫著河水的腥氣、漁獲的鹹腐,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被雨水漚爛了的木頭和苔蘚的衰敗氣息。整個淡水,像一塊被隨意丟棄在潮濕角落的舊抹布,沉重地喘息著。
淡水河失去了往日的從容,濁黃的河水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斷枝敗葉,急匆匆地向出海口湧去。浪頭拍打著石砌的渡船頭,發出沉悶而單調的轟響,一遍又一遍,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巨獸在舔舐傷口。渡船碼頭濕漉漉的石階上,稀稀拉拉幾個穿著蓑衣或打著破傘的人影縮著脖子,在冷風冷雨中等待那艘慢吞吞的渡輪。沒人高聲交談,偶有低語也迅速被雨聲和浪聲吞沒。
這壓抑,不僅僅來自天氣。
幾天前,渡船頭下游那片荒涼的爛泥灘塗,幾個起早收拾漁網的漁民,在腥臭的淤泥和水草間,發現了一具女屍。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帶著寒意的漣漪,迅速傳遍了整個小鎮。恐懼如同這無孔不入的潮氣,悄然攀附上每個人的脊背。

警察來了,拉起刺眼的黃布條,封鎖了那片泥灘。穿著膠靴的警員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勘察拍照,臉色凝重。法醫初步檢驗的結果,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壓在人們心頭:年輕女性,喉管被利器乾淨俐落地割開,致命傷。死亡時間大約在發現前的兩三天。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死者那雙僵直、沾滿污泥的手,以一種怪異的痙攣姿態,死死攥著一件東西——一張老式、78轉的蟲膠唱片,邊緣已經碎裂,標籤被泥水泡得模糊一片,但仔細辨認,上面印著一個燙金的名字和歌名:白光,《等著你回來》。
「妖姬白光啊……」人群中,一個牙齒漏風的老漁民咂巴著嘴,眼神裡混雜著回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懼意,「那歌,邪門得很咧!當年大陸禁播,不是沒道理的……」聲音不大,卻在濕冷的空氣中激起一陣輕微的寒意。
這樁命案,落在了淡水警分局刑警隊老探長李國棟肩上。他五十多歲,頭髮灰白,眼角刻著深深的皺紋,像風乾的橘子皮。此刻,他正坐在分局那間狹小、瀰漫著廉價香煙和舊文件霉味的辦公室裡,眉頭擰成一個死結,盯著桌上幾張現場照片和一份薄薄的驗屍報告。
照片上的女人仰面躺在黑色的淤泥裡,臉色慘白浮腫,長髮如同糾纏的海藻。脖子上的傷口皮肉外翻,像一張無聲吶喊的嘴。最刺目的,是她那雙緊握的拳頭,污泥從指縫間滲出,卻頑強地保護著那張破碎的唱片,彷彿那是她帶離人世的唯一念想。
「身份確認了?」李國棟的聲音沙啞,帶著熬夜的疲憊。
負責戶籍調查的年輕警員小王趕緊翻開本子:「查到了,探長。死者叫林秀月,二十五歲,住在老城區清水街那邊。在鎮上的『金牡丹歌廳』駐唱,快兩年了。老家在南部,一個人在這裡租房子住。鄰居反映,她人挺和氣,獨來獨往,沒什麼特別複雜的交往。」
「歌廳?」李國棟的目光銳利起來,「唱什麼歌的?」
「主要就是唱白光、周璇那些老上海時代曲……尤其這首《等著你回來》,聽說是她的招牌曲目,唱得很有味道。」小王補充道。
李國棟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招牌曲目……死時緊握著這首歌的唱片。是巧合?還是死者臨死前絕望的暗示?他拿起那張作為證物小心封存起來的唱片碎片,對著光看了看。碎裂的邊緣很新,像是死前掙扎時用力捏碎的。標籤上的「白光」二字,在慘白的光線下,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妖異。
「社會關係呢?查她身邊的人!尤其是男人。」李國棟沉聲命令,「一個獨居的年輕女人,在歌廳那種地方唱歌,不可能沒有瓜葛。重點查情殺!」
調查迅速鋪開,目標指向「金牡丹歌廳」。歌廳在淡水老街上,門面不大,霓虹燈管壞了一半,閃爍不定,透著一股廉價的頹靡。裡面光線昏暗,空氣混雜著劣質香水、煙酒和汗液的味道。李國棟和小王穿著便衣坐在角落,看著臺上濃妝豔抹的歌女唱著軟綿綿的情歌。
歌廳的陳經理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眼神閃爍。面對李國棟的詢問,他顯得很緊張。

「林秀月啊?她……她是唱得不錯,尤其是白光那幾首,學得很像,客人愛聽。」陳經理搓著手,「人嘛,性子有點傲,不太合群。不過沒聽說跟誰結仇啊!」
「她有沒有固定的相好?或者走得特別近的男人?」李國棟直截了當。
陳經理眼神躲閃了一下,支吾著:「這個……我們做生意的,歌女和客人應酬,只要不出格,我們也不好管得太細……」
「別打馬虎眼!」小王年輕氣盛,一拍桌子。
陳經理嚇了一跳,壓低聲音:「有……是有一個。叫周文雄的,在鎮上開一家小雜貨鋪。林秀月來唱歌沒多久,他就盯上了,經常來捧場,送花送東西。後來……好像就搞在一起了。不過最近一陣子,沒怎麼見他來了。」
「周文雄?」李國棟記下這個名字,「他住哪裡?鋪子叫什麼?」
「鋪子就叫『文雄雜貨鋪』,在福佑宮旁邊那條巷子裡。他老婆身體不好,常年在家……這事兒鬧得,嘖……」陳經理搖搖頭,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
李國棟和小王立即趕往福佑宮旁的巷子。「文雄雜貨鋪」門臉很小,貨品堆得滿滿噹噹。一個臉色蠟黃、身形瘦弱的女人坐在櫃檯後,眼神空洞地織著毛衣,她是周文雄的妻子。面對警察的詢問,她顯得異常平靜,或者說麻木。
「文雄?幾天沒回家了。生意不好,他說去基隆看看有沒有便宜貨源。」女人聲音平板,沒有一絲波瀾。
「他認識林秀月嗎?」李國棟盯著她的眼睛。
女人織毛衣的手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機械地動起來:「認識吧。來買過東西。怎麼了?」
「林秀月死了,你知道嗎?」
女人的手猛地一抖,毛線針戳到了手指,她「嘶」了一聲,卻連看都沒看傷口,只是把頭垂得更低,聲音細若蚊蚋:「哦……死了啊……不關我們的事。文雄出去做生意了。」
李國棟和小王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女人的反應,平靜得近乎詭異。他們要求查看周文雄的物品。女人默默指了指後面狹窄的住處。房間裡一股藥味,陳設簡陋。在床頭櫃抽屜的底層,小王翻出了一張照片——林秀月依偎在周文雄懷裡,兩人對著鏡頭笑得燦爛。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給文雄,等著你回來。——秀月」。
「等著你回來……」李國棟咀嚼著這幾個字,感覺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上來。情夫周文雄,在案發前後失蹤,妻子態度異常,死者緊握著他情人唱紅的歌的唱片……所有的線索,像一條條冰冷的毒蛇,都悄然指向了這個消失的男人。
周文雄的照片被迅速分發到各個派出所和交通站點,通緝令印發。然而,這個男人彷彿人間蒸發,沒有任何離境記錄,也沒人見過他的蹤影。調查陷入了僵局,唯一的重大嫌疑人消失無蹤。
就在警方焦頭爛額之際,更詭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開始在淡水鎮悄然蔓延。
那是林秀月屍體被發現後的第七個夜晚。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渡船頭附近一片死寂,只有河水拍岸的單調聲響。一個喝得醉醺醺的魚販,抄近路想從發現屍體的那片爛泥灘塗旁邊的小路回家。他搖搖晃晃地走著,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小曲。
突然,一陣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歌聲,毫無預兆地鑽進了他的耳朵。
「我等著你回來… 我等著你回來…
我想著你回來… 我想著你回來…
等你回來讓我開懷… 等你回來免我關懷…」
是白光的《等著你回來》!那旋律,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幽怨和淒涼,斷斷續續,飄飄渺渺,彷彿是從河底深處,或是從那片浸透了死亡氣息的淤泥裡滲透出來的。聲音不大,卻像冰冷的針,直直刺入人的腦髓。
魚販猛地停下腳步,酒醒了大半。他驚恐地環顧四周,除了黑暗的河水、模糊的雨幕和那片被黃布條圍著的灘塗,什麼也沒有。但那歌聲,卻像是黏在了他的耳膜上,揮之不去。
「誰?誰在那裡裝神弄鬼!」魚販壯著膽子吼了一聲。
歌聲停了。死一般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只剩下雨聲和心跳聲。
魚販鬆了口氣,暗罵自己疑神疑鬼,抬腳就想趕緊離開。然而,就在他邁步的瞬間,那幽怨的歌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更近了,彷彿就在他身後咫尺之處!
「你為甚不回來… 你為甚不回來…
我要等你回來… 我要等你回來…」

魚販渾身汗毛倒豎,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衝頭頂!他再也不敢回頭,像被鬼追一樣,連滾帶爬地衝出了那片區域,一口氣跑回了家。當晚,他高燒不退,嘴裡不停地、反反覆覆地,只會哼唱著那幾句「我等著你回來… 我想著你回來…」,聲音尖細詭異,完全不像他平時粗豪的嗓音。家人請了醫生,也拜了神佛,都無濟於事。三天後,這個身體一向強健的魚販,竟在持續不斷的低聲哼唱中,瞪著驚恐的雙眼,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鎮上的流言像瘟疫一樣爆發開來。
「是秀月的冤魂在唱歌!」
「那首《等著你回來》是催命符!被纏上的人就會一直唱,唱到死!」
「白光這首歌當年在大陸就被禁,就是因為邪性!」
「周文雄殺了她,她現在等著他回來索命!」
恐慌如同實質的陰影,籠罩了淡水鎮。天一黑,家家戶戶緊閉門窗,渡船頭附近更是成了無人敢近的禁地。然而,恐懼並不能阻止詭異的蔓延。
幾天後,一個在金牡丹歌廳打雜的年輕幫工,因為好奇,半夜偷偷溜到渡船頭附近,想聽聽那傳說中的歌聲是否是真的。第二天清晨,他被發現倒在離灘塗不遠的石階上,身體冰冷僵硬,臉上凝固著極度驚恐的表情。而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彷彿臨死前還在無聲地重複著某個口型——熟悉那首歌的人都知道,那正是「回…來…」。
又過了幾天,一個曾經在歌廳裡對林秀月有過幾句口角爭執的客人,在回家的路上,經過一條僻靜小巷時,突然聽到了那熟悉的、幽怨的旋律。他嚇得魂飛魄散,拔腿就跑,但歌聲如影隨形。第二天,他被發現吊死在自己家的房梁上,脖子上纏著的是他妻子唱戲用的水袖。法醫判斷是自縊,但鄰居都說,前一天深夜,曾聽到他家裡傳出斷斷續續、不成調的哼唱聲,正是《等著你回來》。
淡水鎮徹底陷入了恐怖的漩渦。每一個離奇的死亡,都伴隨著那首禁歌的陰影,死者的口中似乎都殘留著那詛咒般的旋律片段。人們談歌色變,連「白光」這個名字都成了禁忌。警察局電話被打爆,但李國棟束手無策。科學無法解釋這一切,他只能加派人手在夜間巡邏渡船頭,嚴禁任何人靠近,同時更加瘋狂地搜尋周文雄的下落——似乎只有找到這個關鍵人物,才能解開這個纏繞著亡靈歌聲的死局。
然而,周文雄依舊杳無音信。而《等著你回來》的幽靈歌聲,卻像這無休止的雨季,帶著浸骨的寒意和死亡的預告,在淡水鎮潮濕陰暗的角落裡,如冤魂般縈繞不去,等待著下一個迷失的聽眾……
周文雄的通緝令貼滿了淡水鎮的電線桿和公告欄,他那張略顯富態、帶著一絲商賈精明的臉,在黑白印刷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照片下那行“涉嫌殺人”的粗黑字體,像烙鐵一樣燙在每個路過的人眼裡。警局裡電話鈴聲此起彼伏,都是些捕風捉影的線索,指向基隆、指向台北,甚至指向更南的鄉下,但每一次出動都撲空。這個男人,連同他那間不起眼的雜貨鋪積攢下的微薄家當,一併從人間蒸發了,沒有留下任何有效的離境記錄或消費痕跡。
李國棟的菸癮更重了。辦公室裡煙霧繚繞,幾乎看不清牆上貼著的那張淡水鎮地圖。地圖上,渡船頭那片泥灘被用紅筆重重圈起,像一個潰爛的傷口。他盯著地圖,目光卻沒有焦點。科學的刑偵手段在這樁案子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兇器?現場環境惡劣,雨水沖刷,幾乎找不到有價值的痕跡。動機?情殺是最大的可能,但嫌疑人消失了。最關鍵的,是那如跗骨之蛆般纏繞著小鎮的“歌聲詛咒”。那幾個離奇死亡的案例報告就攤在他面前:魚販、歌廳幫工、口角客人…死狀各異,唯一的共通點,就是他們生前都曾聽到過渡船頭傳來的《等著你回來》,並在之後無法控制地哼唱,直至死亡。
“探長,”小王推門進來,臉色同樣難看,手裡拿著一份新送來的文件,“福佑宮那邊的廟祝…昨晚也出事了。”
李國棟猛地抬頭,眼神銳利:“怎麼回事?說清楚!”
“廟祝的徒弟今早發現的。說師父昨晚關廟門前,說心神不寧,想去渡船頭附近…燒點紙錢,安撫一下。”小王嚥了口唾沫,聲音有點發緊,“徒弟勸不住。結果…早上發現他倒在廟後的小巷裡,沒外傷,但人…沒了。臉上的表情…嚇人。徒弟說,他衝過去的時候,師父的喉嚨裡…好像還在發出那種…很輕很輕的…‘回…來…’的聲音。”
“砰!”李國棟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菸灰缸跳了起來。“無法無天!簡直是無法無天!”他低吼著,額頭青筋暴起。一個虔誠的廟祝,試圖以宗教儀式安撫亡魂,竟也成了詛咒的下一個犧牲品!這股盤踞在淡水鎮的惡意,已經徹底失控,它不再僅僅針對可能與林秀月之死有關聯的人,它像一種擴散的疫病,開始吞噬任何膽敢靠近其源頭或試圖理解它的人。
壓力不僅來自於詭異的死亡和民眾的恐慌。上級的嚴厲斥責電話一個接一個,報紙上開始出現聳動的標題——《淡水渡船頭冤魂索命?禁歌連環奪命疑雲!》、《警方束手無策,小鎮籠罩死亡歌謠陰影》。李國棟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他必須找到突破口,哪怕是最荒誕的線索。
他想起了那個牙齒漏風的老漁民的話:“邪門得很咧……當年大陸禁播,不是沒道理的……”還有陳經理提到林秀月學白光“學得很像”。白光…這首歌本身,難道真的隱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小王,”李國棟掐滅菸頭,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沙啞,“去查!給我查清楚白光這首《等著你回來》的底細!當年為什麼在大陸被禁?除了政治原因,還有沒有別的…邪門的傳聞?任何相關的軼事、傳說,尤其是跟死亡、詛咒有關的,都給我挖出來!還有,想辦法找到當年親歷過上海灘、聽過白光原唱的老人,或者對這些老歌掌故特別熟悉的人,淡水找不到就去台北找!”
與此同時,在福佑宮旁那條陰鬱狹窄的巷子裡,“文雄雜貨鋪”的門虛掩著。店內光線昏暗,空氣中那股藥味混合著灰塵的氣息,沉滯得令人窒息。
周文雄的妻子,阿雪,依舊坐在櫃檯後那張磨得發亮的竹椅上。只是,她不再織毛衣了。那件織了一半的毛衣連同毛線針,被隨意地丟在腳邊的地上,纏成一團。她枯瘦的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指甲因為長久缺乏營養而泛著灰白。她的頭微微垂著,蠟黃的臉隱在櫃檯的陰影裡,只有一雙眼睛,睜得異常的大,直勾勾地盯著門口的方向。
那眼神空洞,卻又似乎蘊含著某種極深的、令人不寒而慄的東西。沒有悲傷,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恐懼。只有一片死寂的潭水,深不見底,彷彿在等待著什麼,或者…見證著什麼。
偶爾有膽大的鄰居探頭探腦,想看看這個可憐又可疑的女人,但一接觸到那雙眼睛,便會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縮回頭去,低聲議論著:
“阿雪…好像真的不對勁了…”
“眼神嚇死人…跟丟了魂似的。”
“你說…會不會是她…?”話沒說完,就被旁人用力扯了一下袖子,眼神充滿忌憚地瞥了一眼雜貨鋪緊閉的裡屋門。
那裡屋,是周文雄夫婦的臥室。自從警察來搜查過後,阿雪就再也沒讓任何人進去過,包括她遠房來探望的親戚。門上掛著一把老舊的銅鎖。
沒有人知道,在那扇緊鎖的門後,在瀰漫著藥味和黴味的空氣中,床底下最深處的角落裡,藏著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小木盒。木盒裡沒有金銀財寶,只有兩樣東西:一本硬殼封面的筆記本,和幾張邊緣有些捲曲、紙質發黃的簡譜。簡譜的頂端,用娟秀而略顯花哨的字體寫著歌名:《等著你回來》。在歌名的下方,寫著演唱者的名字:白光。然而,在“白光”兩個字旁邊,卻用另一種細細的、帶著顫抖的筆跡,反覆地、用力地寫著一個名字:林秀月。無數個“林秀月”,密密麻麻,幾乎覆蓋了歌譜的空白處,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執念與…瘋狂。
而此刻,在五十年的時光長河下游,2025年的淡水。
昔日的渡船頭早已煥然一新,成了遊人如織的觀光景點。紅磚步道、咖啡館、文創小店,取代了當年的泥灘和漁船。只有幾棟刻意保留的老建築,在夕陽下沉默地訴說著過往。空氣中飄蕩著烤魷魚的香氣和年輕人的笑語喧嘩,1975年的血腥與恐怖,似乎已被歲月沖刷殆盡,只殘留在一些地方耆老模糊的記憶碎片裡,成了偶爾用來嚇唬小孩的“都市傳說”。
李維哲站在翻修過的淡水老街口,深吸了一口帶著海腥味的空氣。他是個三十出頭的記者,稜角分明的臉上帶著職業性的敏銳和一股不易察覺的疲憊。他的背包裡,放著一份影印的、泛黃的卷宗摘要,那是他費盡周折才從警政檔案館申請到的部分解密資料——關於1975年淡水渡船頭女歌手林秀月離奇命案及後續連環死亡事件。卷宗的負責探長簽名欄,赫然寫著:李國棟。那是他的祖父。
祖父李國棟在退休後對這樁懸案一直耿耿於懷,直至去世前,書房裡還堆放著相關的剪報和筆記。李維哲小時候曾無意中翻看過那些東西,老舊報紙上“禁歌索命”、“冤魂不散”等驚悚標題,和祖父筆記本裡冷靜卻透著困惑的記錄形成了詭異的對比,在他心裡埋下了種子。如今,他決定追尋祖父未竟的腳步,解開這個縈繞家族半個世紀的謎團,也為自己的深度報導尋找一個震撼的題材。
他循著卷宗裡模糊的地址,找到了位於清水街深處的一棟老舊二層磚房。這就是當年林秀月租住的地方。房子顯然廢棄已久,門窗破敗,牆皮剝落,爬滿了藤蔓。門上貼著“危樓勿近”的告示。李維哲繞到房子後面狹窄潮濕的防火巷,試圖從破損的後窗向裡窺探。
光線昏暗,隱約可見裡面堆滿了雜物和厚厚的灰塵。就在他準備放棄時,眼角餘光似乎瞥到屋內靠牆的地板上,有什麼東西在微弱地反光。他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光柱刺破黑暗。灰塵在光線中飛舞,照亮了牆角——那裡散落著一些破碎的黑膠唱片殘片,邊緣鋒利。在手電筒的光暈下,其中一塊稍大的碎片上,燙金的“白光”二字,如同幽靈的眼睛,幽幽地浮現出來。
李維哲的心臟猛地一跳。卷宗裡記載的關鍵物證——林秀月死時緊握的,就是白光的《等著你回來》唱片!這些碎片…是當年的遺留物?還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他沒有貿然進入危樓,而是將這一發現記下。下一步,是尋找當年的“金牡丹歌廳”。根據老地圖和詢問附近的老店鋪,他得知歌廳舊址幾經轉手,如今成了一家名為“時光窖藏”的復古咖啡館。
咖啡館裝修得頗有情調,刻意保留了一些老建築的磚牆和木樑,牆上掛著不少老照片和舊海報。李維哲點了一杯咖啡,目光在牆上游移。突然,他的視線定格在角落裡一張不起眼的泛黃劇照上。照片裡是一個身著華麗旗袍、風情萬種的歌女,正在台上演唱,背後模糊的霓虹燈牌隱約可見“金牡丹”字樣。歌女的面容被舞台燈光打得有些朦朧,但那眉眼,那身段,尤其是握著老式麥克風時微微揚起的下頜線,與卷宗裡林秀月那張模糊的檔案照驚人地相似!
“老闆,”李維哲指著那張照片,“請問這位是…?”
頭髮花白、氣質儒雅的老闆走過來,看了一眼照片,笑道:“哦,這可是我們店的鎮店之寶之一了。當年金牡丹的台柱,白光歌曲唱得那叫一個絕,尤其那首《等著你回來》,聽說唱得人骨頭都酥了,可惜啊…”老闆搖搖頭,壓低了聲音,“紅顏薄命,死得不明不白,成了淡水一樁有名的懸案。這照片,還是我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據說就是她最後一次登台時拍的。”
李維哲的心跳加速:“您知道她叫什麼嗎?或者關於她的死…還聽說過什麼特別的傳聞嗎?比如…那首歌?”
老闆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名字…好像是姓林?太久了記不清。傳聞嘛…嘿,那可多了去了。”他湊近一點,聲音更低,“都說她死的時候,手裡死死抓著那首歌的唱片。後來啊,更邪乎,說是她的魂兒捨不得那首歌,夜裡就在渡船頭那邊唱…聽到的人,都得倒大霉!老一輩的人都諱莫如深。小伙子,你打聽這個…?”老闆疑惑地看著他。
“我是記者,在做一個關於本地老故事的專題。”李維哲出示了證件,含糊其辭。他敏銳地捕捉到老闆話裡的關鍵——歌聲的傳說,與卷宗記載吻合!“您說‘倒大霉’?具體是指…?”
老闆擺擺手,似乎不願多談:“唉,都是些陳年舊事,封建迷信罷了。反正那之後,白光這首歌在淡水,算是徹底成了禁忌,沒人敢公開唱了。”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哦對了,你要真想挖點舊事,可以去老街尾找找張伯。他是我們淡水真正的‘活歷史’,九十多歲了,腦子還清楚得很。他年輕時好像…還追求過照片上這位呢!不過這事兒你可別說是我說的。”
李維哲精神一振!告別了老闆,他立刻前往老街尾。幾經打聽,在一棟爬滿九重葛的老平房裡,見到了張伯。老人確實高壽,滿頭銀髮,臉上溝壑縱橫,但眼神依然清亮,透著歲月沉澱下來的精明。
屋子裡瀰漫著舊書和草藥的味道。當李維哲小心翼翼地提起林秀月、金牡丹歌廳和《等著你回來》時,老人渾濁的眼睛裡瞬間閃過一絲銳利的光,隨即又黯淡下去,化作深深的嘆息。
“秀月啊…”張伯的聲音沙啞而悠遠,彷彿從時光隧道那頭傳來,“那是個…命苦的姑娘。嗓子好,模樣俊,心氣也高。白光那首《等著你回來》,她唱得…是真好。不是模仿,是唱出了魂兒。”他陷入回憶,乾枯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藤椅扶手。“她那時,眼裡只有一個人。雜貨鋪的周老闆,周文雄。”
李維哲屏住呼吸:“您知道他們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麼嗎?”
張伯搖搖頭:“具體?誰說得清。只知道周老闆是有家室的,他老婆阿雪,病懨懨的,聽說…精神頭也不太穩當。秀月跟著他,是圖什麼呢?名分?錢?周文雄那點家底…唉。”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有些飄忽詭異,“秀月死後,那事兒…才真叫邪門。”
“您是指…渡船頭的歌聲?”李維哲追問。
張伯猛地抬眼盯著他,那眼神讓李維哲後背莫名一涼。“歌聲?”老人嘴角扯出一個古怪的弧度,似笑非笑,“那哪是歌聲?那是催命的符咒!是血咒!”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篤定,“白光那首歌,當年在大陸被禁,可不光是因為什麼‘頹靡’。老一輩傳下來,說這曲子…沾過人命,帶著怨氣!秀月死的時候,心裡的怨毒全灌進那首歌裡了!她攥著唱片,就是要用這沾了血的咒,把該等的人…永遠等回來!等不到,誰聽到了,誰就得替她‘唱’下去,唱到死為止!”
“血咒?”李維哲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那…周文雄後來呢?他回來了嗎?”
“回來?”張伯發出一陣嘶啞的、類似咳嗽的笑聲,“誰知道呢?警察掘地三尺也沒找到他。有人說他跑了,有人說…他早就被‘等’到了。嘿嘿…等著你回來…等著你回來…”老人突然哼起了那詭異的調子,聲音乾澀扭曲,在昏暗的老屋裡迴盪,讓李維哲頭皮瞬間發麻!
“張伯!”李維哲連忙打斷他。
老人停下哼唱,眼神恢復了些許清明,擺擺手,顯得異常疲憊:“走吧,小伙子。過去的事,沾上就甩不脫。那首歌…是禍根,別去碰它。”他閉上眼,不再說話,逐客的意思很明顯。
離開張伯陰鬱的老屋,李維哲的心情更加沉重。張伯的話像是給當年的恐怖傳說蓋上了一個“血咒”的印章,充滿了民俗的詭異色彩,卻又與卷宗裡那些離奇死亡的冰冷記錄隱隱呼應。祖父當年是否也聽過類似的說法?他是否也相信這超自然的解釋?
線索似乎又斷了。周文雄夫婦的結局,卷宗裡語焉不詳。雜貨鋪早已不在,原址上蓋起了新樓。阿雪這個關鍵人物,如同她的丈夫一樣,消失在了歷史的迷霧中。
就在李維哲感到一籌莫展之際,他接到了本地文史工作室一位朋友的電話。對方語氣興奮:“阿哲!你不是在打聽淡水老戲院的事嗎?有工人在拆紅毛城附近那片老廢墟時,在一個塌了半邊的地下室夾層裡,發現了些東西!好像有老海報、劇本,還有個破留聲機!亂七八糟的,但感覺有點年頭了,他們不敢亂動,通知了我們!你要不要來看看?說不定有你要找的‘金牡丹’的線索?”
淡水老戲院!李維哲精神一振。卷宗裡提過,林秀月在金牡丹駐唱前,似乎也在老戲院短暫登過台!他立刻驅車趕往那片廢墟。
廢墟位於一個背陰的山坡下,周圍雜草叢生,殘垣斷壁在夕陽下顯得格外荒涼。地下室入口被清理了出來,散發著濃重的土腥味和黴味。李維哲戴上口罩和手套,跟著朋友和幾個工人,深一腳淺一腳地鑽了進去。
地下室不大,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和塌落的磚塊。角落裡,果然堆放著一些腐朽的雜物。工人指著一個被壓在斷牆下的破木箱:“就是那個!我們挪開上面的石頭,就看到箱子角了。”
眾人合力小心地移開壓著的碎石和斷牆。箱子很沉,木頭朽壞嚴重。撬開幾乎爛掉的鎖扣,一股難以形容的陳腐氣息撲面而來,混合著紙張黴爛、蟲蛀和一種…淡淡的、鐵鏽般的氣味。

箱子裡塞滿了雜物:褪色嚴重的戲曲海報、蟲蛀的劇本手稿、斷裂的舞台道具…在最下面,壓著一個用油布包裹的長方形物件,以及一本硬殼封面的筆記本。
李維哲的心跳得厲害。他先拿起那個油布包裹。油布已經發脆,一碰就掉渣。揭開幾層,裡面露出的,是幾張用訂書針釘在一起的泛黃紙張——是手抄的歌譜!頂端赫然寫著:《等著你回來》。演唱者:白光。而在歌譜的右下角,一個模糊不清的暗紅色印記,如同乾涸的血漬,觸目驚心!
他強壓下心中的悸動,放下染血的歌譜,拿起了那本硬殼筆記本。封面是深藍色的,沒有任何文字。他深吸一口氣,拂去厚厚的灰塵,小心地翻開第一頁。
紙張泛黃脆弱,上面是鋼筆寫下的、略顯潦草卻依舊有力的字跡。開篇第一句,就讓李維哲的血液幾乎凝固:
民國六十四年,八月十五日,雨。
秀月,對不起。
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真的…沒想到…
李維哲的手指微微顫抖。他認得這個日期!1975年8月15日,正是林秀月屍體被發現的前三天!他屏住呼吸,急切地往下翻看。筆記本裡的字跡時而清晰,時而凌亂顫抖,充滿了痛苦、掙扎和無盡的悔恨:
…阿雪知道了。她全都知道了。她今天看我的眼神…像冰錐子,扎得我渾身發冷。她沒哭沒鬧,就那麼看著我,然後…笑了。笑得我毛骨悚然…
…歌廳的陳經理讓人捎話,說秀月找我,很急。我哪敢去?阿雪就在裡屋躺著,我感覺她根本沒睡,耳朵豎著聽外面的動靜…
…秀月讓人送來的信,藏在門縫底下。她說有要緊事,關乎她肚子裡的孩子!老天爺!她懷孕了?!我的?這下全完了!阿雪會瘋的!真的會瘋的!
…我必須去見秀月!就在今晚!在老戲院後面那條廢棄的運河邊,她說那裡僻靜。我得跟她說清楚!這個孩子…不能留!我…我給不了她名分!阿雪…阿雪會殺人的!我感覺得到!她變了,自從知道我和秀月的事後,她整個人都變了…像鬼一樣…
…秀月,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最後一頁的字跡極度扭曲,幾乎無法辨認,彷彿書寫者正處於巨大的恐懼或痛苦中)…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看到她了…她手裡拿著…那張歌譜…秀月最寶貝的白光的歌譜…她…她在笑…像秀月唱那首歌時的笑…等著你回來…她說…我們…誰也跑不掉…都得…回來…
日記到此戛然而止!
李維哲的腦子“嗡”的一聲!這本日記…是周文雄的!他親筆記錄了案發前的關鍵幾天!阿雪知道了他們的姦情!林秀月懷孕了!他們約在廢棄運河邊見面!而最後那語焉不詳、充滿恐懼的記錄…指向了一個驚悚的可能:阿雪!周文雄在最後時刻,似乎看到了阿雪出現在現場?而且阿雪手裡拿著林秀月視若珍寶的白光歌譜?那句“等著你回來…誰也跑不掉…”是什麼意思?
周文雄在最後一刻,究竟看到了什麼?他是在指證自己的妻子?還是被恐懼扭曲了認知?染血的歌譜…難道歌譜上的血,是林秀月的?還是…周文雄的?
無數個問號在李維哲腦海中炸開,讓他頭暈目眩。他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彷彿這本塵封五十年的日記,正散發著不祥的氣息。他下意識地抬頭環顧這陰森的地下室,目光掃過那堆腐朽的雜物。
突然,他的視線猛地定格在木箱旁邊的斷牆陰影裡!那裡似乎有一小片顏色與周圍的灰敗不同——是一角褪色嚴重的海報!
他鬼使神差地走過去,蹲下身,用手電筒照亮那片陰影,輕輕拂去上面的塵土。
海報的圖案漸漸清晰:背景是舊上海風格的華麗舞台,一個身著高開叉亮片旗袍、風情萬種的女人佔據了中心,她手握老式麥克風,眼神嫵媚中帶著一絲睥睨。海報頂端是斑駁脫落的大字:妖姬白光 絕代風華!下方小字印著她最著名的曲目:《如果沒有你》、《假正經》…以及,那行如同詛咒般刺眼的標題——《等著你回來》!
而最讓李維哲渾身血液倒灌、頭皮瞬間炸開的是——在海報右下角,那個妖冶歌星白光的面容旁邊,不知被誰,用一種類似口紅或印泥的暗紅色顏料,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小字,字跡與日記最後一頁那扭曲的筆觸,驚人地相似:
秀月,我替你唱了…他…永遠…回不來了…
“轟隆——!”
一聲突如其來的、沉悶的雷聲在廢墟上空炸響,震得地下室頂棚的灰塵簌簌落下。緊接著,瓢潑大雨毫無預兆地傾瀉而下,密集的雨點猛烈敲打著廢墟的殘骸,發出震耳欲聾的嘈雜聲響。
然而,就在這鋪天蓋地的雨聲雷鳴之中,李維哲的耳邊,卻無比清晰地鑽入了一縷聲音。
那聲音極其微弱,斷斷續續,彷彿來自地底深處,又像是從廢墟的每一個磚縫、每一寸腐朽的木頭裡滲透出來。它飄飄渺渺,帶著浸骨的幽怨和無盡的哀婉,固執地穿透了狂暴的雨幕,纏繞上他的耳膜,直抵靈魂最深處的恐懼:
“我等著你回來… 我等著你回來…
我想著你回來… 我想著你回來…”
是《等著你回來》!
歌聲響起的瞬間,李維哲的瞳孔驟然放大!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脊椎竄遍全身,四肢百骸如同被凍僵!他手中的日記本和染血歌譜差點脫手掉落!地下室裡微弱的燈光(工人臨時拉的照明燈)開始劇烈地、不正常地閃爍起來,光影在佈滿灰塵和殘骸的牆壁、地面上瘋狂跳躍、扭曲,如同群魔亂舞!
“誰?!誰在那裡!”旁邊的工人也聽到了,驚恐地大叫起來,手電筒光束胡亂地掃射著陰暗的角落。
李維哲僵硬地轉動脖子,目光死死盯向那張剛剛被他發現的白光海報。在瘋狂閃爍的光影下,海報上白光那張妖媚的臉,嘴角似乎…向上勾起了一個極其詭異的弧度!而海報旁邊那行暗紅色的字——“秀月,我替你唱了…他…永遠…回不來了…”——在明滅不定的光線中,彷彿活過來一般,流淌著粘稠的血色!
歌聲還在繼續,飄飄忽忽,卻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
“你為甚不回來… 你為甚不回來…
我要等你回來… 我要等你回來…”
“媽的!有鬼啊!”一個膽小的工人再也受不了這詭異的氣氛,怪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衝出了地下室入口。其他人也嚇得魂飛魄散,爭先恐後地往外逃。
混亂中,李維哲卻像被釘在了原地。那歌聲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著他,拉扯著他。一股難以言喻的衝動從喉嚨深處湧起,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動,一個音節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是那該死的、詛咒般的旋律!
就在他即將被那歌聲徹底捕獲、陷入無意識哼唱的深淵時,一道刺目的閃電撕裂了廢墟上方的陰沉天幕!慘白的光芒瞬間灌滿了整個地下室,將一切照得纖毫畢現!
借著這轉瞬即逝的、如同天地曝光的強光,李維哲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猛地投向地下室最深處、最陰暗的那個角落——那裡堆著坍塌下來的、沉重的舞台布景板和腐朽的木架子。
在布景板和木架的縫隙陰影裡,似乎…站著一個人形的輪廓!
那輪廓異常高大,一動不動,如同亙古存在的石雕。他(?)微微低著頭,身體的姿態透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僵硬和…腐朽感。閃電的光芒照亮了他(?)的側面——那是一張完全隱沒在黑暗中的臉,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個模糊的、下頜的線條。
而最讓李維哲心膽俱裂的是,在那歌聲唱到“我要等你回來…”時,那個陰影中的、僵硬的人形輪廓,頭顱似乎極其輕微地、機械地…點了一下!彷彿在無聲地、順應著那幽怨的旋律,做出一個“應和”的動作!
“呃…!”李維哲的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抽氣,那幾乎要衝口而出的哼唱被硬生生嚇了回去!極度的恐懼瞬間壓倒了那詭異歌聲的誘惑!他再也顧不上什麼日記歌譜,求生的本能驅使他猛地轉身,像被火燎到一樣,跟著最後一個工人,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這座如同墳墓般陰森恐怖的地下室,一頭扎進了外面傾盆的、冰冷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讓他打了個寒顫,卻也帶來了一絲短暫的清醒。他大口喘息著,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他回頭望向那黑洞洞的地下室入口,在滂沱大雨中,它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那幽怨的歌聲,似乎被雨聲壓制了,變得若有若無,卻依舊如同跗骨之蛆,纏繞在耳邊,揮之不去。
驚魂未定的工人們聚在不遠處的工棚下,臉色煞白地議論著剛才的詭異經歷。李維哲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強迫自己冷靜。他摸了摸口袋,那本寫滿“秀月,對不起”的日記和那幾頁染血的歌譜,還緊緊地攥在手裡。這兩樣東西,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滾燙而沉重。
他剛才看到的角落陰影裡的人形…是幻覺嗎?是光影和恐懼交織的錯覺?還是…五十年前那個消失的男人,周文雄的亡魂?那句“他…永遠…回不來了…”…難道是指周文雄?阿雪寫下這句話,是宣告?還是某種扭曲的…滿足?
歌聲是從哪裡傳出來的?為什麼偏偏在他發現日記和歌譜的時候響起?是這棟廢棄戲院本身在作祟?還是…那個“東西”,一直就在那裡,等著有人來揭開塵封的往事?
阿雪…這個在祖父卷宗裡語焉不詳、在周文雄日記裡充滿恐懼、在張伯口中諱莫如深的女人,她的身影在李維哲的腦海中變得無比清晰,又無比詭異。她才是這一切的核心嗎?那個在丈夫日記最後時刻出現的、拿著歌譜、說著“等著你回來…誰也跑不掉…”的女人?
李維哲抬起頭,望向雨幕深處。淡水鎮的燈火在雨中暈染開來,朦朧而溫暖。但他知道,在那片溫暖的光暈之下,五十年前那浸透了血與怨的詛咒,從未真正消散。它只是在等待,等待著一個像他這樣,執意要揭開真相的人…回來。
那首《等著你回來》的幽靈旋律,彷彿又在他腦海中幽幽響起,帶著無盡的哀怨和冰冷的惡意。下一個,會是誰?
暴雨如注,廢墟在雷電交加中形同鬼域。李維哲渾身濕透,緊攥著周文雄的日記與染血歌譜,衝進工棚。工人們驚魂未定,議論著地下室「鬧鬼」的歌聲和閃電下瞥見的「人影」,恐懼在潮濕空氣中蔓延。
「那…那角落裡,是不是有東西?」一個工人顫聲問,指向幽深入口。
李維哲心臟狂跳,強作鎮定:「可能是風吹動了破布景,加上閃電光影…」話未說完,那縷幽怨的歌聲竟穿透轟鳴雨聲,再次鑽入耳膜,飄飄渺渺,卻異常清晰:
「…還不回來…春光不再…」
「…還不回來…熱淚滿腮…」
「又來了!它又來了!」工人們炸了鍋,紛紛後退,面露極度驚恐。更可怕的是,其中一個年輕工人眼神開始發直,嘴唇無意識地跟著那詭異的旋律翕動,喉嚨裡發出極輕的、不成調的「…回…來…」氣音!
李維哲頭皮發麻!詛咒正在生效!下一個犧牲品就在眼前!他猛地想起祖父卷宗裡那些離奇死亡的記錄——一旦開始哼唱,便是死亡的倒計時!
「別聽!摀住耳朵!快離開這裡!」李維哲嘶聲大吼,同時撲向那個眼神迷離的工人,用力搖晃他,「清醒點!別跟著唱!」

混亂中,他瞥見工棚角落裡丟著一把生鏽的消防斧。一個瘋狂的念頭瞬間擊中了他——毀掉源頭!毀掉那張染血的歌譜!毀掉地下室裡可能殘留的一切與那首歌相關的詛咒之物!
他不再猶豫,抓起沉重的消防斧,在工人們驚愕的目光中,轉身再次衝進傾盆大雨,義無反顧地撲向那黑洞洞的地下室入口!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斬斷這纏繞五十年的惡靈鏈條!
地下室內比剛才更加陰森。雨水順著殘破的頂棚縫隙流下,在骯髒的地面匯成小小水窪。那幽怨的歌聲在狹窄空間內迴盪,源頭難辨,彷彿來自四面八方。照明燈泡在濕氣侵蝕下閃爍得更厲害,光影劇烈搖晃,將斷牆殘骸投射成張牙舞爪的怪影。
李維哲目標明確。他無視歌聲的侵擾(那旋律如同冰冷的觸手,不斷試圖撬開他的喉嚨),憑著記憶,雙眼死死鎖定剛才堆放木箱、發現日記歌譜和白光海報的角落!就是那裡!歌聲似乎在那裡最為凝聚!
他舉起消防斧,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堆腐朽的舞台布景板和雜物狠狠劈下!
「哐嚓!轟隆——!」
朽木斷裂,塵土飛揚!破爛的布景板被劈開一個大洞!就在斧頭落下的瞬間,那無處不在的歌聲,竟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停滯?
李維哲精神一振!有效!他喘著粗氣,再次掄起斧頭,準備徹底摧毀那張貼在斷牆上、印著「秀月,我替你唱了…」的血字海報!
就在斧刃即將觸及海報的剎那——
「喀啦…嘩啦…」
一陣細碎而清晰的物體滾落聲,從被他劈開的布景板破洞深處傳來。
李維哲動作一僵,心臟驟停。他緩緩低下頭,手電筒的光柱顫抖著移向聲音來源。
破洞下方,一堆被劈散的朽木和碎布中,幾根慘白的、屬於人類的…指骨,正靜靜地躺在濕冷的泥地上。而在指骨旁邊,滾落著一個小小的、鏽跡斑斑卻形狀熟悉的金屬物件——一枚老式的、刻著編號的…黃銅警鈕!
李維哲的血液瞬間凍結!祖父李國棟的舊照片閃過腦海——他年輕時制服上的警鈕,正是這個樣式!編號…似乎也吻合!這…這怎麼可能?!
極度的震驚讓他忽略了歌聲短暫的停滯。那幽怨的旋律再次頑強地響起,並且…變了!不再是單純的白光原調,而是夾雜著一個女人淒厲、扭曲、充滿無盡怨毒的嗓音,疊加在原有的旋律上,如同二重唱的地獄輓歌:
「我等著你回來——(你永遠別想逃!)」
「我想著你回來——(血債必要血償!)」
「還不回來——(骨頭都爛在這裡!)」
「熱淚滿腮——(我的淚早就流乾了!)」
這恐怖的聲音直刺靈魂!李維哲頭痛欲裂,幾乎握不住斧頭!他猛地抬頭,手電光瘋狂掃射!在劇烈閃爍的燈光下,他驚駭欲絕地看到——
那張白光海報上,妖姬的臉龐旁邊,那行暗紅色的血字「秀月,我替你唱了…他…永遠…回不來了…」,正如同擁有生命般蠕動、扭曲!每一個字都在滲出粘稠的、新鮮的「血珠」!而海報右下角,原本空白的地方,竟緩緩浮現出另一行更加猙獰、彷彿用指甲硬生生摳出來的潦草字跡:
阿雪在此!你們…都該回來!
「阿雪!」李維哲失聲驚呼!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轟然貫通!周文雄日記裡最後的恐懼畫面、染血的歌譜、張伯口中對阿雪的忌憚、以及眼前這怨毒沖天的「二重唱」!是她!是那個被背叛、被逼入絕境的妻子阿雪!她才是幕後的黑手!她殺了林秀月,甚至可能…也處理了周文雄!她利用林秀月對那首歌的執念和臨死的怨氣,加上自己瘋狂的恨意,炮製了這場持續半個世紀的「血咒」!她化身為歌聲中的厲鬼,守著丈夫(或丈夫的殘骸?)和這片詛咒之地,等待著所有相關者…或者僅僅是闖入者的「回來」!祖父的警鈕在這裡…難道當年李國棟也…
無邊的恐懼和一股源自血脈的憤怒(為了失蹤的祖父?)瞬間淹沒了李維哲!他不再猶豫,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用盡畢生力氣,將手中沉重的消防斧,狠狠劈向那張正滲著血、浮現出阿雪名字的妖異海報!
「給我破——!」
「嘶啦——!!!」
斧刃撕裂紙張的聲音刺耳無比!與此同時,整個地下室彷彿響起一聲淒厲到非人的尖嘯!那重疊的怨毒歌聲戛然而止!閃爍的燈泡「啪」地一聲徹底炸裂!世界陷入絕對的黑暗!
只有手電筒的光柱,如同風中殘燭,劇烈晃動著,死死照在被劈成兩半、飄落在地的海報殘骸上。那浮現的「阿雪在此」字跡,如同被灼燒般迅速變黑、碳化、消失。滲出的血跡也詭異地乾涸,只留下深褐色的污痕。
死寂。只剩下李維哲自己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和心臟擂鼓般的狂跳。
詛咒…破了嗎?
他顫抖著,將光柱移向剛才發現指骨和警鈕的破洞深處。他咬著牙,伸手進去摸索。觸手是冰冷濕黏的泥土和朽木。然後,他的手指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更大的…顱骨!以及顱骨下方,壓著一堆散亂的、屬於成年男性的骸骨!骸骨身上的衣物早已腐爛,但腰間皮帶的金屬扣上,依稀可見刻著一個「雄」字!
周文雄! 他果然「永遠回不來」了!他就死在這裡,死在妻子阿雪的手上,死在這座承載著情人歌聲與無盡怨恨的戲院廢墟之下!
而在這堆屬於周文雄的骸骨旁,李維哲摸到了一個小小的、堅硬的東西。他掏出來,在手電光下抹去泥土——是一枚褪色發黑、款式古舊的女式銀戒指。戒指內圈,刻著兩個幾乎磨平的小字:文雄。這是阿雪的戒指!她把自己的戒指,留在了丈夫的埋骨之地!是懺悔?還是更深的詛咒標記?
極度的疲憊和劫後餘生的虛脫感襲來。李維哲靠著冰冷的斷牆滑坐在地,手中緊緊攥著祖父的警鈕和阿雪的戒指,望著黑暗中周文雄的森森白骨,耳邊彷彿還殘留著那怨毒歌聲的餘韻。
雨聲漸漸變小。天,快亮了。
尾聲 (數週後)
台北某報社深度報導版面,刊載了記者李維哲的長篇特稿——《半世紀的等待與詛咒:揭開淡水渡船頭禁歌索命懸案真相》。報導以嚴謹的考證結合驚悚的親歷,詳述了1975年情殺案的始末,阿雪(本名陳雪)因丈夫出軌、情人懷孕而精神崩潰,策劃謀殺並偽造周文雄失蹤的假象,更利用林秀月臨死怨念與白光禁歌的詭異傳說,製造後續連環死亡事件以混淆視聽、加劇恐慌。文中引用了關鍵的周文雄日記、染血歌譜、戲院地下室骸骨及物證照片,並首次公開了李國棟探長當年私下追查此案、疑因過於接近真相而在戲院廢墟附近失蹤的悲劇(骸骨旁的警鈕為鐵證)。報導以理性筆觸剖析了所謂「詛咒」背後的瘋狂人性與時代悲劇,試圖為這場跨越半個世紀的噩夢畫上句號。
報導引發轟動。法醫及刑偵專家對骸骨進行了DNA比對,確認了周文雄與李國棟的身份。阿雪的結局成謎,推測她在案發後不久便已病死或自盡,只留下那枚象徵著扭曲執念的戒指。
一個雨後的黃昏,李維哲再次來到淡水。渡船頭遊人依舊,夕陽將河水染成金紅。他獨自走到已清理完畢、即將被規劃為文化遺址保護區的老戲院廢墟前。工人們已用圍欄將地下室區域隔離。
空氣清新,帶著雨後的草木香氣。沒有歌聲,只有海浪的輕柔拍岸聲。
他靜靜站了一會兒,從口袋裡掏出那枚屬於阿雪的銀戒指。戒指在夕陽下反射著微弱的光。
「都結束了。」他低聲說,像是在對那消散的亡魂,也像是在對自己,對從未謀面的祖父。

他揚起手,將那枚承載著無盡等待、瘋狂與毀滅的戒指,用力拋向波光粼粼的淡水河口。一道小小的銀色弧線,墜入深沉的河水,轉瞬消失不見。
河水靜靜流淌,帶走了一切罪孽、執念與等待。遠處,淡水老街的燈火次第亮起,溫暖而平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