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兩米半高的葡萄架下,阿布多拉挺直了那具本來要爲收成農作物而彎曲的背脊,為家人賺到了五斗米,也為自己贏得了合作社代表的頭銜。當然,那墨黑的監視器功不可沒。

新疆博樂塞利木湖
一、
烏魯木齊國際機場入境大堂空間寬敞明亮,幾位舞者在「歡迎來到新疆」前跳著民族舞,不久後師傅便來接我們到酒店。
曾經有外國人問我香港與中國有什麽分別,撇除這個問題背後複雜的政治歷史背景,我通常比較籠統的回答:香港人說廣東話,中國人說普通話;香港人用繁體字,中國人用簡體字;香港使用港幣,中國使用人民幣。然而,在這遼闊的國土上,這答案實在是太太太粗劣。新疆就是個好例子,機場裡醒目的維吾爾語路標提醒了我這片土地上民族與文化的多元。
說到貨幣,到達酒店後的旅遊團付款是第一件令我真實感覺到我到了新疆的事情。7000多人民幣的旅費分開了七次來付,除了港元轉人民幣的匯率遲緩之外,更是新疆的金錢交易的管制特別嚴格,最後用上了微信支付、支付寶、內地銀行、親戚匯款等多種方式才把團費付光,差點無法起行。旅遊團老闆視乎見怪不怪,特別耐心的提示我們如何在新疆進行大額消費,以及講解新疆與大陸的不同。首先,新疆的微信群一旦多於三人或以上必須受到監控,其次,60%的新疆人口不是漢族,他們有自己的宗教文化,旅客不能妨礙他們禱告。另外,餐廳裏不能吃豬肉等等。
等等,新疆與大陸?
這個字眼多麼熟悉,香港人經常說的「上大陸」背後所蘊含的意義非常有趣。「上」即是北上,與「出國」和「入西貢」意思接近,但情感或主觀距離上卻有微妙的不同,而中國多個省份在此則歸類為「大陸」。所以無論是去東莞、去北京,都是「上大陸」,儘管北京人不吃粵菜、東莞人不吃京菜。將此片大地歸類為「大陸」並與新疆並列在一起的微妙暗示不言而喻。令我不禁想:那新疆人是「上大陸」、「出大陸」、還是「入大陸」呢?這個提問莫名令我對新疆產生同志情懷。在此,我必須加入一點歷史背景:
新疆自古由不同民族和政權統治,漢朝以來,西域的統治者有中原史料中記載的匈奴、胡族、突厥人和蒙古人等,形成了現今多元民族的社會,語言更是多樣,包括了維吾爾語、哈薩克語、蒙古語等。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時期,政府鼓勵開闢人煙稀少的新疆,大量漢族自此定居於此。2009年的七五事件各有說法,在現在政權統治下則是定義為有計劃預謀的恐怖襲擊事件,是危害國安的極端主義份子造成的悲劇。無論如何,其後大力的維穩工作大家有目共睹。
二、
此段歷史寫得極為簡略,其中每一小部分都有千八萬個關於人的真實故事,而這趟旅程我只能窺探當中一點點。而在這一點點當中,我想說關於導遊買買提的故事,於他而言,前往大陸可能不是「上大陸」、「出大陸」、或「入大陸」,而是「返大陸」。
第一次跟買買提見面是在旅遊巴上,他是個十分務實的人,說了就幹,幹了其他人不喜歡也不會改,所有事情直接了當。他穩穩的站在旅遊巴第一排座位中間,用非常大的聲量提醒我們每一個人扎安全帶,否則旅遊巴會自動報警。他頭頂上的那個墨黑的監視器無時無刻的提醒我我們的對話全程被聽著。
買買提是漢人,至於他為什麼叫買買提這個明顯不是漢人的名字就不得而知,或許跟香港人叫Mary、Peter、John沒有分別。買買提的祖父輩在文革時代被列為「黑五類」,會一點堪輿術的買買提爺爺是所謂的知識分子,被派至新疆後為國家貢獻一切他所能貢獻的,包括子孫後代的戶籍,從此世世代代是新疆人。買買提的姐姐和他自小在農村長大,天資聰敏的他們不甘於這輩子只能留在新疆,二人皆考上大學,而姐姐更是獲得兩家國營企業的工作機會,最後不顧母親反對,放棄了鐵飯碗,獨自前往北京尋找工作。在母親眼中,這是等於抛棄了整個家庭,而在新一代眼中,這可能是唯一離開新疆的辦法了。
怎料姐姐在北京的求職旅程一直不如意,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病,幾經波折後返回了新疆,然而家并沒有治愈她,精神狀態極度惡劣的她多次嘗試了結自己的生命,並傷害家人。買買提此時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太太和女兒等著他來養,然而處於失業狀態的他除了面對經濟壓力之外,更要處理姐姐和媽媽的關係。這時,這個世界沒有給這個家庭任何生存的希望,活著,是爲了什麽呢?
「不如我們一起去死吧。」買買提對媽媽説完這句話後立刻覺得自己該死。
自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以來,新疆大力發展旅游事業,什麽4A、5A級景區多不勝數,旺季人潮比春運澎拜,大量全國各地旅客湧入新疆看山看水。這造成了一種外省人易進,新疆人難出的現象。像買買提這種祖輩原是大陸人的人也不能豁免,「返大陸」對他們一家是奢望。身分證上的「新疆」是烙印,燙傷了他們離開的可能。
旅遊大巴翻過了山谷和沙漠,在屁股坐麻了之前到達了阿勒泰地區。買買提當然沒有死,他舉起導遊竿,幹鴨子般把我們領到不同景點去看,山呀湖呀什麼的都漂亮極了,旅客拍得開心、玩得開心,買買提也完成了他一次又一次的任務。這無窮的山水他看過千百萬次,或許他看膩了,或許他愛著這些山山水水,愛與不愛也好,他視乎想看到更遠的風景。
我到現在還是想不懂他為什麼在那個墨黑的監視器下跟我們說這麼多他的故事,或許那是他對監視器的自言自語,或許他一點也不在乎。最後他跟我們說:活著就好。
三、
監視器多次在我的這趟旅程中出現,旅遊巴上、大街上、餐廳裏,而我看過出現在最奇怪的地方是葡萄架。
吐魯番夏季炎熱,冬季寒冷,晝夜溫差大,全年日照充足,適合種葡萄。種出來的葡萄含糖量高,果香味重,美味又健康。在葡萄架上自然風乾的帶籽葡萄乾更是百吃不膩,是帶回家的好物——合作社X號棚的代表阿布多拉如此推銷他家的農作物。那個墨黑的監視器再次出現,一個約兩米半高的葡萄架上,至於在一個如此有機的環境下如何出現這麽一個無機、需要電能的東西,我不知道。
合作社是「精準扶貧」計劃的一環,旨在幫助新疆窮苦農民,讓旅客直接將金錢花在需要的人身上,所以我們便被載到阿布多拉的葡萄園裏。阿布多拉和他的家人負責接待我們,而當中只有阿布多拉會説流利普通話。他家的女士爲我們獻上鮮甜的西瓜和可愛的舞蹈;他家的孩子在一旁推出一車又一車葡萄乾讓我們試吃,包裝葡萄手勢之熟練,加上那木然的表情讓我相信這個接待客人(推銷)的情景發生了不止上百次。
阿布多拉的工作十分成功,三句不離愛國愛黨,五句裏總有一句:「我們都是一個民族——中華民族」,天花龍鳳的説了一輪關於葡萄乾的食療效果再點綴了一些愛國情懷後,完美實現了「一袋一路」(同音「一帶一路」,意思是帶著裝滿葡萄乾的袋子一路好走),我們團的太太先生們每人至少提了一袋回家,我媽當然也帶了兩袋。阿布多拉的家人面無表情,但他們今天應該是任務完成了。阿布多拉的輪廓深邃,眼睛炯炯有神,在他深褐色的臉龐上尤其突出,那是生活過得好的人獨有的模樣,也是難得從中國農民面上看到的神情。
在這兩米半高的葡萄架下,阿布多拉挺直了那具本來要爲收成農作物而彎曲的背脊,為家人賺到了五斗米,也為自己贏得了合作社代表的頭銜。當然,那墨黑的監視器功不可沒。
四、
再説監視器,當我站在監視器前想:「誰在看我呢?我在被看嗎?」時,我想象一個像《1984》裏奧布萊恩這樣的秘密高層坐在一百台電視面前觀察著監視對象的一舉一動,他可能忙著觀看其他屏幕而沒有看到我,他可能在打瞌睡,也可能他根本不存在。所以監視器本身根本不重要,重點是我知道我被看著。這猶如一齣演給鬼魂看的戯,我篩選那些想象中的奧布萊恩不想聽到的字眼;盡量迎合想象中的奧布萊恩想我做的事情,例如我不在當地人面前說「獨立」和「抗爭」;例如我會在導游遞給我五星小紅旗的時候輕輕的揮動它。這漫長的自我修正是一種沒有鮮血的自殘,直至我在奧布萊恩面前純潔無暇。
烏魯木齊大巴扎是我旅程的最後一站,裝飾著彎月與五芒星的圓頂建築成爲了旅客購物區,普通話與維吾爾語混雜、戴希賈布的年長女性與穿背心的少女擦身而過,我用耳朵和雙眼觀察這裏的人,這裏的人或許也在觀察我,而監視器觀察著我們。我發現我想和新疆人「像石榴籽一樣緊緊的抱在一起」(「石榴籽」的比喻,是習近平總書記2014年在新疆考察期間聽一位維吾爾族鄉親說的。這句源自生活的質樸感言,觸動了總書記的心弦——參考自共產黨員網)。我愛新疆,我對這裏產生一種近乎憐憫和獵奇的愛,憐憫在於由自憐而生的共情能力;獵奇在於我享受及早體驗這種在被觀察狀態下所發展出的自我覺察和進步。它逼使我思考,思考關於新疆、中國、香港和我。
在回程的飛機上,我看到新疆壯麗的景色,再次想起那個外國人問我關於香港與中國的分別的問題,我其實不會答、不該答、不能答。這超越了政治、歷史、文化、語言等,而是一種個人的incapable,何況新疆、香港、中國的機場皆使用人面識別進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