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匆忙趕去上長笛課,照例經過大院子、通過溫州街22巷,鑽進窄窄的公寓後巷,再穿過公園走向辛亥路。熟悉的路線,今天卻多了一股塵土味,小公園裡停著一輛小貨車。
我瞥見那幾間斑駁破舊的老眷舍,已被鐵板一片片圍起,看來是要拆了。顧不得遲到,衝上前問:「大哥,這裡要拆了嗎?」
一位壯碩黝黑的工頭大哥回答:「對,要拆。妳要拍照喔?」
我忙說:「對啊,聽說裡面有防空洞,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他楞了一下:「厚,妳也知道有防空洞!來,要小心腳下。」
我跟著工頭大哥踩過滿地雜物,通過正面紅磚屋、轉進左側的凹處,來到一棟掛著門牌15號的眷舍前。他用力推開紅色大門,門軸發出低沉的吱嘎聲。指著圍牆邊:「左邊這就是了。」
眼前一條長約五、六公尺、高度及肩的水泥物,宛如一具巨大的石棺,上頭覆滿苔痕與藤蔓。我抓緊按下快門,深怕怪手一來,這段歷史就被鏟平。


圍起圍籬,準備開拆眷村

防空洞就在左側這棟眷舍裡面
我在這附近住了二十多年,很早之前就聽說這裡有個防空洞,但從未親眼見過。今天終於見到了,而歲月也像倒帶一般——父母生前躲空襲的故事瞬間浮現。
父親常說,那是日本時代的夜晚,萬華的天空響起空襲警報。他當時還在念初中,家門外就是熱鬧街市。一聽警報,就得攙著行動緩慢的阿公,提著蠟燭和簡單行李,與鄰居一同擠進大廟口潮濕的防空洞,渡過驚惶的夜。
母親的童年則在齊東街日式宿舍。每次我問,她總淡淡一句:「細漢時啊,無記得啦。」齊東街上的防空洞至今仍在;每當我經過,總會想起十二三歲的母親,帶著稚齡的弟弟們蜷縮在那狹小的空間裡,頭頂是轟炸機呼嘯而過的聲音,或許她不願意說出細節,可那份恐懼早就烙印在身體吧。
眼前的防空洞,正是與父母記憶同時代的產物。

溫州街戰爭的印記-防空洞
在1928年臺北帝國大學創校之前,溫州街原本是一片阡陌農田,霧裡薛圳悠悠流過。隨著帝大設立,校方收購土地興建官邸宿舍,溫州街成了整整齊齊的昭和町日本人生活區。
這些宿舍多為木構或磚木造,覆著黑瓦,院落栽種南洋樹種與花草,家戶間僅以竹籬為界,院子與建築間留有開闊空間,既通風又富生活氣息。屋舍格局井然,格子窗、紙障子在日光下透出柔和光影,帶著日本時代官舍特有的節制與秩序。
戰爭末期空襲頻繁,台北大空襲中有許多建築受波及。戰後國民政府來臺,台大接收帝大校產與官舍,附近日人興建的私宅則被權勢者霸佔。
父親常說:「你無災,國民黨有多惡霸。日本人走了,他們就來佔。」
他念初中時,半工半讀貼補家用,在日本人開的工廠做學徒、學車床。直到日本戰敗那一天,他說一輩子忘不了。工廠裡的收音機傳來天皇投降的廣播,日本人整齊站在收音機前低頭落淚。我爸說,他也哭了。不是因為天皇,而是因為失去工作沒錢可拿回家。
臨走前,日本老闆把一些木工小工具送給他。他一直記得這份情,也把那些工具保存到晚年。

溫州街18巷昭和町日式宿舍群

和平東路一段248巷「大院子」
無論戰前或戰後,溫州街都是全台灣無可取代、知識密度最高的地區,許多台大的教授學者,如殷海光、臺靜農、李濟、陳奇祿、曹永和...等人就住這條街道上。
而且,這裡還住著一位重量級人物,那便是國防部長俞大維。他的宅邸在離防空洞不遠的溫州街22巷上,故台大校長傅斯年也曾在此居住過。當時國防部曾特別徵調一個憲兵班,進駐在溫州街30巷內的軍營內,24小時輪班駐守在俞大維宅前的衛哨內。
曾經住在雲和街的畫家劉墉,2022年在「大院子」開辦畫展,他在解說其畫作「童年暮靄」時曾說:「俞大維家旁邊有個車庫,停了輛車,我常追著他的車子聞汽油味道。當時的汽油味好香啊。而我家當時只剩個茅草頂,因為房子失火燒光了。」
他指著畫中河流旁的房子說:「這邊有石棉瓦房,它是靠著河邊蓋的違章建築。我跟他們家很熟,每次要到後面玩,得經過他家,他家是竹籬笆。別人都是磚牆就他家是竹籬笆。」畫面裡的違章建築,就是現在正要開拆的屋舍之一;而那一條又寬又長的河流,就是流過眷村的霧裡薛圳第二支線。
這條小河,它的實體至今仍然可見,就在溫州街45巷旁,現已是市定古蹟。此外,溫州街18巷16弄的殷海光故居,院子深處有一條涓涓細流,旁邊開滿野薑花,也是取自這一條小河之水。

溫州街22巷俞大維故居(市定古蹟)

溫州街25號臺靜農人文會館

溫州街45巷霧裡薛圳第二支線明渠(市定古蹟)

溫州街18巷16弄殷海光故居
在辛亥路尚未開闢成為馬路時,整條溫州街是從和平東路貫穿到羅斯福路上。民國四十年代,辛亥路、溫州街兩端的農田逐漸消失,四座綠色的軍營及一座廚房進駐,因此地方上都習稱溫州街30巷廣場為「大廚房」。
最早僅有30巷右邊一排房屋連著底邊到38巷左邊,形成一個凹字型形狀的暫住環境,38巷旁還有早期的「台灣人村」陳姓家族世居於此,現在大學公園有一座白靈宮,便是陳家人發心祭拜的有應公廟。
隨著時代的變遷,原本閒置的軍營也逐漸遷進不少人家,竹籬笆一道一道的圍起,每戶『原住民』都開始劃地設界,佔地為王,當時的時局不穩,自國民政府遷臺,百廢待興,無人也無暇管制此種情形。
大廚房是鄰居媽媽們常互串門子,孩子們打彈珠、嬉鬧玩耍的地方,以前河道還在時,孩子也會到小河邊摸魚玩水,迂迴的巷弄則是玩官兵抓強盜的最好場所。靠近溫州街30巷這一頭曾經有一家柑仔店,賣些書報零食雜貨,旁邊開過麵食小吃,還有兜售"小本"的,男孩兒會躲在附近偷偷抽菸。
劉墉的畫作中,有一個很大的防空洞,就是眼前看到的這一座。

劉墉「畫我童年」展-作品童年暮靄詳細描繪溫州街一帶的生活情景

1945年空照圖,可見到溫州街兩旁是整齊的日式宿舍區,東西兩側有排水道堀川(今新生南路)及灌溉用的水源霧裡薛圳

國民政府遷台後,徵收今辛亥路一帶農田,做為軍事用地。黃色框線即公務人力發展中心

辛亥一號公園是昔日霧裡薛圳流經之處
劉墉回憶:「我常在大院子及日式宿舍玩躲貓貓,因為以前門禁沒那麼嚴,可以四處串門子。兵工學校常聽見操練聲,么二三四、么二三四,....風雲起、山河動...,這邊都是軍營。」兵工學校(後由憲兵司令部遷入),就是現今公務人力發展中心所在。
眷村是溫州街特有的地方記憶之一,劉墉說:「以前常聽見前頭有詩人在朗詩、後面聽到軍眷媽媽在炒菜。她們拿起鍋鏟,噹!噹!噹!聲音多麼響亮,咱能跟人家比嗎?人家是武漢鋼鐵廠過來的鍋鏟呢!」
溫州街也曾有過幫派叫「三環幫」,據說老大叫光頭,出生在溫州街48巷底。當年的四海、竹聯名聲響亮,到現在都還存在,可三環幫似乎已沒落。此外,這裡還流傳一個女生的幫派,叫「天涯九龍鳳」。劉墉說:「我沒見過這些人,是同學告訴我,"女生打架滿地都是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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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作家曾書寫溫州街的故事,不少文化人也不斷講述名人故居的時代意義,但眷村與違建的篇章,卻鮮少被提及。
劉墉憶童年:「傍晚吃過晚飯,父親常騎著腳踏車,嘎滋嘎滋的,載我跨過小河、經過違章建築區到水源地釣魚,這些房子幾乎沒有瓦頂,有的只是竹編的。颱風來襲時,大家會在屋頂上疊些石子,好讓屋頂不被風吹跑。每次我經過這邊感慨都很深,因為每一家都很小,裡頭有不同口音的,山東話、廣東話各種都有,有的在打孩子、有的罵老公,有的時候走到一半,砰!一聲,火苗從屋子裡頭竄出,因為房子太小了,只能在門口升火。」
劉墉說:「我曾經跟著我父親到違建區裡一個老先生家裡。他是賣甩子麻花的,要秀給父親看,因為父親好奇怎麼做的?我看他從床底下拉出一個大臉盆,燒熱了油,我當時心想,媽呀,這該不會是洗腳的吧!然後他把麵團用兩根長長的筷子,轉轉轉地一撐,咻~地就出來一個了。那時候他的屋子只有一張床,床邊坐著個小男孩兒,用不高興的眼神看著我以及我父親。我當時沒多做他想,或許他當時是貧困還是如何,但他的眼神讓我印象很深。
後來父親生病已經病危了,賣甩子麻花的來敲門:「好久沒來買甩子麻花啦!我這送給你們吃吧」劉墉說,當母親拿著甩子麻花進到屋子裡頭,父親已無法進食,說:「我不吃。」母親只好坐在邊上,在膝蓋上鋪一張報紙,因為這一吃就會掉落許多碎屑,然後她一邊吃一邊啪搭搭地掉,眼淚也答答答地落下...」

傍晚時分,我再度來到拆除現場。
房子已清理得更徹底,框窗、鐵窗、椅子、櫃子、床板等碎片堆成小丘,散落在正面那棟二層樓磚房前的空地上。
白天因為匆忙未能仔細觀察,這回同行的友人再度帶我走進防空洞。由於現場雜物堆置,要到防空洞入口,得先穿過院落的客廳、長廊和廚房。
在房子後門出口靠近圍牆邊,一座方形磚砌門廊佇立,那正是防空洞的入口。
地上長滿雜草,我顧不得蚊蟲叮咬,撩起褲管,亮起手機手電筒往裡一照,只見幾級向下的階梯延伸入黑暗,約莫一公尺後牆面左轉、再左轉,就是那條防空洞的走向。
我一度想走進去探看,卻見洞口低窪積水,水面飄著樹葉和垃圾且水深及膝,只能作罷。
雖然無法踏入,但那一瞬間,仍彷彿能感受到當年人們蜷縮其中、躲避戰火時的緊張與無奈。
屋內磨石子地磚還怯怯地發光、屋外四周牆面屋角卻緊扣著藤蔓,殘垣斷壁裡,散落著未帶走的家具與衣物,那些庶民生活的痕跡,努力打拼的姿態,像是被遺忘的故事,靜靜留在殘破的磚瓦之中。
一邊是日本時代留下的井然秩序,一邊是戰後庶民生活的逼仄與匆促。這裡曾有日式官舍與戰後眷舍共存的特殊景象、時代交疊的印記。不過,這些留在街巷轉角的老屋殘影,也即將成為過去。
或許未來,新的大樓會在這裡拔地而起,但至少在這個傍晚,我們確知,這片土地的故事,有人見過,有人寫下。










右側水泥門廊為防空洞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