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只向前走,也在等待被聽見。
林子祥從沒想過,父親的葬禮會讓他的人生完全改變。
父親在中風後拖了一年,終於在臺北市立醫院離開人世。那天,殯儀館裡人聲低沉,子祥穿著黑西裝,手裡還攥著沒處理完的廣告合約。他在廣告公司做業務,每天忙著跑客戶、談預算、喝酒應酬。
直到律師當著眾人宣讀遺囑——父親留下的迪化街老宅,產權全在一個名字名下。
林子安。
子祥愣住了。他記得自己好像有個哥哥,比他大三歲,可從小被送到宜蘭的療養中心,因為自閉症和強迫症,被母親悄悄隔絕於家族之外。多年來,這個名字像一塊塵封的舊木牌,不曾被提起。
「子安哥……還在嗎?」他忍不住問。
律師點頭,平靜地說:「他還好,只是需要人照顧。」
那一刻,子祥心底升起一股複雜的情緒——陌生、麻煩,還有一種說不清的罪惡感。
療養中心的走廊乾淨得近乎冷清。
子祥第一次見到林子安時,哥哥正坐在窗邊,懷裡緊緊抱著一隻壞掉的座鐘。
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卻神情單純,眼神飄忽。他嘴裡輕輕數著:「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然後又從一開始。
「他喜歡數數,覺得安全。」看護解釋。
子祥不知道怎麼開口,只勉強叫了聲:「安哥。」子安抬頭,眼神落在他臉上,停頓了很久,才露出一個生硬的笑。
父親的安排讓子祥別無選擇。他得把子安接回台北,否則老宅的產權一切都卡住。
回到迪化街,老宅還保持著舊樣:斑駁的紅磚牆、雕花木門,巷子口的青草味混著中藥材香。
子安每天都有固定的行程:早上到龍山寺坐在石階數香客,下午回來把便利商店的小發票依金額排序,晚上則捧著壞掉的座鐘,喃喃數秒。
子翔一度覺得快被逼瘋。
他要處理客戶電話,哥哥卻在旁邊不斷小聲重複:「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一…… 」
他剛端起泡麵,哥哥忽然把湯匙擺正,堅持一定要朝東。
「安哥,你這樣不行啦!」子祥忍不住吼。
子安嚇得一縮,雙手死死抱住座鐘,眼睛裡閃過恐懼。
那一瞬間,子祥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曾經也這樣吼過。他自己當時只是轉頭裝作沒聽見。
然而,哥哥的存在,逐漸顛覆了他的世界。
有一次,子翔正和客戶討論廣告預算,桌上的報價單讓他心裡發毛。
子安忽然低聲說:「少兩個零。」
子祥一愣,翻開資料,果然發現客戶暗藏手腳。那一場會議,他因此力挽狂瀾。
之後他發現,子安的腦袋像一座驚人的記憶倉庫。
便利商店廣告詞、電視新聞跑馬燈的數字、路過的車牌號碼——全都能被他完整背出。
「安哥,你記得這麼多,要做什麼?」
子安低頭,只輕聲說:「爸爸叫我記好,不要忘。」
子祥愣住了。
夜裡,子祥走上天台,看見子安正抱著那隻壞掉的座鐘。
子安:「爸爸以前,每天七點會敲鐘,叫我吃飯。」
子祥腦中浮現模糊的記憶:黃昏的廚房裡,鐘聲響起,母親端著湯,父親嚴厲卻帶著笑意。而他,那時候總急著往外跑,追逐巷口的朋友。
原來,哥哥把這些記憶牢牢保存了下來,而他自己卻早已遺忘。
幾週後,律師再次來電。
「若想順利出售老宅,必須讓子安回到療養院。這樣才好辦產權轉移。」
子祥沉默許久。
第二天,他帶著子安上車,車子一路往宜蘭開。
路上,子安緊緊抓著他的袖子,眼神慌張。
子祥看著那雙眼睛,心口一陣刺痛。忽然,他聽見鐘聲在腦海深處響起。那不是幻覺,而是被壓抑多年的聲音。
「走吧,安哥,我們回迪化街。」他忽然轉動方向盤。
子安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久違的笑。
入秋後,迪化街掛起了一盞盞紅燈籠,街巷裡瀰漫著藥草香。
子祥沒有賣掉老宅,而是和子安一起,把它整理成一間小小的鐘錶修理舖。
店裡沒有華麗裝潢,只有各式各樣的老鐘:落地鐘、座鐘、懷錶,全是街坊送修或他們收來的。子安每天專注地調整齒輪、比對秒針,臉上露出極少見的安定。
傍晚時分,那隻曾壞掉的座鐘終於被修好,滴答聲重新響起。聲音穿過靜謐的老街,像是提醒他們——時間從未真正停下,只是等待有人願意聽見。
子祥看著哥哥,輕聲說:「安哥,我們一起守著這裡,好不好?」
子安抬起頭,笑得單純。
兄弟之間的距離,終於像時鐘的指針般,緩緩重合。
【全文完】
2025.09.14 於屏東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