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因為寂寞,牧雲覺得這年的春天很長很長,長得像一輩子也過不完。白天不過是兩個黑夜之間蒼白的幻影,生活只意味著下一天的奮門。然而春天畢竟過去了,接著大暑,白露乃至秋分的脚步就顯得輕快多了。這是由於已經習慣寂寞的緣故吧,他想,時日往往把情感的傷痕熨平。
牧雲下了班,並沒回家,特地到百貨公司選購一套嬰兒服,當作晉明初為人父的禮物。『為什麽都不來找我?』晉明微微責怪他,但語氣充滿久別重逢的喜悅。
昨天,晉明恰巧到他服務的公司選購電子計算機,兩人幾乎整整有半年未曾聯繫了,老同學見了面,關不住熱情,談得開懷愉快。他一知道許瀅當了小女孩的母親,立即決定親自前往拜訪,並且重拾意猶未盡的話題。
牧雲自嬰兒館出來,經過化妝品部,一家家聞名的大化妝品公司的櫃台的美容師,美麗大方地站著,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禁不住教人多看一眼。櫥窗光潔亮麗。一位小姐閤目端坐,美容師正在幫她畫眼線,專注的,一種很迷人的職業的前傾姿勢。牆上懸掛一幅巨型海報,一位可愛的小姐的面部特寫,梳了一個髻,面目清秀,肌膚光滑,手掌按住面頰,像在按摩,兩隻大眼睛直朝著人微笑。
百貨公司自動門開了,一位小姐匆匆出去,小姐的側面、背影令他震驚,他一下子怔住了,然後心裏一個聲音在喊叫:『宜君!宜君!』他有如失去理智,不顧一切的奔往大門,覺得身體與其他人發生擦撞。
『哎!你這人怎麼搞的?走路不帶眼睛的。』
牧雲不顧埋怨,衝出門,門外人如潮湧,方才那教他心兒狂跳的影子却已消失無蹤。他不放棄,又在人羣中搜尋了又搜尋,沒有,他不免大大失望。
也許看走眼了。就算真是宜君,又能怎樣?或許已嫁為人妻也說不定。他想,算了。但宜君的形象却在眼前清楚的升起,怎麼也抹不去。
回憶像毒蛇一樣,咬噬著他好不容易才痊癒的心。
唱片行此刻竟播放著他最愛也最怕聽的『小溪』,那每一個音符都似利刃一般,輕輕割劃著他脆弱的靈魂。
『別問我來自何方,別問我流向何處,你有你的前途,我有我的歸路……』
還有什麼資格要求宜君呢?
『……莫道我帶走了春光,是你自己把春光辜負……』
不錯,我罪有應得,誰教我辜負宜君呢?牧雲又掉進自譴的深淵。
到了譚家門口,他望望旋飛的鴿子,收拾起感傷。
那盤桓在公寓頂上天空的一羣鴿子,低俯下來,忽的翻仰身子再爬升時,已在千丈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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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君看見進門的人是牧雲時,腦裏彷彿很清楚的『轟』了一聲,然後心裏像受到什麼強烈的力量的壓擠,直要破裂。她認為離開客廳較妥,可是一下子似乎站不起來,走不出去。
葉培林顯得困窘,他下意識的站起來,像要面臨什麼挑戰。
空氣沈悶得像扯不開的網。
『坐嘛!以前大家都見過面。』
晉明見場面有點僵,忙緩和緊張的氣氛。他心裏覺得不妙,宜君和培林原本要離開了,偏偏却來了不速之客,他想,許瀅一定會怪罪他。
牧雲和培林禮貌地拉拉手,那種出奇的友善態度,彼此都知道是裝出來的。牧雲坐在宜君對面,心裏萬分震驚,他發現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但起身告辭又不可能。當許瀅抱著嬰孩出來,他可以輕易的看出許瀅的臉色不對勁,就像走錯了房間一樣。他連忙迎上去,熱心的逗著嬰孩,說著小孩與父母有多麼相似的客套話。他故作輕鬆的樣子過於瀟洒,反教人覺得不對,彷如剪片的大跳接。
嬰兒被逗哭了,牧雲接過手哄了半天,哭聲愈來愈大,他又窘又急,只好把嬰孩交還許瀅,一臉自嘲的苦笑。
『大概是肚子餓了吧?』晉明說。
『剛吃奶。』許瀅說著,手指伸進尿布套內,探索著。『尿片濕了。』
許瀅抱著小孩回臥室,宜君抓到解脫的機會,站起身,自告奮勇:
『我來幫忙。』
牧雲抬頭看宜君,她很巧妙的避開了。他的眼睛未逮住她,頗有一脚踩空的驚慌。受傷的過去像鋼針一樣,橫在他們之間,只要他稍一接近便要受到痛苦的刺戳,這是他無法忍受的。他感到那種遭受排斥的孤獨。
客廳剩下男人,氣氛應該輕鬆了,但培林和牧雲都不怎麼說話,有一種淡淡的敵對氣氛瀰漫著。牧雲侷促的坐著,兩手先是交握放在大腿上,不對勁,再交抱胸前,還是僵硬。晉明却滔滔不絕,大談他研讀命名學的種種心得。
牧雲偶爾打量對面沈默的葉培林,他幾乎可以想像葉培林和宜君單獨面對面談話的模樣,心裏不禁嫉妒起來。他起先對晉明的守口如瓶,感到不滿,覺得這一切只有他一個人被隱瞞,只有他是笨蛋。但他立即認爲,笨蛋這個脚色再怎麽也是自己討來的,沒什麼好抱怨的,他只能憎恨自己。
許瀅和宜君躡手躡腳的走出臥房。晉明正為小孩所取的姓名吹噓著天格地格人格。
『小聲點行不行?小鬼睡著了。』許瀅說。
晉明興頭上被澆了盆冷水,臉上一副很掃興的表情。宜君偷偷看了牧雲一眼,他的容顏蒼老憔悴多了,尤其是臉上,流露著年輕人不該有的淒涼與落寞,這都是往日所看不到的。難道這些日子以來,他也被那可怕的痛苦所折磨?正像她自己。驀然間,她發覺自己同情著牧雲。她爲此感到驚訝,她不應該這樣的。像是犯了明顯的過錯一樣,宜君警惕自己,不可一錯再錯。她提起皮包,準備告辭。葉培林立即站起來。接著是一陣難堪的告別。
牧雲笑了一下,笑得很短,只有一剎那,看得出來笑裏含著某種不可言喻的悲傷。
宜君和培林消失背影,牧雲像失落了什麼,要自己冷靜地想想,但又有如早已空白的腦子再給漂白似的,根本想不出什麼,只是嗒然若失的置身於無盡的悵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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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林送宜君回到小巷,真是靜,只有兩人的脚步聲,他們一直忘記了說話,就像巷口的街燈,斑剝的牆垣。培林心裏老覺不大一樣。他後悔到晉明那兒,雖然沒有怎樣,但仍感到極為不快。
李牧雲每一個眼色都令他担心,宜君每一個動作都教他懷疑。現在心中積壓太多的担心與懷疑,使他感到討厭。
街燈蒼白的燈光落在他們身上,勾勒出鼻尖以上的光影。宜君兩眼平視,嘴唇緊閉,像在沈思。難道是在想……培林注視著她,心裏惶恐不安。
『妳在想什麼?』話才脫口,培林隨即又後悔起來,覺得自己太浮躁了。
『沒有呀!』她聳聳肩。
她的語氣自然,毫不侷促,偏偏就是太順暢了,反使他又猜測其中的可靠性。
他們又默默走了一陣,彷彿彼此忘記對方的存在。培林凝視眼前昏茫燈光中微微泛白的路面,一陣涼意悄悄襲上身來。他忽然想起一句話,男女間如果不再彼此信任,感情就面臨危機了。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將遭受痛苦的刼難,不免感到恐懼與無助。(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