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賦閒也是一種可怕的懲罰,有如孤獨地走在沙漠裏,雖自由自在,却總有無邊無際的虛空。
牧雲窮極無聊,想弄些聲音打發寂寥,無意間扭開收音機,播音員情緒激動的報導著,美國總統卡特已宣佈中止中美協防條約,並於明年元月一日起和共匪建交,一切競選活動暫予停止。接著播放的是慷慨激昂的『中國一定強』。他不敢相信,可是又由不得不信,一下子竟有些茫然無所適從。他回想過去的自己,益發覺得既羞愧又可憐。
經過抗議、示威、遊行,乃至愛國自強捐款之後,激烈的情緒逐漸冷靜下來,人人都站回自己崗位上,努力做好本身工作。可是牧雲却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終於,失望之餘,他提著簡單的行囊回到新竹的老家。
街頭人家並未受美匪建交多大的影響,仍洋溢一股淡淡的歡樂的氣息,但這種歡樂反而更增添他的煩悶。偶現的陽光異樣慘淡,天氣冷寒,冷得使人清醒,使人因清醒而不快。他希望一直走下去,永遠不必走回家。
然而這條熟悉的巷子畢竟無法迴避。他在此處長大,曾經蹲在地上和別的孩子玩彈珠,彈橡皮筋,他認識這裏的一切,住在巷子的人有些遷走了,有些女孩嫁出去了,但巷子的面貌始沒有改變,只有巷底的一口古井給填滿,附近的空地成爲一處兒童遊戲的小型公園。
母親看見兒子回家,高興的拉著他噓寒問暖。
『出差是麼?』
出差這兩個字像鋼針一樣,猛猛地戳了耳鼓一下。牧雲強忍著不讓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媽,我這擺是轉來過年的。』
『公司放你大假?』
母親的關切令他害怕,使他想逃避。不過他躲不掉,索性咬緊牙關,硬著頭皮迎上去。
『我已經辭頭路了。』
『為什麼?本來不是好好?』
母親的疑問像利箭一樣射過來。他面露苦苦的笑容,掩飾內心的不自在,立即提起行李,跑上樓,回頭說:
『想要換一個環境。』
一句話,一個動作,把問題擱置了。畢竟,有時候解釋是多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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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結婚,母親每次想和他談談,他都把話題岔開,像隻蝸牛,一碰見這老問題,立即敏感地躲進殼內,根本不願談下去,只留下一段長長的尷尬。
有天晚上,母親、妙雲和牧雲一道觀看電視。由於一個訂婚禮餅的廣告,又使他溫習了一次老問題。
『媽媽不管你是為什麼和宜君分開,但是你總不能就不肯結婚呀!』
『宜君姐姐才好呢!伊和阿兄寃家一定有內幕。』妙雲揷嘴。看哥哥沒有說話的意思,便緊釘不放:『你講。』
他遭受聯擊,又搬出蝸牛本領。
『這款代誌永遠講不清楚。』他對妙雲說:『妳以後自然會明白。』
妙雲噘著嘴,不服氣的『哼』了一聲。
『你也無比我大多少,臭彈仙!』
『反正講,妳也不八。』
『媽,您看阿兄伊——』她轉向母親求援。母親倒是比較關心未來的發展,就問兒子:『大姨講要替你介紹的那位林小姐,你感覺怎樣?』
『不是講過了?我還得另外找頭路固定下來,談這款代誌太早了。』
『只是互相見一個面,後擺再慢慢瞭解,也不是要你馬上和伊結婚。』
『就是嘛,』妙雲乘機加油添醋,報一箭之仇:『餓鬼假細理。』
『妳――』他緊握拳頭,却不能發作。
妙雲得意的躲在母親背後,朝他做鬼臉。他只好無可奈何的走回自己的房間。
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張椅子以及一個塑膠布製的衣櫥,還有三面牆,和一扇朝東的窗,這就是以前準備和大學聯考作戰的場地。高中畢業,上大學,服兵役,然後在台北就業,真正住到這房間的日子不多,只有暑假、寒假以及極少的假日。然而母親依然將房間整理得有條不紊,一塵不染,保留原來的樣子。
書桌靠著窗,桌面有書架及玻璃板。書架上的書籍大多是大學的教科書、參考書,一大半是大部頭的原版書。他伸手取下一冊,書頁已微微泛黃,翻開,透出一股書本特有的霉味,他拍了拍,味道更濃了。又翻了幾頁,幾乎都未留下筆跡,像是舊了的新書似的。將書本放回書架,覺得這已是很遙遠以前的日子了。
壓在玻璃底下的照片,雖然褪色了,却猶勾起鮮明的回憶,迎新、送舊及郊遊,還有球賽紀念照,其中一張是與晉明合影,兩人汗水淋漓,溼透了會計系球衣,但臉上却充滿勝利的笑容。他們往日是籃球場上的最佳搭檔,晉明的籃板球與他的中距離跳射,使會計系籃球隊威名四播。這張照片是當年勇奪系際杯冠軍時留下的。
他望著照片,不禁感慨。由於宜君,使得他和晉明疏遠了。友誼褪色,使他更感到寂寞,以及往日不再。
回新竹之後,他思想的時間多。稍一坐定,往事就爭先恐後的自記憶跳回眼前,揭開方才癒合的創痕。阿姆坪的山景、淡江暮色,……一幕幕湧升上來。現在想起來,宜君是那麼溫柔,美好,爲什麼自己却不知珍惜呢?牧雲只有嘆氣,為自己的無知而嘆氣。這種眷戀使他感到痛苦萬分,可是他無法向誰傾訴,只好把刺骨的痛苦,揉成一個紙團,丟在心的幽深處。
宜君此刻在哪裏呢?結婚了?他不禁喪氣,就算尚未結婚,又能怎樣呢?他死寂地望著桌上小鏡中的自己,直到臉上淌下了淚水。
窗外吹進一陣風,彷彿將窗內的燈光吹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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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牧雲胃部不太舒服,尤其夜黑,路面不平,車子顛簸得厲害,肚子益感不適。他打開車窗,冷風猛猛灌進來。
『哎呀!冷死人了,拜託你關起來好不好?』妙雲嚷著:『真是滿腹熱情。』
兩人討價還價,結果只留下一線小小的窗縫,偶爾鑽進呼呼的風聲。
『牧雲,你感覺林小姐人怎樣?』母親關切的問,又試圖進行說服的工作。
林小姐。就是她,就是因爲她,才要吃這頓受罪的飯。他實在沒心情看她,何況她一直羞答答的不敢抬頭。他只彷彿有個印象,那就是林小姐屬豐滿型,和紅樓夢中的林小姐不是一型。
『沒什麼。』他說。
『怎麼這樣講?』母親彷如在責備兒子太馬虎了。『林小姐環境不錯,家世清白,而且生得美,你敢有注意伊的下頦,真飽圓,看起來真正有福氣。』
『哦!我沒注意。』
他的確未留意。吃飯的時候真夠尷尬,他彷彿覺得一舉一動都有人打量、研究,就像自己不是面孔,而是櫥窗中的貨品一樣,教人全身發毛,再加上西裝領帶,拘束到了極點,更不可能注意別人。林小姐和他一樣,很少開口講話,只是靜聽其他人無法過濾出內容的閒聊。
『媽媽是想要知影你愛不?』
『我不知,您不要逼我。』
『逼你?我這哪是逼你?』母親覺得努力枉費了,有些生氣。
『我不是這個意思。』
『阿兄的意思是講,林小姐再怎麼也比不起宜君姐姐。』妙雲伸手點了點坐在前座的牧雲,自認聰明的問:『對不?』
牧雲被她一說,腦子裏思索不出半句話來。但這次他倒真比較起來,宜君的好是誰也跟不上的。
『若是不愛,再另外找。』
母親退讓了,不過那口氣彷彿還很可惜似的,就像看中一套衣服的樣式顏色,偏偏沒有自己穿的尺寸。微皺眉頭,眼中帶著一抹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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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雲上半身被永遠看不完的日報遮著,動也不動,就像客廳沒有其他人。牧雲坐到沙發,無聊地翻出昨天的報紙,尋找漏過的短欄新聞。摺叠報紙時,他故意發出最大的聲響表示抗議。
她兩隻眼睛露出報紙的頂端。挑了半天,捨不得的遞去地方版。牧雲想跟她換要聞版,但知道準碰釘子,只好忍讓地看地方版。
『怎麼不再賴床了?』妙雲調侃道。他以前在家裏,總要母親搶走棉被,才肯起床。
『我重新做人了。』
『是嗎?』
『等著瞧好了。』
其實說話之前,重新做人的思想並未完全進入心中。經現在一講,心裏倒真決定這麼去做了。他想了想,把注意力移回地方版。其中一個三欄直題吸引住他,標題是:
男兒何必氣短
只為得不到茶娘的愛
一大學生昨臥軌自殺
突然,內心一亮,剎那間積壓在心頭的遲疑、迷失飛散了,剩下的只是一個彗星般明亮的觀念。是啊,在這動盪的大時代,男兒何必氣短?就從現在起,確立方向,將自身的工作做好再說。無論如何,冬天是會過去的。
牆上的老鐘,鐘擺秩序的、規則的擺動,可以清晰的聽見時間一步一步走去的足音。(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