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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後面來的光柱,如一條手伸到銀幕上,所有的談話都被沈寂取代了。他們看的是部法國的唯美文藝片。戲院雖小,冷氣却強,宜君吁了一口氣,不禁雙手交抱。後面有人拚命嗑瓜子,發出細碎的聲響。黑暗中,她看看左右,只是一些模糊的面孔。身邊的人側向她,關心的問:
『怎麼了?』『沒有。』
她皺著眉頭,不過她想培林不會注意到。
一位癡情女子遠渡重洋,到人地生疏的異國,尋找她的愛人,然而她愛他,他却不愛她。癡情的她不斷的討好對方,不斷的遭受拒絕,終於不斷的失望與折磨使她神經失常,獨身一生。
對於愛情的執著,竟然獲致如此悲慘的結局。愛的代價居然是無窮無盡的苦惱與絕望。宜君為片中的癡情女子感到不平,她甚至熱淚盈眶,那其中畢竟有部分的自己。燈亮前,她趁培林不注意,偷偷拭去淚水,隱藏內心的感傷。
『喜歡嗎?』
『喜歡。』但也不喜歡,她只說了一半。
『我覺得男主角是個傻子,他居然辜負這麼一位癡情的女子。』
『是啊,他是個可惡的傻子。』她說。
還有誰是傻子?她想。
電梯門自中間分開,同事月琴以手肘碰她,然後眨了眨眼,神秘地笑著由培林面前走過,走出大門時,還回頭對她扮了一個俏皮的鬼臉。
培林接她下班,變成每天的一部分。他是個冷靜而有耐心的人,她經過多番觀察,獲得這樣的結論。他害羞,內向,所以他們之間的談話既少又短。他是個大好人,她企圖從他們的交往,找尋一絲愛的因素,可是,她失敗了。和培林出來,她覺得像是某種工作或責任,快樂或許是有,但她未曾發覺。這和以前與克森出遊的情形十分類似。
她的情緒並未提高,只是培林的興致却顯得很好,這最使她担心的了,因為他可能爲此受到傷害。她不願見到這種情形發生,可是也想不出該怎麼辦?
街上因電影散場而顯得異常擁擠,突然間,冰冷的雨滴落下來,大家叫嚷著,逃竄著,轉眼之間,街面沒有半個人了,只有冬雨,整條街顯得寂寥起來。
宜君和培林被困在走廊,懊惱的望著被雨打濕的街面。由於大家一下子湧到廊道,狹窄的走廊益加擁擠。
背後的人像是有什麼掉到地上,彎腰下去撿,肥胖的臀部抵著宜君,令她不快。當她厭惡的回頭打量那人,她險些叫了出來。她們幾乎同時喊出對方的名字。
『妳瘦了。』宜君拉著碧玉端詳著,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電影街相遇。
『真的?』碧玉兩手敏感地摸了摸腰身,飛揚的光采自她臉上泛了起來,然後她親熱的挽著身邊一位瘦小戴黑框眼鏡的男士,介紹說:『這是我的未婚夫,汪嘉中。她是曹宜君,我以前的室友。』
『恭喜妳,婚期訂了沒有?』
『舊曆年以前,屆時再通知妳。』碧玉說:『那個李——』看見宜君身旁有人, 忙把到口的『牧雲』兩字嚥回去。『他是……』
宜君將培林介紹給他們。兩位男士友好地拉了拉手。
雨變小了,逐漸有人冒雨衝過街去。
『你們也來看電影?』
『剛看完。』宜君說。
『那麼我們就過去了。有空來玩!』碧玉說著和未婚夫手拉手跑往對街。
碧玉還是胖,身邊的人顯得不出色,但他們似乎很快樂。宜君想,這就足夠教人羨慕的了,還有什麼比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更愉快?方才感傷的情緒又回到宜君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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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就在雨後的街道默默走著。猶溼的地面映著霓虹燈鮮豔的七彩,像電影中的夢境,縹緲而又有些詭魅的情調。
如果培林求婚,怎麼辦?照這樣子發展下去,似乎注定如此。可是與他會有快樂與幸福麼?要是他知道我和牧雲的過去,他將會失望,傷害也將不可避免。必須告訴他,必須。宜君深深呼吸。
『我必須告訴你。』
『什麼事?這樣嚴重。』
『我……我墮過胎。』她不敢看他,垂下頭。話說出來,像拿掉魚鯁,由喉間到心坎都暢快多了。
他怔了怔,但很快又微笑的瞧她。培林不願讓她知道,心裏有多震驚。他鎮定、溫柔地說:
『我不在乎以前的妳。』
她止住腳步,注視他。培林覺得她的眼睛在此刻看上去非常明亮,幾乎像水晶一樣。他看著,忽然心裏一陣慌亂,喉嚨有些發乾,臉也有點發燙。
『我真的一點也不在乎,只要妳……』
他彷彿覺得自己的言語非常可笑,不應該說的,可是却已經說出來。想繼續往前走,偏偏一下子兩腿似乎又邁不出去。然而突然間,他愕然萬分,體內的熱血驟然沸騰起來,因他做了一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他緊握她溫暖的小手。他不知道應當有什麼樣的感覺,也不知道她有什麼感覺。
微帶溼意的冷風自身邊走過,他覺得自己像張了帆的帆船一樣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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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林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車上,任窗外的風強勁地梳理他的頭髮。他覺得今天是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日子。他以為拉她手時,她會像碰到惡鬼似的,歇斯底里的喊叫。好在她沒有,否則他會羞得鑽洞躲起來。哪兒來的勇氣呢?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若是現在要他再那麼做,他絕對沒有辦法。然而不管怎樣,這一切都是真實的,由手指間傳送過來的興奮仍在心中激盪不已。他真想高呼,他真想狂奔。
此刻迎風,他突然間想起了許多應該跟她說的話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