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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了好大的力氣才使感情沈澱,然而禁不起重逢的撩撥,久沈的感情再也不肯安定了。宜君文靜的笑容,總會那麼出其不意地竄上來,撩刺一下,就像一扇關不牢的窗戶一樣,任你怎麼擋,冷風照樣鑽進來。他想盡辦法讓心裏沈靜下來,可是一切努力終歸無效。牧雲為此而痛苦,無法專心工作。每當重新坐定,但只需一秒鐘,他的思緒又會由工作抽脫出來,跌入重重的回憶,就像心中長了個肉瘤,不斷發脹疼痛,不敢去碰它,也無法切除掉,那份煎熬,比死了還難受。
他終於打電話問晉明。『什麼?宜君的電話號碼?』晉明看看坐在辦公室另一角的培林。『不行,我不能告訴你。』
『你一定要說,我必須和宜君談談。』
『我――』
『晉明,我從來就沒求過你,請幫我這一次。』
他急切而近乎悲哀的聲音,促使晉明喃喃地道出一串數目字。
晉明抬頭看遠遠的培林。培林正微笑著跟他打招呼,他虛心的擠出笑容,感到非常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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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視著記事簿上的電話號碼,牧雲發覺這和去年向許瀅問得的電話號碼一模一樣。宜君仍然在原來的地方工作。他恍然大悟,怪自己粗心。
他拿起話筒,血液正在奔流,感到全身都在強烈的燃熾,忽然昏眩起來。放棄了電話,將放棄一切的可能性。他趴在桌上一想,立即又拿起話筒。這次他一狠心,撥了號碼,讓那頭的鈴聲,一聲聲的虐待他。
接通了!
牧雲心頭麻木了一陣,不等那邊的人說話,便搶著問:
『請曹宜君聽電話。』他發覺嘴唇在顫抖。
『我就是,您是………』
『我是牧雲。不要掛斷!』他等了一下,果然沒有斷。又說:『很想跟妳再見一面。』
宜君沒有說話。靜,她的聲音被沈默吞噬了。他著急起來。
『我……我想妳。』像在唸非常糟的台詞,感到很苦惱。
『我不會再笨得受騙了。』
『以前都是我不對,可是妳就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
『只是談談,好嗎?』牧雲聽得見另一邊的鼻息,顯得很沈重,那沈重的鼻息壓擠著他的心,令他感到窒息。
『待會兒再打過來好嗎?』她說。
牧雲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可是戰鬥仍未結束,緊接而來的將是更大的挑戰。他呼了口氣,把臉暫時埋入冷冷的臂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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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來一直担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本打算不接牧雲的電話,偏偏一接電話竟連拒絕的勇氣也沒有了。宜君讓自己去回憶,希望回憶能提供一些拒絕的理由,可是往日牧雲可恨的事已被時間所沖淡,她以爲自己會恨透他,然而自從那天再見,她發覺並沒有仇恨的情緒,有的只是逃避的心理。
怎麼辦?她不能答應牧雲,否則將無法向培林交代。她打電話給培林,希望他給她拒絕牧雲的勇氣。
培林知道牧雲想和她見面的事,並不如何吃驚或緊張,這使宜君更沒了主意。
『妳自己看着辦好了,如果他真想和妳談談。』
彷彿這是別人的事,培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淡淡的聲調不禁令她生氣起來。他為什麼不直截了當的說『不!』,爲什麽不給她拒絕的藉口?為什麽?
她一掛電話,電話立即又急急地響起來。
『怎麼樣?』是牧雲。
記憶與培林都未提供拒絕的理由。她想說『不』,但脫口而出的竟是『好吧。』,自己都感到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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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已沉下半張臉了,宜君仍未來,牧雲整個人緊張不安,一如初次約會的小伙子。直到她來了,他才釋囚似的,迎著清風,重重地吁了口氣,吐去心中的憂慮。
『好嗎?』
『還好。你呢?』聲音聽起來遠遠的,有如隔着一層什麼在說話。
『還好,噢——不太好。』
宜君微微蹙着眉頭。
他們由於太謹慎小心,顯得拘束、生疏。牧雲覺得他們像兩個蹩腳的演員在講話。
一羣中老年人正在打太極拳,像電影上的慢動作鏡頭,有些遊人好奇的圍觀着。他們選了一處僻靜的涼椅坐下。
『不是當課長嗎?』
『我換工作了。』
『待遇不好?』
『也不是。』他望着漸暗的天色,感嘆着。『妳不在身邊後,我才發覺心像是被掏空了,空虛、無聊、寂寞,想起妳對我的好,自己更加後悔、慚愧,始終生活在自責之中。』
宜君覺得喉頭梗塞,意識到,他正引導她陷入感情的漩渦。她想大聲叫嚷,不要對她提起以前的好!不要讓她流淚!她覺得兩眼噙着淚水,咬緊唇,把淚水硬是吞了回去。
『不要再講了。』她記得,以前認爲不分離將會痛苦,可是分手了,却發覺依然痛苦。
『我只希望妳知道,我錯了。我已改過自新……』他柔聲而悽婉地說着,但又有些呆板,彷彿一個長久受着良心譴責的人,所說的話都變得刻板而呆滯。
前方的相思樹下,一對男女背對着,兩人臉色沉重,正鬧彆扭,誰也不肯讓步。
『也許我的要求很過分,不過我已經改變了,我們是否可能……』
宜君心頭感到一陣溫暖,差點又動搖了。她吸一口氣,想起以前,害怕的說:『不!』吃過虧的人總是敏感。
公園的路燈逐漸亮了,影子恍恍惚惚。
被她拒絕,牧雲居然恨自己提出要求。像一個晶瑩美麗的肥皂泡沫,一碰到手就破了,只剩下一點點滑濕的肥皂水。
『我們還是朋友。』她說。
朋友?如果當朋友,那將永遠只是朋友。他望着樹下,男生伸手拉女生手臂,給甩開了,男生顯得有些失措,瞪大眼,整個人僵持原來受挫的姿勢,氣氛依然很僵。
『和葉先生訂婚了?』
『沒有。』她紅着臉,在漸暗的天光下,仍看得出來。
這稍稍安慰了牧雲,像掉入大海而抓到一塊浮木一樣。
『妳愛他嗎?』
誰?培林?她不知道。也許培林木訥,但老實,可靠,能給予安全感,這就足夠了,誰還管它愛或不愛?她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以前我也不知道愛是什麼,可是離開妳的這段日子,我深深體會,長期的想念一個人,關心一個人,那就是愛。』他自言自語:『而生活又是什麼?我往日認為,享受或滿足慾望便是生活。現在我不這麼想了,因為愛加上被愛才是生活。』
宜君表面上靜靜聽着,彷彿入了神,像座塑像。其實這些話却像一串散落的大珠小珠,頻頻迸落到玉盤的心版上,嘈嘈切切,還來不及仔細檢視,它們已經散得一身一地了。
『我努力追求真正的生活,所以打電話給妳。』
她偏過頭去。牧雲似乎看見她淚光一閃,他知道自己有希望了。
他望向相思樹,樹下的人不見了,他有些失望,因爲錯過了關鍵性的結局。
宜君站起來,他也連忙站起身。
『我請妳吃晚飯。』
『不,我必須回家。』她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我送妳。』
『不用了。』
她說完,轉身就走。牧雲立即追上去。
『如果妳答應,明天此刻,我在這兒等妳。』
宜君急急地走向大門,走了兩步,像遺忘了什麼,又回頭看他,然後消失在幽暗的夜色中。他重新坐下來,慢慢思索那最後一眼所容含的意義。他燃起一根菸,一直到菸燒痛指頭才發覺忘記抽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