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好個哲學一家親》第二篇 另一版(單篇)
范若華在一九八六年的喪禮期間,於晚飯後賓客散去的八點半,坐在雙扇大門口的車道邊。這幾天以遺孀的身分接受賓客的弔唁,實在有些喘不過氣,就拿了張塑膠椅子,坐在與門口僅一線之隔的車道邊,既沒人看到也沒車子。
范妙儀看她幾日吃素餐,每餐都吃得很少,就有些擔心身體會撐不住。環瀛國的喪禮習俗,在出殯前,三餐都要吃不重複也不重疊並以蒸、煮、燉、高湯涮等方式;料理成清淡的飲食,藉此哀弔和送別亡者,讓祂安心上路。
「他們——曹家的王老夫人、曹老爺、莊夫人、二姨太、三姨太和九姨太共同創作了一首以權力與利益為主題的交響曲,而曹華萱與沐芳蘭,則是在這首交響曲之上,各自演繹出的不同變奏。」
范若華循聲望去,是母親范妙儀。正要起身,就看她出手止住,也拿著一張塑膠椅子坐下說,剛剛講那段是讓想你明白,有些人受家庭的形塑深淺不一,也有像沐德鄰、舒蕙芷跟他們的兒子沐茂庸之間,父母教養良好,嚴守一夫一妻制,但後者所受的形塑非常小,完全是本性發揮。
不論曹家和沐家的兩種極端,廣到古今中外,很多古老的貴族或新興家族在考量兒女婚事時,利益、權勢、門當戶對幾乎是必要條件,至於對方在什麼樣的家庭長大,被養廢到幾乎養死了——成了甚麼難以改變的人,完全不是重要的。教育對他們來說,只是將原先的系統做更嶄新的工具化,而不是人格的培養;所以也談不上反省、反思、禮義廉恥,或長遠並反向多面的思維,這些需要內化與痛苦經歷的東西。這對他們來說,非常沒有必要,畢竟利益與權勢優先。但十六家除了上述的三個條件外,還會看原生的家庭、社會環境與結親對象所受的影響;這也是沐家的沐德鄰和舒蕙芷非常反對曹氏(指曹華萱)入門的原因,誰家娶了,就是子孫八代禍害不斷。但沐茂庸不管這些,他也不看這些,只要自己喜歡並看上就行——這種心態和很多納妾或有外室的富戶很像。
他執意娶了大腳的曹氏,以致沐家兄妹八人在襁褓之年,就被她丟給公婆扶養,因此成了例外;但沐芳蘭(沐家因其排行與年齡都最小而稱為小九)由曹氏親自撫養,可說是曹家九姨太的翻版,以後一定是後患無窮的麻煩精。
或許是因為本性發揮,沐德鄰、舒蕙芷對他的影響很小,以致他對子女不管不顧,放任並協助妻子曹氏做盡傷天害理的事,即便她不當管教沐芳蘭(小九),他也裝聾作啞、不管不顧。此外,這對夫妻各過各的,彼此各有情婦與情夫,亦各有不知多少的私生子女;這是沐家夫妻無法接受兒子與兒媳的事,更無法接受曹氏像她的生母九姨娘,又宛如趙合德的性格。
當時有不少明知如此的家族,仍因權勢和利益迎娶曹家子女,如今幾乎都敗落,甚至「消失」了——子孫後代不是因吸食鴉片變賣房產和田產,就是吸毒、酗酒、嗜賭如命;或因各種罪而入獄;或因精神失常而在街上遊走,嘴裡時不時喃喃自語;或是成了街邊乞丐,依舊做著往昔的浮華夢,每家的下場雖各不相同,卻無一不是悲涼收場。當時的社會價值觀、背景與結構便是如此,不只曹家的影響力深遠,而是十有六七的大戶人家皆如此——有不少是祖輩從窮鄉僻壤到大城市打拼,後來致富的新興富戶;因與曹家這類人結親,子孫後代最終瘋痴貪敗散的都有,不過三四代便一無所有,淪為貧民、乞丐或瘋子。
曹家在一九五七年的一場家宴上,一夜之間失蹤了。不少知道的人及周圍鄰里紛紛猜測是嫁入沐家的曹氏策畫的,她趁幾房的兒子與女婿一起回來的家宴,在飯菜裡下藥,使之昏睡再帶走;目的便是要替早年被趕出家門的九姨娘(指九姨太)、發瘋的兄長和發生血案前,有些精神異常,最後發瘋被姦殺的姊妹報仇。但十六家認為以曹氏的性格與九姨娘長年疏離的關係,手足之間也疏離和冷漠的關係,不會如此心善。而且曹老爺原本有十五房妾室,除了早被趕出家門的九姨太及其子女外,其中失蹤的人,只有王老夫人、曹老爺、正房莊夫人、大姨太、二姨太和三姨太及這些人的兒女、媳婦與女婿跟孫子女;其餘九房的姨太太、她們的子女、女婿、媳婦、孫子女、下人、廚師、園丁、帳房先生、管家等等,都是一覺醒來後,才發現奇怪之處。這件失蹤案已經三十年了,也沒有破案,連在場的人都只知道吃過飯菜、喝過幾杯酒;不知過了多久,大家就漸漸睡下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大眾與鄰里就這麼議論論紛紛,誰也不敢肯定是曹華萱所為,還是曹家的仇家所為,漸漸也就淡忘了!
另外,十六家的看家與人的結親方式,和第一屆文人總統程明夷在《總統有話要說》所講的內容,都是對抗這種社會環境與結構的其中兩種方式,比希特勒的演說好多了!他只是把疑惑分享出來,既不是演講,也不是以專家或知識分子來談話,而是拋出思想上的疑問——許多的為何如此?如何可能?
這也是我更喜歡這個不討喜的節目,經常反覆看的原因——哲學人或愛思考的人都會有很深刻的感觸,往更深層的結構和緣由看去。這是十六家與新興富戶的差距,也是後者永遠不會懂、無法體認的隱性差距——文化的積累、展現與內化是非常難的,比起財富積累還要困難,因為很容易破功;在原始的家庭型塑和功利與詮釋及自私自利等觀念之下,經由壓力、情緒、激怒、反覆或相似提問等方式,無法完善應對,也無法展現修養,文化的積累在那一刻就看得出來。
范若華聽了,就直接道:「母親,其實您可以直接說的。」
范妙儀笑了笑說,宜絜(范宜修的字,又字修蘭)和她講不能像在外面那樣講話,要敞開心扉並真誠談話,最好不要三四句就講完。所以,就講了一大圈。
范若華瞬間了然,也只是笑了笑並說:「還是娘親(指范宜修)厲害,總是體貼周到、未卜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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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妙儀說當年於楊家結親前,先問了女婿自認在什麼樣的家庭長大?也問了他對父母如何看待都回答得很實際,這令她跟母親——你的外婆范美雲很放心!至於楊家畢竟是東山再起的寒門,雖然財力與權勢都很小,但范家沒有輕視過他們,倒是楊家自覺低范家許多。這讓我們四巨頭(指范美雲、范妙儀、范宜修和范怡華)不大能理解,僅認為他們太在意社會上的價值、觀感與媒體的評論了!
「我們很高興你選了好丈夫,范家也很高興有這樣的好女婿在你身邊,即便這樣的人在功利為主的社會上,沒有價值也不被看中,但管他去吧!」
范若華聽罷,哈哈一笑。
范妙儀見她笑了,也跟著笑了。笑完,就說廚房準備了人參混合蔬菜的高湯,是要給她補身體的,這幾天都吃得太少了!
「心情不好又便秘,哪有胃口呀!」
范妙儀瞄了她一眼,似乎不大意外的眼色,悄聲道:「喝完湯再喝一千容量的水,應該容易增加食慾。」
范若華只是無奈並搖了搖頭,就聽母親提醒她:「待會在家人——尤其公婆的面前,別擺出一副『快要死了』的樣子,盡量哀戚就好。」
隨後,點了點頭,就一起拿著椅子進去了。
雖然這只是破冰的開始,但兩人在往後數年裡,也漸漸有了一些互動、一些閒聊,關係變得比較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