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1980年代,台東還是個到處都有大片農地的美麗地方,不過即使在這樣純樸的地方,學校還是很愛考試,老師總說讀書最重要,但小安覺得,最重要的是放學後的炸雞。
那時候,在台東後山國小的後面,有片一望無際的稻田海。風吹時,稻浪輕輕搖擺,像是有人在耳邊輕聲說話。稻田盡頭,有棵會在夜晚開出「星星花」的棋盤腳樹,有人說,花像星星一樣,只會在夜晚出現,像孩子夢裡的煙火。
而稻子海後面有條小路已經神秘的存在多年,但不是每個人都見得到它,只有心裡藏了很多話的小孩,才會「不小心」在棋盤腳樹下發現一條「不存在的路」。某天,路被小安發現了。
小安是後山國小三年級學生,他的爸爸是船員,常常幾個月都不在家。有時候會從某個神秘港口寄回信,但信封常被海水泡皺,墨水暈開,聞起來像加路蘭的空氣,又鹹又潮。
那天,小安下課後騎著腳踏車回家,邊吃藍蜻蜓炸雞邊嘆氣,他左手拿著雞塊,右手拎著幫阿嬤買的榕樹下米苔目,嘴巴還含著一顆芝麻口味的陳記麻糬。
正當他悠哉騎著腳踏車經過那棵棋盤腳樹時,忽然看到一閃而逝的閃光,一張黃色宣傳單啪地打在他額頭上。
海風收信鳥郵局 ‧擴大營業中!
專收說不出口的事、寫不出來的心情以及你還在想的那個人。
地址:後山國小後方稻田邊、風吹最大處
禁止:香菇、大人、與所有會說「這沒用」的聲音。
小安皺皺眉頭:「香菇不能進去?這規則不錯。」
他好奇的轉過腳踏車,照著紙條上的小地圖走,穿過稻田、一排小葉欖仁樹林,風聲一下變大,他看到一間藏在樹後、用漂流木搭建的房子,門前站著一隻黑色長尾巴的大卷尾鳥,正向他招手。
門一打開,裡頭是一間真正的郵局……,應該說看起來「像」一間真正的郵局,為什麼是看起來呢?因為裡面沒有一個人,全!是!鳥!站在櫃台的,是一隻戴老花眼鏡的白文鳥局長。她咳了一聲,用細細的聲音問:
「姓名?年級?最討厭的蔬菜?」
「小安,三年級……香菇。」
「合格。」她啪地蓋章,「正式會員。」
牆上掛著羽毛筆與海浪形信封,郵袋旁,白腹秧雞不小心滑了一跤,信件漫天飛舞。「他常這樣,但送信快得像鬼。」局長淡淡地說。
小安開始寫信。第一封,是寫給爸爸的:
「爸爸:
我今天一邊吃炸雞一邊騎車,還被阿嬤派去買米苔目。她說:『吃到這碗比你考一百分還開心。』你知道嗎?我懷疑她是用米苔目來測試孫子的愛
小安敬上」
過兩天,他收到一封來自「太平洋某浪之上」的回信,還夾著一根船上用的舊鉛筆:
「小安:
那碗米苔目我也想吃,麻糬一定要芝麻口味,藍蜻蜓要選雞塊最好吃。阿嬤說得對,有些味道,還是記憶裡的最棒。下次回台東,我們一起吃完再去知本泡溫泉,好嗎?
爸爸筆 」
小安讀完笑出來,麻糬差點被噴到信上。
他開始寫更多信,有的亂寫:寫給雲:「你今天長得像雞腿,不准再誘惑我了!肚子好餓!」寫給大卷尾鳥:「你太囉唆,像我阿嬤。」但有一封信,小安寫好後卻沒有寄出。他把它摺好,藏在郵局櫃檯底下的一本「台東青年」裡。
「媽媽:
你工作很忙,但我還是會想你,尤其是晚上吃飯的時候,阿嬤都不准我挑食,可我就是不想吃香菇。我想告訴你,可你那麼累,我怕你更難過……所以,只好寫下來,藏起來。」
而其中一封匿名回信讓他嚇了一跳:
「我也討厭香菇,我爸不是去航海,而是「不在了」。而且我喜歡你說的炸雞和米苔目,那些聽起來好像真的有人在陪你吃飯。另外,你的信很像漫畫,你是不是很會畫畫?可以……寫給我嗎?」
兩天後,在學校後山那棵棋盤腳樹下,一個綁馬尾的女孩假裝掉書,然後小聲說:
「我吃到你寄來的麻糬了,真的很Q。」
小安仔細看著她,發現她的書包上別著一個手工縫製的小布偶,是用碎花布做成的貓咪,但少了一隻眼睛。女孩注意到他的視線,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我媽媽還在時做給我的,本來有兩隻眼睛,但我哭太多次,把其中一顆珠子哭掉了。」她頓了頓,「我媽說,眼淚太多會把美好的東西沖走,所以我現在不太敢哭。」「那你難過的時候怎麼辦?」小安問。「就寫信啊。」女孩笑了笑,但笑容看起來有點彆扭,「寫信還可以把想說的話都說完。」小安突然明白,為什麼她的第一封信寫得那麼小心翼翼,像是怕一個錯字就會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
從那天起,小安和小晴就變成郵局的雙人搭檔。「我們來設計專用信封吧!」小晴提議,她雖然只有二年級,但想法總是很特別,「有時候不想說太多話,就設計『只寫一句話版』!」就這樣,他們一起畫「心情信封貼紙」,一起用陳記麻糬當郵資,發明「甜點快遞信」、一起在郵局留言牆貼上『台東青年』的剪報,上頭寫著:「讓孩子的聲音,有地方存放。」
某個星期六午後,他們躲在郵局後方吃著臭豆腐和地瓜酥。「我們來比賽:誰邊吃邊寫作業最厲害?」小晴提議。他們邊吃邊寫,滴下來的油不但把信紙弄得透明,臭豆腐的湯汁滴在信尾還被鳥誤以為是香水。
直到有一天,小晴沒有來郵局。小安決定去找她,小安來到一間老舊的平房前,透過窗戶,他看到小晴坐在桌前,面前堆滿了紙箱。
「小晴?」小安輕敲窗戶。小晴抬起頭,轉開了門,聲音有點哽咽:「小安…我要搬走了。」「搬走?去哪裡?」「台北,阿姨找到工作了,說要帶我去台北生活。」小晴低著頭,「她說台北的學校比較好,對未來也比較好。」
小安也默默紅了眼眶,但他努力想要說點:「沒關係,我們可以寫信啊!就像我和爸爸一樣。」「可是我怕寫錯字,怕寄丟了,怕你忘記我…」小晴哭了出來。
小安想了想,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鉛筆,那是爸爸從船上寄來的那支舊鉛筆:「這支筆給你,我爸說它寫過很多想家的信,用它寫信,就不會寫錯了。」小晴接過鉛筆,擦擦眼淚:「真的嗎?」「真的。」小安用力點頭,「我向你保證,不管你寫什麼,我都會回信的。」
搬家的前一天,小安陪著小晴把想去的地方都逛了一遍。最後,他們來到了郵局。「我們寫最後一封信吧。」小晴說,「寫給以後的我們。」他們並肩坐在郵局裡,寫到一半時,小晴忽然停筆了。
「怎麼了?」小安問。小晴轉過頭,看著郵局裡貼滿回信的牆壁和剪報牆,一邊扭著的衣服,像是在思考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小聲說:「我忽然覺得…也許去台北沒我想像中那麼恐怖。」小晴說,「媽媽不在之後,我常常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做不好。但是和你在郵局的這些日子,我發現我其實可以想出很多有趣的點子,可以幫助別人,也可以讓自己開心。」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也許我沒有想像中那麼弱,去台北,我也許可以練習更勇敢的去交朋友、去學習更多的事。」
小安看著她,發現小晴的眼中有一種勇敢的光芒。他們寫完信後,交給了白文鳥局長保管,約定「等小晴回台東時再一起打開」。
火車來的那天,小安送她到台東車站,目送小晴離開,睡前,小安在書桌前寫了一封信。他不知道該寫給誰,只是覺得有些話不能留在心裡,信上沒有收件人,卻寫得像對誰說話:
「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寫信,也不再記得我,沒關係。只要你偶爾想起那棵會開星星花的棋盤腳樹;還記得那間由鳥開的郵局,那我就會一直在。像信,像風,像那棵樹,永遠都在。也謝謝這些信,讓我學會怎麼想念,也學會怎麼把想念留在紙上,原來想念,也是長大的一種樣子。」
那天傍晚,一隻黑枕藍鶲輕輕停在窗台,把那封信輕輕叼走。沒有人知道那封信最後送到哪裡。
後來,在小安小學畢業的前夕,他在棋盤腳樹下發現一束野花和一張紙條:
「小安:
我回來了。台東的風和信,都還在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