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創作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在台灣西部一個靠海的小鎮,空氣裡永遠飄著鹹濕的海風味與魚市淡淡的腥氣。這裡的房屋低矮,巷弄狹窄,老一輩的人勤儉持家,年輕一輩則大多遠赴城市謀生。阿玉阿嬤就住在鎮上一條狹窄巷弄的盡頭,一棟老舊的紅磚平房裡。她今年九十三歲,乾瘦的身子像風乾的橘子皮,佈滿皺紋的臉龐刻滿了歲月的痕跡,但一雙眼睛在渾濁中卻依然保有某種執拗的光亮。這光亮,是對兒孫無盡的、近乎盲目的牽掛。
她獨自住在這裡已經很久了。兒子阿明,一個勞碌命的漁工,在五年前一次颱風天出海後就再也沒回來,只留下一個不成材的孫子——阿雄。阿雄,三十七歲,壯碩的身軀卻包裹著一顆被長年啃老蛀蝕得千瘡百孔的心。他沒有固定工作,或者說,他根本不屑於工作。鎮上的人提起他,總是搖搖頭,低聲說:「那個阿雄啊…唉,阿玉阿嬤的債。」阿雄的「工作」,就是向阿嬤伸手。理由五花八門:朋友急需周轉、找到一個「穩賺」的投資機會、身體不舒服要看醫生(其實是買酒喝)、甚至單純就是「沒錢吃飯」。阿玉阿嬤靠著微薄的老人年金和撿拾資源回收的零星收入過活,每一塊錢都捏得出汗來,卻總是在孫子那張愁苦(更多時候是兇狠不耐)的臉面前敗下陣來。她顫巍巍地從那個藏在枕頭套深處、用橡皮筋捆了好幾道的舊塑膠袋裡,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塞進阿雄的手心,嘴裡總要囁嚅著:「阿雄啊…省點用…阿嬤就剩這些了…」

「知道了啦!囉嗦!」阿雄通常一把抓過錢,不耐煩地揮手,轉身就走,連一句謝謝都沒有。那背影消失在巷口,留下阿嬤佇立在門邊,望著空蕩蕩的巷子,渾濁的眼裡是更深沉的落寞與無奈。她總會慢慢踱回屋內,對著客廳牆上兒子阿明那張笑容憨厚的遺照,絮絮叨叨:「阿明啊…你要保佑阿雄懂事一點…他會改的…他是我唯一的孫啊…」
阿明遺照下那張磨得發亮的舊木桌,見證了無數次這樣的「交易」與阿嬤事後的禱告。
這天下午,空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連牆壁都似乎在滲汗。巷子裡異常安靜,只有遠處傳來幾聲狗吠。阿玉阿嬤剛整理完撿回來的寶特瓶和紙板,腰痠背痛地坐在客廳那張老藤椅上,搖著一把破蒲扇。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粗暴地打破了午後的寧靜。門板被「砰」地一聲撞開,阿雄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衝了進來。他渾身散發著濃烈的酒氣,雙眼赤紅,臉上因為憤怒而扭曲變形,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錢!拿錢來!」他劈頭就吼,聲音嘶啞,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阿嬤臉上。
阿嬤被這突如其來的暴戾嚇得一哆嗦,手裡的蒲扇掉在地上。她看著孫子那張猙獰的臉,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阿…阿雄…你…你又喝酒了?阿嬤…阿嬤真的沒錢了…前幾天才給你…」
「沒錢?騙肖欸!」阿雄猛地跨前一步,巨大的影子將瘦小的阿嬤完全籠罩。他一把揪住阿嬤洗得發白的衣領,輕易地將她從藤椅上提了起來,像拎著一隻輕飄飄的破布偶。「老查某!整天藏東藏西!我朋友在等我!沒錢我面子往哪擺?快拿出來!」
阿嬤被他晃得頭暈眼花,雙腳幾乎離地,喉嚨被衣領勒得無法呼吸,只能發出「呃…呃…」的氣音。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徒勞地拍打著阿雄粗壯如鐵鉗般的手臂,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放…放手…阿雄…我是你阿嬤啊…」她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破碎的聲音。
「阿嬤?」阿雄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發出一陣刺耳的狂笑,笑聲裡充滿了瘋狂和怨毒。「阿嬤?哈哈!我那個沒路用的老爸死了,你養出這種沒路用的孫子!你有什麼資格當阿嬤?都是你!都是你們害的!」他猛地將阿嬤摜在地上。瘦弱的身軀撞上冰冷的水泥地,發出沉悶的聲響。阿嬤痛得蜷縮起來,劇烈地咳嗽。
阿雄像瘋了一樣在狹小的客廳裡翻箱倒櫃。他粗暴地拉開抽屜,把裡面的雜物嘩啦全倒在地上;他掀開床鋪,撕扯著被褥;他踢倒角落堆放的回收紙箱。整個屋子瞬間一片狼藉,揚起嗆人的灰塵。
「錢呢?藏哪裡去了?死老查某!快說!」他一邊翻找,一邊惡毒地咒罵著,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扎在阿嬤心上。
阿嬤蜷縮在地,額頭剛才撞到桌角,滲出一縷暗紅的血絲,混著灰塵黏在皺紋裡。身體的劇痛遠比不上心裡被撕裂的痛楚。她抬起淚眼模糊的臉,視線穿過眼前暴怒的孫子,絕望地投向牆上那張黑白遺照——照片裡的兒子阿明,笑容依舊憨厚溫和,眼神彷彿正靜靜地注視著客廳裡這場荒誕而殘酷的人倫悲劇。阿明溫和的眼神,此刻像針一樣刺著阿玉的心。
「阿明…阿明啊…」阿嬤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發出微不可聞的悲鳴。她這一生,為兒子活,為孫子活,從未為自己活過一天。她省下每一口飯,藏起每一塊錢,供兒子出海,再填孫子那無底的慾欲。現在,她最後的依靠,她的骨肉至親,正為了錢,要將她撕碎在這冰冷的地上。

一股從未有過的絕望和冰冷,伴隨著被徹底背棄的憤怒,奇異地從她心底最深處湧了上來。那點一直支撐著她的、對孫子殘存的希望,像風中殘燭,徹底熄滅了。她不再掙扎,不再哀求,只是死死地、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盯著牆上兒子的照片。
阿雄終於翻遍了所有他認為可能藏錢的地方,一無所獲。這結果像滾油澆進他本就熊熊燃燒的怒火裡。他氣喘吁吁地轉過身,看見阿嬤正用那種他從未見過的、冰冷絕望的眼神看著他,不,是看著他身後父親的遺照。那眼神,彷彿在無聲地控訴,在哀悼,在徹底地訣別。
這眼神徹底激怒了阿雄。他感到一種被審判、被鄙夷的狂躁。父親的遺照,那張永遠帶著溫和笑容的臉,此刻在他扭曲的視線裡,彷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嘲諷——嘲諷他的無能,他的失敗,他像個寄生蟲一樣的人生!
「看!看什麼看!」阿雄的理智之弦在酒精、挫敗和被審視的屈辱感多重夾擊下,「啪」地一聲徹底崩斷。他像一頭失去所有束縛的困獸,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猛地轉身,衝向牆邊擺放供品的舊木桌。
桌上,除了阿明的遺照,還放著一個粗糙的陶製香爐,裡面插著幾根早已燃盡、只剩灰白色殘骸的香腳。旁邊,一把切祭拜水果用的舊水果刀,刀身狹長,雖然有些鏽跡,但刃口在昏暗的光線下仍閃著一絲不祥的冷光。
阿雄的目標,正是那把刀!
他一把抄起那冰冷沉重的金屬刀柄,觸感粗糙而堅硬。就在這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一個極其荒謬卻又帶著毀滅性快感的念頭:他要當著這個「沒路用」父親的面,毀掉這個「沒路用」的祖母!他要讓父親在天上看著!看著他這個兒子,是怎麼「清理門戶」的!
「都是你!都是你們害我變成這樣!」阿雄狂吼著,揮舞著水果刀,猛地轉向還蜷縮在地的阿嬤。他眼中已沒有絲毫人性,只剩下瘋狂的血紅和毀滅一切的慾望。
阿嬤看到了那把刀,看到了孫子眼中那純粹的、非人的殺意。她沒有尖叫,沒有求饒。那雙渾濁的老眼裡,最後一絲光亮徹底熄滅,只剩下死寂般的空洞。她甚至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像是終於迎來了某種解脫。
緊接著,阿雄動了。他像一頭髮狂的鬥牛,帶著全身的重量和衝力,撲向地上那毫無反抗之力的枯瘦身軀。他沒有絲毫猶豫,高舉起那把閃著寒光的水果刀,用盡全身的蠻力,朝著阿嬤瘦弱的肩膀、手臂、身體,瘋狂地捅刺下去!
噗嗤!噗嗤!噗嗤!
刀刃刺入血肉的聲音沉悶而連續,夾雜著骨頭被鈍器撞擊的細碎聲響,在死寂的客廳裡顯得格外清晰、恐怖。那不是殺戮,更像是某種病態的發洩,一種對自身無能為力的扭曲報復。
鮮血,溫熱的、帶著鐵鏽味的鮮血,在第一刀落下時就猛地噴濺出來。暗紅的液體濺在骯髒的水泥地上,濺在翻倒的雜物上,濺在阿雄那張因瘋狂而扭曲的臉上,更濺在牆壁上那張阿明憨厚的黑白遺照上。幾滴濃稠的血珠,正正地落在照片中阿明微笑的嘴角和溫和的眼睛上,緩緩地向下蜿蜒流淌,彷彿照片裡的人也在流著血淚。
阿雄完全陷入了癲狂。他一刀,又一刀,機械地、發狠地捅刺著。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沒路用!沒路用!通通沒路用!」每一聲咒罵,都伴隨著刀刃更深地刺入阿嬤早已失去生機的身體。
阿嬤的身體在最初的幾下劇烈抽搐後,很快就軟了下去,像一個被戳破的、乾癟的布袋。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生命的光彩在她眼中迅速流逝。她最後的目光,似乎穿過了瘋狂揮刀的孫子,依舊死死地定格在牆上那張被孫子鮮血玷污的遺照上,定格在兒子那雙被血珠模糊了的溫和眼睛裡。
時間在這一刻凝固了。空氣中瀰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合著灰塵和絕望的氣息。牆上,阿明的遺照在血跡的浸染下,那溫和的笑容變得無比詭異、淒涼。血珠沿著玻璃相框慢慢滑落,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暗紅軌跡。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十秒,但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阿雄的動作終於慢了下來。他氣喘如牛,渾身被汗水浸透,更多的則是噴濺上去的、已經開始發黏發黑的鮮血。他手中的水果刀,刀刃已經彎曲變形,沾滿了黏稠的血漿和細碎的組織。他低頭,看著腳下那具幾乎不成人形的軀體,看著那被鮮血浸透、千瘡百孔的破舊衣衫,看著阿嬤那雙至死都圓睜著、空洞地望著牆上遺照的眼睛。
一股冰冷的、遲來的恐懼感,像毒蛇一樣猛地竄上他的脊椎,瞬間澆熄了瘋狂的火焰。他如遭電擊般渾身一顫,手一鬆,那把沾滿阿嬤鮮血的兇刀「哐啷」一聲掉落在血泊裡。
「阿…阿嬤?」他顫抖著,試探性地叫了一聲,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回應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和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現實的巨錘終於狠狠砸下。他踉蹌著後退一步,腳下踩到黏膩的血漿,差點滑倒。他驚恐地環顧四周——牆上是父親被血污覆蓋的遺照,地上是祖母血肉模糊的屍體,滿屋狼藉,血跡像潑墨的山水畫般濺得到處都是,觸目驚心。
「啊——!」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叫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出來。這不是懺悔,而是極度恐懼下的本能反應。他殺人了!殺了自己的親阿嬤!就在父親的遺像面前!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像沒頭蒼蠅一樣轉身就往外跑,只想立刻逃離這人間地獄。慌亂中,他踢倒了牆角的香爐,灰白的香灰混著血水灑了一地。他衝出大門,踉踉蹌蹌地消失在狹窄、陰暗的巷弄深處,只留下一串凌亂、沾著血跡的腳印。
夕陽的餘暉,吝嗇地透過狹小的窗戶,斜斜地照進這間瀰漫著死亡氣息的老屋。光線落在阿玉阿嬤那雙始終圓睜、空洞地凝望著牆上遺照的眼睛上,也落在那張被孫子鮮血玷污、血淚蜿蜒的阿明遺照上。空氣凝滯,只剩下血腥味在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發生的、驚世駭俗的人倫慘劇。
巷子裡並非真的空無一人。隔壁獨居的林阿婆,七十多歲,耳朵有點背,但下午阿雄粗暴的踹門聲和阿嬤隱約的哭求聲還是斷斷續續傳了過來。她起初以為又是那對祖孫在吵架,阿雄討錢,阿嬤不給,這種戲碼隔三差五上演。她皺著眉,嘟囔了一句「夭壽囝仔」,便也沒太在意,繼續打著她的瞌睡。
直到那陣異常沉悶、連續不斷的「噗嗤」聲,伴隨著阿雄野獸般的低吼隱約傳來,她才猛地驚醒。那不是普通的爭吵!那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感。緊接著,是死一般的寂靜,靜得讓人發慌。然後,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叫劃破寂靜,伴隨著慌亂奔跑的腳步聲遠去。
林阿婆的心臟怦怦狂跳,一股不祥的預感攥緊了她。她顫巍巍地走到自家門邊,透過門縫往外看。正好看到阿雄像個血人一樣,驚慌失措、跌跌撞撞地從阿玉家衝出來,消失在巷口。她倒抽一口冷氣,摀住了嘴。目光下移,阿玉家那扇半開的破木門縫隙裡,隱約能看到屋內地上…有一灘刺目的、正在緩緩擴散的暗紅色!
「出代誌了!出大代誌了!」林阿婆嚇得魂飛魄散,腿腳發軟。她連滾帶爬地退回屋裡,抖著手拿起老舊的市話聽筒,手指哆嗦著按下了那個她從沒打過卻爛熟於心的號碼——110。
「喂?警察局嗎?救命啊!快來人啊!殺…殺人了!巷尾阿玉嬤家…好多血…她那個孫子阿雄…全身是血跑掉了…快來啊!」她的聲音尖利而破碎,充滿了無盡的恐懼。
警笛聲由遠及近,尖銳地撕裂了小鎮黃昏的寧靜,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劃開了這層看似平靜的肌膚。很快,狹窄的巷口被閃爍著紅藍光芒的警車堵住,刺耳的警笛聲引來了附近居民驚疑不定的圍觀,低聲的議論像潮水般湧動。
率先踏入這片血腥煉獄的,是鎮上分局的刑警陳曉真。她年紀約莫三十五、六歲,短髮利落,眼神銳利如鷹,帶著一種與她略顯秀氣五官不符的沉穩幹練。但當她推開那扇半掩的、濺有血點的破木門,濃烈到幾乎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著塵土味撲面而來時,饒是辦案經驗豐富的她,呼吸也不由得一窒。
眼前的景象,足以成為任何人的噩夢。
客廳中央的水泥地上,一大灘暗紅發黑的血泊還在緩緩地擴大邊緣,黏稠得如同打翻的油漆。血泊中心,蜷縮著一具瘦小到幾乎不成形的軀體——阿玉阿嬤。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衫被鮮血完全浸透,緊貼在身體上,清晰地顯露出無數個猙獰的破口,尤其是肩膀和手臂區域,布料幾乎成了碎布條,底下翻捲的皮肉和斷裂的組織觸目驚心。鮮血正是從這些地方汩汩湧出,匯入地上的血河。她的頭歪向一側,灰白的頭髮被血黏成一綹一綹,那雙渾濁的眼睛至死都圓睜著,空洞地、固執地望著同一個方向。

陳曉真順著那凝固的視線望去——牆壁上,一張鑲在簡陋木框裡的老年男性黑白遺照。照片中的人笑容溫和,眼神平靜。然而此刻,那笑容卻被幾道尚未完全乾涸、正緩緩向下流淌的暗紅血跡所玷污。濃稠的血珠掛在照片中人的眼角和嘴角,像極了兩行血淚和一道泣血的傷口。遺照下方的舊木桌被撞得歪斜,粗糙的陶製香爐翻倒在地,香灰和尚未凝固的血漿混在一起,形成一片污濁的泥濘。一把刀身狹長、沾滿厚厚血痂和組織碎屑的舊水果刀,靜靜地躺在血泊邊緣,彎曲的刀尖閃著詭異的光。
整個現場,像一幅用鮮血和暴力潑灑出的、充滿瘋狂儀式感的恐怖畫作。尤其是那張被孫子鮮血覆蓋、彷彿流著血淚的遺照,與地上阿嬤死不瞑目的凝視,形成了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對視。一種冰冷徹骨的寒意,順著陳曉真的脊椎爬升上來。這絕不僅僅是簡單的謀財害命,這裡面充斥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指向性極強的仇恨與褻瀆。
「封鎖現場!通知鑑識科!叫救護車…」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湧的胃液,聲音冷靜地發出指令,但最後幾個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然,「…雖然,可能用不上了。」她的目光再次掃過阿嬤那雙凝固的眼睛和牆上的血淚遺照,眉頭緊緊鎖起。
法醫和鑑識人員迅速進場,冰冷的閃光燈不斷亮起,記錄下這人間慘劇的每一個細節。初步勘查印證了陳曉真的第一印象:現場極度混亂,有劇烈搏鬥(更準確地說是單方面施暴)的痕跡。兇器就是那把舊水果刀,刀柄上採集到清晰但凌亂的指紋,符合激烈捅刺時握持的特徵。牆上、地上噴濺狀和流柱狀的血跡形態,指向受害者是在低姿態(倒地狀態)下遭受了反覆的、極度暴力的刺擊,且兇手極可能就在血跡噴濺的範圍內,身上必然沾染大量血跡。
「陳姐,」年輕的鑑識員小吳戴著口罩,聲音悶悶的,指著遺照,「這裡的血跡…是後濺上去的,和地上主要的噴濺形態一致。兇手行兇時,是正對著這張遺照的方向。」
陳曉真點點頭,目光銳利地掃視著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抽屜和床鋪。「門窗沒有強行破壞痕跡,熟人作案可能性極高。重點搜尋現金或財物,看是否有劫財跡象。」然而,鑑識人員仔細搜索後,在阿嬤枕頭套深處那個舊塑膠袋裡,只找到了幾張零散的百元鈔票和一些硬幣,總共不到一千塊新台幣。沒有其他值錢物品被翻動或帶走的跡象。
「謀財?」陳曉真看著那點可憐的錢,又看看地上慘死的阿嬤和牆上被血污的遺照,眉頭擰得更緊。這點錢,值得如此瘋狂的殺戮嗎?尤其是那種褻瀆般的、對著遺照行兇的姿態…
鄰居林阿婆被請來協助調查,她驚魂未定,說話還帶著顫音:「…下午…大概三點多,我就聽到阿雄在吼…很大聲…罵阿玉嬤『老查某』、『沒路用』…要錢…然後…然後就聽到那種…噗噗的聲音…很可怕…後來阿雄就大叫一聲跑出來…全身都是血啊…嚇死人了…」
「他們經常這樣?」陳曉真問。
「唉,」林阿婆嘆口氣,搖搖頭,「阿雄那個囝仔,從小被寵壞了,三十好幾了,不做事,整天遊手好閒,就知道回來跟阿玉嬤要錢。阿玉嬤可憐啊…撿破爛過日子,有點錢就被他刮走…勸也勸不聽,總說『阿雄會改的,他是我的孫啊』…誰知道…誰知道會變成這樣…造孽啊…」老人的眼裡充滿了悲憫和恐懼。
阿雄的身份和行蹤很快鎖定。根據林阿婆的描述和現場留下的血腳印方向,警方迅速調取了巷口及附近路口的監視器。畫面清晰地捕捉到一個渾身是血的壯碩男子,神情驚慌,踉踉蹌蹌地沿著鎮外通往海邊廢棄漁塭的小路逃竄。他的特徵——身高體型、衣著(雖然被血污染)、尤其是那張因驚恐而扭曲的臉——與戶籍系統中登記的吳志雄完全吻合。
「吳志雄,三十七歲,無業,有賭博和多次小額竊盜、公共危險(酒駕)前科,最近一次與鄰里糾紛記錄是三個月前,因討錢未果砸了阿嬤家門口的盆栽。」負責戶籍的警員迅速調出資料,「社會局有備案,曾嘗試介入提供就業輔導,但他拒絕配合。社工訪視報告提到,阿嬤有長期被孫子言語和輕微肢體脅迫索財的情況,但阿嬤始終不願報警或申請保護令。」
陳曉真聽著匯報,看著監視器畫面裡那個狼狽逃竄的血人,又想起現場那張流著血淚的遺照和阿嬤至死凝望的眼神。線索像冰冷的拼圖碎片,在她腦海中逐漸拼湊出一個令人齒冷的輪廓:一個被溺愛縱容長大的巨嬰,將自己人生的失敗完全歸咎於已逝的父親和年邁的祖母。長期的啃老與暴力索取,在又一次金錢勒索被拒時,積壓的怨毒徹底爆發。而選擇在父親遺照前施暴,更像是一種扭曲的「復仇儀式」——向那個他認為「沒用」的父親證明什麼?或是發洩自己無能的狂怒?
「通知所有單位,目標吳志雄極度危險,身上可能攜帶兇器或沾染大量血跡,正沿廢棄漁塭方向逃竄。立刻實施圍捕!重點搜索廢棄工寮、防風林!」陳曉真果斷下令。警笛聲再次呼嘯而起,劃破海邊的夜空。幾輛警車和十幾名配備武器的員警,朝著鎮外那片荒涼的廢棄漁塭區域疾馳而去。
夜色如墨,鹹腥的海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廢棄的漁塭區早已荒蕪多年,只剩下殘破的堤岸、乾涸龜裂的池底和幾間搖搖欲墜、散發著腐木氣息的工寮。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中交錯掃射,如同探尋罪惡的利劍。

「在那邊!三號工寮後面!」對講機裡傳來壓低的呼叫。幾道光束瞬間聚焦。只見一個蜷縮在破爛漁網堆後面的黑影,正是吳志雄。他身上的血跡在黑暗和泥污的遮掩下已不那麼刺眼,但那股濃重的血腥味卻掩蓋不住。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著,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沾滿污泥和血痂的臉上,那雙眼睛空洞地睜著,裡面只剩下無邊的茫然和死寂,早先的瘋狂戾氣已蕩然無存。
「吳志雄!不許動!警察!」厲喝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阿雄像是被這聲音驚醒,身體猛地一顫。他抬起頭,眼神渙散地看向圍攏過來的警察和刺眼的手電光,沒有反抗,也沒有試圖逃跑。他只是茫然地看著,嘴唇哆嗦著,似乎在喃喃自語,卻聽不清任何詞句。當兩名員警上前,動作利落地將他雙臂反剪,冰冷的金屬手銬「喀嚓」一聲鎖住他手腕時,他也沒有任何掙扎,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警車押著吳志雄呼嘯著返回分局。陳曉真看著嫌犯押解室的監控畫面。阿雄像一灘爛泥般癱坐在椅子上,頭深深埋著,髒污的頭髮遮住了臉。負責初步問訊的員警走進去,剛坐下,還沒開口問第一個問題。
阿雄突然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問訊員警,沒頭沒腦地、用一種嘶啞乾澀得像砂紙摩擦的聲音說:
「…我阿爸…他在看我…」他的聲音飄忽,帶著一種夢囈般的詭異,「…牆上…他的照片…在流血…他…他還在笑…」
問訊員警皺了皺眉,沉聲道:「吳志雄,說清楚點!什麼照片?什麼流血?」
阿雄卻像是沒聽到,眼神又開始渙散,喃喃地重複:「…我沒路用…他沒路用…老查某也沒路用…都該死…都該死…」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只剩下含混不清的咕噥,身體又縮了回去,恢復了那種死寂的沉默。
陳曉真在監控室裡,清晰地聽到了阿雄的囈語。牆上的照片…流血…父親還在笑…她腦海中瞬間閃回現場那張被血污覆蓋的遺照。吳志雄的潛意識裡,那恐怖的一幕顯然已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魘,甚至扭曲了他對現實的認知。這更印證了她之前的推測——那不僅僅是殺人現場,更是他內心扭曲怨毒的一次病態投射和獻祭。
接下來的偵查方向變得清晰。陳曉真連夜帶隊重返案發現場,進行更細緻的二次勘察。這一次,她的目光如同探針,重點搜尋能揭示這個家庭過往、能解釋那扭曲恨意的蛛絲馬跡。
在翻倒的舊木桌抽屜深處,一個被雜物壓在底下的、不起眼的鐵皮餅乾盒引起了她的注意。盒子已經鏽跡斑斑。打開盒蓋,裡面沒有金銀財寶,只有一些被歲月染黃的紙張。
最上面是一張字跡歪歪扭扭的幼稚圖畫,畫著一個戴斗笠的男人(顯然是漁夫),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中間牽著一個小男孩。旁邊用鉛筆寫著:「我的家:阿公(海裡)、阿爸、阿嬤、阿雄」。圖畫的右下角,用稚嫩的筆觸寫著:「阿雄畫給阿爸,阿爸出海平安」。
下面壓著幾張泛黃的成績單,小學時期的吳志雄,成績雖然不算優異,但老師評語多是「活潑」、「有禮貌」、「樂於助人」。再往下翻,成績單的色調和分數急轉直下,初中開始出現大量紅字和「曠課」、「不服管教」、「屢教不改」等負面評語。
一張折疊起來的、紙張脆弱的信紙吸引了陳曉真的目光。展開,是阿玉阿嬤歪歪扭扭、夾雜著注音符號的字跡,顯然是寫給兒子阿明的:
「阿明吾兒:見信好。海上風浪大,你要顧好自己,莫讓阿母掛心。阿雄最近又沒去上課,老師來家裡找。我罵他,他就跑出去,兩天沒回來。我找到他時,在鎮上遊戲店門口蹲著…我心痛啊。我知道你賺錢辛苦,但阿雄他…他心裡苦,沒了爸媽在身邊…你寄回來的錢,我都存著,不敢亂用,想留給他以後娶某…你別怪他,都是我沒教好…你要保佑阿雄懂事…」
信的末尾,是反覆塗改的痕跡,最後只留下一句力透紙背、充滿無力感的祈禱:「…阿雄,阿嬤的心頭肉,你要乖啊…」

餅乾盒的最底層,是一本薄薄的、封面印著「郵政儲金」的舊存摺。陳曉真翻開,裡面的記錄讓她心頭一沉。開戶人是吳阿玉。存摺裡大多是零星的小額存入,幾百塊,一千塊,顯然是她省吃儉用、撿回收攢下的。支出記錄則集中在最近幾年,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到兩筆幾千元的提款,時間點與鄰居反映阿雄回來要錢的時間高度吻合。存摺最後的餘額,停留在可憐的八百三十五元新台幣。
這些塵封的遺物,無聲地勾勒出一個令人心碎的軌跡:一個曾經會畫全家福、渴望父親平安的孩子,如何在失去父母管教(父親常年出海,母親早逝)、祖母無原則溺愛和愧疚補償的環境下,一步步滑向墮落的深淵。阿嬤那卑微的、帶著血淚的愛與縱容,像溫水煮青蛙,最終將自己推向了孫子失控的屠刀之下。而那本存摺,則是最冰冷的證據,記錄著一個老人被至親骨肉一點點榨乾吸髓的過程。
陳曉真拿著那本輕飄飄卻又重如千鈞的存摺,站在一片狼藉、血腥味尚未散盡的客廳中央。牆上,阿明那張被血污覆蓋的遺照,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淒涼詭異。照片中溫和的笑容,此刻在陳曉真眼中,卻像是一種無言的控訴,控訴著這命運的殘酷與人倫的徹底顛覆。溺愛與縱容,最終澆灌出的不是親情的花朵,而是吞噬至親的惡魔之果。
她緩緩走到那張染血的遺照前,凝視著照片上被血珠模糊的溫和眼睛。然後,她的目光下移,落在照片下方那本攤開的舊存摺上。薄薄的紙頁上,最後一筆記錄是刺目的紅字:支出 NT$3,000。日期,正是昨天。旁邊,是那個可憐巴巴的最終餘額:NT$835。

八百三十五元。
一個九十三歲老人被啃噬殆盡後,留在這世上的全部價值。
也是她親孫子,為了索求更多而將她亂刀捅死的理由。
陳曉真閉上眼,海風鹹濕的氣息彷彿還縈繞在鼻尖,混合著這屋內揮之不去的、鐵鏽般的血腥味。她彷彿又看到了阿玉阿嬤蜷縮在血泊中的身影,那雙至死都圓睜著、空洞地凝望著兒子遺照的眼睛。那眼神裡,最後殘留的是什麼?是對死亡的恐懼?是對暴力的震驚?還是…對這一生付出所有卻換來如此結局的、徹骨的悲涼與幻滅?
她猛地睜開眼,眼神銳利而冰冷。她小心翼翼地用證物袋裝起那本存摺,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收起一個易碎的夢,一個被現實徹底碾碎的、關於親情與養育的幻夢。
「收隊。」她的聲音在死寂的屋子裡響起,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瀾,卻彷彿蘊含著萬鈞之力。
警車的引擎聲再次響起,紅藍光芒劃破小鎮深沉的夜色,朝著分局的方向駛去。車輪碾過潮濕的路面,發出單調的聲響。陳曉真坐在後座,車窗外飛速倒退的模糊燈火,在她疲憊卻異常清亮的眼眸中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車廂內一片沉寂。只有那本裝在透明證物袋裡的舊存摺,靜靜地躺在她的膝上。紙頁上那些密密麻麻、由多至少的數字,如同無聲的符咒,在昏暗中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寒氣。每一個數字,都曾是一個老人從牙縫裡省下的希望,最終卻堆砌成了通向地獄的階梯。
車子轉過一個彎,路燈的光束短暫地照亮了存摺的封面。「郵政儲金」四個字,在這一刻顯得無比刺眼而荒謬。儲金?儲下的究竟是什麼?是晚年的保障,還是催命的符籙?
陳曉真靠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閉上了眼睛。然而,阿玉阿嬤那雙凝固的、望向遺照的空洞眼神,卻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腦海深處,揮之不去。那眼神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照著人性中最深的悲劇——以愛為名的養育,如何淪為自我毀滅的供養;血脈相連的至親,如何化身索命的修羅。
車子繼續前行,駛向燈火通明的分局,駛向吳志雄那必然的審判。但陳曉真知道,有些東西,是法律和手銬永遠無法真正審判和禁錮的。比如那本存摺背後無盡的剝削與縱容,比如那堵被血淚玷污的牆壁所見證的、徹底崩塌的人倫。
警笛沒有再鳴響。黑夜沉默地包裹著這座濱海小鎮,彷彿要將剛剛發生的驚天慘劇連同那間瀰漫血腥的老屋,一併吞噬、消化,最終歸於看似平靜的潮汐聲中。只有陳曉真膝上那本輕飄飄的存摺,在車廂的顛簸中,無聲地訴說著一個被啃噬殆盡的靈魂,和一個以血終結的、關於「家」的殘酷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