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風雨
凄凉寶劍篇,羈泊欲窮年。
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
心斷新豐酒,銷愁鬥幾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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咿呀一聲,眼前透出半絲光亮,積鬱已久的濁悶向外溢出,一股沁涼遂拂上汗溼的臉龐;神智清明些許,他塞縮在箱角,瞪大了眼畏怯且絕望地向外掃視,與一張滿臉血污、神色悲戚的刀疤大臉面面相望。
「小少爺……當真天可憐見!」
十歲大的小男孩赫然見到這平日最瞧不順眼的僕人,竟是說不出地可親,再瞥間周遭破碎凌亂的桌椅、飾物、斷刀折劍、……小男孩終於忍耐不住,哇地大哭出來。「奴……尹伯!」顫巍巍的雙手伸向眼前的壯年人。
當尹奴抱起范千駒,跛著單腿一拐一拐地離開房間時,小男孩眼神最後一次瞄向巨箱,確定了箱緣的血漬,以及遠遠棄在箱底角落的包袱,下定了決心。
這將是段他永遠不想要的記憶。
「霽虹宮」夜遭高手襲擊,對方抓的正是宮主「冥迷西東」范行空閉關修練、煉神還元的衰弱關頭。他們不知范行空早已進入無聞無見、物我兩忘的境界;只盼擾亂他心神,就算不死,只要令其走火甚至重傷,則即使不屠戮一干樓徒,霽虹宮也將從此失去屏障,不復能稱霸江東。
不到須臾,敵人已殺到後院居室。范夫人情急之下,掀開床板,要范千駒抱妥兩個月大的妹妹躲在床底箱中,無論有何變故,萬萬不可出聲開箱。他怯怯地才應了一句,立刻砰然聲響,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窒黑之中。
殺聲傳來,顯是對方攻進了居室,與動上了手;懷中小襁褓受驚醒來,張嘴欲哭,他精乖地即時按住妹妹口鼻,一邊在心中默默安撫妹妹,一邊不住祈求外面打鬥快快結束,不速之客快快離去……。
打鬥聲音終於停止。
懷裡的寶寶也再沒哭過。
母親仍久久沒有前來開箱。
窒悶的空間令他無法思索,虧得箱口尚有極微小的細縫,小范千駒憑藉著微薄的家傳武學,鼻息綿綿,努力鎮攝心神;耐熬不住了,鼻尖湊上箱縫呼吸兩口,便是絲毫清氣也能換得片刻舒爽。有一回前去吸氣,臉頰驀地沾上幾分濡溼,他想也不想,立刻伸舌吸吮,在齒間唇邊來回舔舐。入口濃腥不堪,卻總算略解半分如火飢渴。
他不敢去想所舔舐的究竟是什麼。
但他確定,即使知道,他也永遠不想再記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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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奴,就是尹奴;全霽虹宮上下都這麼叫他,只有在宮主「冥迷西東」范行空面前,他成了「尹叔」。
范行空第一次在郊外發現他時,他臉身上下十多處刀傷、被齊膝砍斷的右腿猶未止血,半昏迷地倒在草叢中呻吟。許是見他眉宇不凡,不似一般莊塚閒漢,又許是范行空年少心性慈悲善良,幾句詢問過後,二話不說將他扛回霽虹宮療傷;叛逆起來,還力排眾議,說服父母家人,讓他留在自己身邊。
沒有人知道他其實是不得志的落第秀才,鄙他腿瘸貌醜,總尹奴、尹奴地叫罵;待得范行空接掌霽虹宮,命尹奴貼身服侍,倒也沒人敢再任意使喚他,嘴上竊裡卻態度不改,更不屑與他多所往來。
仇家襲樓,練功石室門板被人用霸道掌力震飛,恰巧撞上拿著木棍、守在范行空身前不知如何是好的尹奴,將他連人帶棍推飛到牆角,重重摔將下來,正好讓門板覆壓住。尹奴勉強透過縫隙往外看時,正好看見一個青面獰笑著的漢子,狠狠一掌擊在范行空天靈蓋上,竟將他頸椎骨也給打折了,「冥迷西東」孔竅泊泊流出鮮紅,瞬間染滿衣衫。
青面人仰天大笑,震得石屋隱隱晃動。他迅速從范行空懷裡摸出一本薄冊子,轉身揚長而去。
他帶走了口訣。
卻將真正的口訣,留在霽虹宮。
他離去之際,真正的「阿房洗業訣」,躲在龜裂的石板門底下,濕熱了褲襠。
范行空讓尹奴侍奉多年,一方面憐他身世悲涼,另一方面也想借重其文才,研解字句深奧荒誕的「阿房洗業訣」經譜。這門鎮幫神功,講究的是內外雙修,令人身每一寸肌肉每一分神經都彼此發揮效用、又都相互依賴共存,自成一趟變化無端、完美無瑕的武學。唯經譜之離奇,在於整篇文字乍看下根本是在寫景抒懷,幾無一句牽涉到行功運勁;憑藉先祖過人智慧,僅僅將前半部解成武學口訣,已足以率領霽虹宮雄霸一方。范行空知道尹奴對基本武功一無所知,兼之已畢生無法習練;其學識淵博,但心機單純,頗能信賴倚仗,於是將他留在身邊,任他對「阿房洗業訣」提出判讀見解,與自己的認知修為相互對比參照,如此反覆推敲六年,遂解開了全部字謎,洗鍊為行功口訣。
范行空深知此功一旦練成,威力之高委實駭人聽聞,猶豫再三,終於決定不將口訣篆刻成書,反而轉述給尹奴,要他牢牢記住。「尹叔,」他再三吩咐:「古來從未有人成就此功,倘若我能練成,則此口訣無誤,當可後傳;唯所傳習者,須心存善念,事理分明。否則,整個武林必將禍患無窮……」
尹奴當時並不明白,范行空何故對他交代這些?難道除了范千駒或范千慧,天下間還容得其他人得以傳他衣缽?不料言猶在耳,傳功續業的重擔赫然便來到自己肩上。
傳、不傳?從來就不是尹奴所懷疑的事情。打從多年前范行空將他扛上騾車、運向霽虹宮,他這條命已經是范家的了。
傳給誰,才是他的猶豫。
即便是尹奴抱起小范千駒,躲躲藏藏地逃出霽虹宮殘宅之時,這個疑惑也始終緊緊依附著范行空的囑咐,未曾離開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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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了……為什麼我還只能停留在這個境界?」少年長劍指地,望著地上紛亂無章,不成「龍」形的松針、花瓣,語氣中充滿憤怒、不耐、與不解。
「十年來你始終分心旁騖,既忙著招兵買馬,又忙著樹敵立威,能練到這樣,嘿嘿,也算是資質過人了!何必傷心?」刀疤老人就著古松斜倚而坐,睨了睨少年,「這一式『長橋臥波、未雲何龍』,你這『臥』字訣固然使得瀟灑豪邁,但這一招的劍眼卻在於『何』字而非『臥』字;須知凝神御劍……」
少年突然將劍一拋,衝到老人面前伏地便拜:「尹爺爺!千駒身負血海深仇,毋敢一日或忘,所作所為,無非為了重振我霽虹宮;唯小姪識淺力孤,多年來猶建樹全無。」微一猶豫,又道:「求尹爺爺念先父舊義,將這套『阿房洗業訣』盡數傳授小姪,小姪必鞠躬盡瘁,閉關苦修三年,重整霽虹宮,光我范家!」說完,面孔始終俯低貼地,不敢抬頭。
尹奴也不生氣,「以當年宮主悟性之高、功底之深厚,修習這趟口訣尚且耗費六年有餘。你是堂堂『冥迷西東』之後,資質不差,若能專一心志習練,過個十四、五年,也該有小成了。三年,嘿嘿,三年,要練就這招『長橋臥波、未雲何龍』,差不多也足夠了。」
范千駒靜默半晌,不再出言懇求,磕了幾個頭後起身,拾回長劍一聲不吭地重新習練起來。
尹奴一如往常漫不經意地望著少年練劍,獨自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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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間,他瞥見銅鏡裡正律動著的裸體、因苦悶歡愉而糾結著的自己的面容,驀覺一股涼意自脊椎竄起,他驚叫一聲,整個人從床上跳了開來,跌坐在白玉石凳上,吁吁喘氣。
原本盡情扭動呻吟以取悅他的兩條雪白胴體,登時悄了聲息,輕輕拉上繡被覆蓋著,瞪大著眼緊抿櫻唇,對望半晌,猶豫著勸還不勸?
勸他心中,這三年來僅存著的大難題。
「尹老雖然明說事事袖手,咱們下面人遇著題目,總不好不惦記著他老人家教誨指示……」
「尹爺乃霽虹宮之精神支柱,武林皆知;興這『冷袖殿』讓尹爺頤養天年,一表念本,另一則讓江湖中人對宮主更加信服……」
幾天以來,星、月兩堂堂主一曲一直地刺探,范千駒均不置可否地敷衍過去;兩句話卻都不偏不倚地刺中他心田深處的瘡疤。
本來,讓尹奴活著待在此處,也是份所當為。漂流闖蕩一十三載,踏平昔年滅門大仇「定秦幫」,重建霽虹宮,降服江北九寨十三門……江湖中哪人不知,范千駒身旁有個忠心不二的瘸腿刀疤老人?
沒有尹奴,就沒有今日的「冷袖淒舞」范千駒。
在他身邊,不會有比尹奴更值得信賴的人。
但他始終無法釋懷。
沒有先父昔年的功力相對照,他始終不知道:此刻自己所身負的「阿房洗業訣」,是否已經是全部的「阿房洗業訣」?
若不是,在他重振霽虹宮後多年的今日,尹奴豈還願意傳他完功?
若是……
天底下豈容得兩本「阿房洗業訣」?
心底深處另一個時而浮現的念頭,尤其令自己惶恐不安。
尹奴從箱底抱起自己的那一幕,他無時無刻不在腦際惦念回想。
「他看了沒?他當時究竟回頭看了沒有?千慧妹子蹤影全無,他為什麼始終一句不問?難道……」
伸手又探向衣袋的紙包,這回,愈捏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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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宮主,尹大爺不見了!」
范千駒心中一凜,「什麼?」不待神色異常徬徨的女婢解釋,
昨天夜裡,他親自潛入灶房,挑出些許紙包裡的西域異藥「一炬焦土」,沾塗在遞送到尹奴房裡的酒壺上。六個時辰之內,老人理應變得神智痴呆,不復有任何記憶。
喝了沒?他喝了沒有?
范千駒心中掛念,飛步衝到尹奴的房門口,探頭張望。
卻見偌大房間的牆邊,不知何時聚集了霽虹宮各堂堂主,人人一言不發,就著牆上突兀的、密密麻麻的字跡,聚精會神地觀看閱讀,竟無一人發覺宮主到來。范千駒大感奇怪,來不及詢問,湊近看去,這一駭當真非同小可。
「阿房洗業訣」!密密麻麻、顛三倒四胡亂寫著的,無一不是心訣的法門。
范千駒愈看,愈是惱怒欲狂,猛地仰首大吼,巨聲竟震得屋瓦格格作響。霽虹宮各堂堂主如夢初醒,不約而同轉過頭來,赫然見到宮主親臨,無不大驚失色,一個個呆立著面面相覷。
「宮主……」
范千駒茫然望著神色各異的眾堂主,心中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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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詳著眼前的妙齡女子,僅餘下一件事情需要確定。
「劉姑娘……」
「阿彌陀佛。小尼已常伴青燈,舊時俗名早不復在。小尼法號淨空。」
「是,是,老朽失言。淨空師姐,」他咳嗽幾聲,「『定秦幫』昔年威震江北,卻一夕滅門,劉府上下七十三……七十二口,死得不明不白,那……」
女尼望了他一眼,低下頭去,撥算念珠。「如是因,生如是果。佛祖面前,一切盡都明明白白。」不再說話。
他艱難地撐持起身,拱手為禮,「多謝師姐的回答,老朽問完了。」
女尼不禁奇怪了。
「施主搬到寺旁,一住半載,為的就是要問這個問題?」
老者笑了笑,牽動著臉上的刀疤與皺紋糾結,復又緩緩坐了下來。
「如果可以,老朽還想跟淨空師姐說個故事……」他掏出了一只瓷瓶,挑開木塞,將瓶中物一飲而盡,「關於一套不傳武學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