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張專輯的時間,去容納一段生命流經身體,點醒、觸動某些感官後的悸動。」看見 非常木蘭 的這段文字,又加上非常喜歡音樂人 羅思容 的細膩,每次聽她唱歌說話都有一種共鳴,於是在串流平台聆聽她的最新專輯《女兒的九十九種藍——聽見零雨》。

零雨2022年的詩集《女兒》,不僅追憶過世的母親,也以多個不同的「女兒」視角,展現女性的生存掙扎,透露了對父權思維的質疑與擺脫,有時像在醫護現場寫生,讓人看見緊密相連的網,有的是支撐,有的卻是牽絆。詩人對想像中「女兒們」(世間女子)的描摹,綻放為一行行的詩句,好像成為了自己的母親,同時也是在尋找母親的女兒。
詩語平易卻蕩氣回腸,既貼近日常,又暗藏強烈象徵性,這些女兒像詩人所言「發明了二十世紀的波浪」,專輯的音樂風格多樣與創作美學自不在話下,融合藍調、爵士、搖滾、實驗聲響與古典元素,呈現多元而豐富的聲響景觀,不太動音樂的我都讚嘆編曲細膩且層次豐厚。
如潮起潮落,有時肅穆嚴峻,有時低泣迴響,營造出詩意的聲音地形,引領聽者和詩同步呼吸,就如一場聲音的詩性旅程,女性角色在其引導下彼此滲透、轉化、誕生,彷彿潮汐般起伏,讓人感受到深沉的共鳴與療癒。
不醒來的女兒
「她弓身躺在海面上/沒有她喜歡的東西令她醒來」
這首帶有「未醒/麻木/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的意象,或許是創傷後的無感狀態或對現實的逃避,也可能是意識與自我尚未完全突破強加的框框/角色,甚至對自身與環境的感知還在被喚醒的狀態。
不醒來是心靈或意識的昏睡,或被壓抑/被期待而無法完全「清醒」地看見自己的處境,每個人感受不同,這樣觸及傷痛與麻木的階段,是反思與內在處境的初闖,我感受到或許渴望在子宮中被保護。
閉緊嘴巴的女兒
「房子車子兒子一應俱全/但你為什麼憂鬱/醫生說/他是個男的/你晚上失眠耳朵暈眩間歇性的歇性的/頭痛不時來襲」
沉默、被要求閉口、不被允許說話,閉口,是為了服從強勢父權,換取物質安穩?不僅感受到性別與權力間的壓抑,還看到醫療體制裡被診斷/被告知/被忽略的情況。
性別期待中「不該說/不能說」的壓抑,造成女性在公共語言與私人感受間的斷裂,也許是心理的不適、壓力與期待所造成的隱性病痛,沉默作為一種被強加的角色要求,被置於他者的決定之下。
牙牙學語的女兒
「我們終必學習用自己的話/一句一句練習/說出來/像牙牙學語的小孩/破碎、斷裂、含糊不清/讓人聽不懂/又何妨/我們自己先聽自己的」
像是初生,語言尚未完全形成、聲音尚在探索階段;或是幼時語言與表達、純真但不成熟的狀態,這首作為終曲,有搖籃曲,屬於哺餵與溫柔的依歸。
這代表不是故事結束,而是再次回到開端,新的開始、純粹的聲音、未被污染或完全塑造的自我。也是對前面所有經歷的收束與承認——傷痛、壓迫、掙扎之後,仍要說話、仍要創造聲音。語言與聲音的初學,尚不成熟但真實;重要的是先聽見自己,再讓別人聽,成長中的斷裂與不完美既是必經,也是力量。

本圖取自中央社
九十九種藍的重生
「海」作為許多的隱喻與場域,象徵生命流動、母體、根源,可能是混亂、不確定與無邊際;也可能是慰藉、回歸,也是一種可能的安放之處。音樂中語言的交錯,女兒作為性的/社會角色的身份,是被社會期待與體制(婚姻、醫療、性別角色等)塑造。
閉嘴、醫生、大體檢、被診斷、沉默、被忽視,是整張詩歌中的關鍵,從被動/被壓抑,到主動想要自由;從沒有語言/尚未語言,到建立內在語言與風格;黑色與自由不只是狀態,更是一種選擇。
有人評論整張專輯好像一張「女性生命地圖」,從 誕生(牙牙學語) → 成長(戀愛、費事) → 漂泊(建立他鄉) → 孤寂與創傷(孤兒、死去) → 反思與重生(自由、黑色) → 開放與未完(九十九種藍)。我感受到〈牙牙學語的女兒〉彷彿重新拿到了話語權。
好佩服音樂人以深摯情感與強烈共感,讓詩歌「生根、發芽、開花」,整張專輯像一張女性的生命地圖,從創生至重生。有創造、有掙扎、有沈澱,也有柔軟與初心,是透過每一段情緒與狀態,聆聽時可以感受被支持、疼惜與修復。
回到生命的根源,像母親的子宮,也像未來的搖籃,涵融一切的危險與不可預測性。就像藍不只是天/海的顏色,也代表憂鬱、深情、冰冷、遙遠、繫念、創傷中的美感。九十九暗示不圓滿,但也不需要完整的百,可能意指過程、本身的多樣與差異性,不是終點,而是留白,代表未完待續。
從「愛自己」的角度來看,每首歌裡面展演的「女兒樣貌」都像是一個女性內在的不同片段——有時脆弱、有時掙扎、有時勇敢、有時自由。與其說這些是分裂的自我,不如說她們共同構成了完整的「我」。愛自己行動就是允許自己「還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