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道別（二）
倪莉在走廊上擁抱著萱萱，母女倆哭得狼狽，引得護理師前來關切。而倪莉一時覺得太過羞愧，而止住了她的淚水。不過萱萱還是淚眼汪汪的，「馬麻，所以奶奶不愛我了嗎？」
「奶奶還愛妳……啊。」倪莉回答到一半不由得哽咽。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就只是悲傷湧上心頭，突然間聯想到母親可能再也無法擁抱萱萱的悲哀。她重新組織了自己的言語，過了一會兒，才終於不再哽咽，繼續說：「奶奶生病了，可能皮膚會痛啊，所以才不想跟我們抱抱。」倪莉刮了刮萱萱的手臂，「妳受傷的時候也會痛，對不對？奶奶也會痛啊。所以奶奶才也要住院，給醫生幫奶奶治病啊。」
其實倪莉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母親是因為感染而高燒不退，有沒有過度刺激的觸覺尚且未知。她只是憑藉著父親生前癌痛的經歷去推測。其實，她不希望母親正處於難熬的疼痛，她寧可自己的猜測是錯誤的。畢竟，母親之前是那麼健康啊，怎麼會有嚴重的癌痛呢？
萱萱哭了好一陣子，或許是哭累了，或許是隔床家庭的會客時間過了，她終於沒再哭泣了。
電視又開了自然科普的節目，左右兩床小朋友凝精會神地看著都市鳥類的介紹。看完節目後，萱萱頂著紅腫的雙眼，用鼻音說自己好想看看長頸鹿班外的白頭翁家族。看起來萱萱暫時忘卻了悲傷。
但倪莉知道萱萱沒那麼善忘。
萱萱太懂事了，會學著隱藏自己的情緒，會試圖照顧倪莉這個不盡責的媽媽。但隨著母親病情的不妙發展，終究是時候讓萱萱學會道別了。
只是萱萱因期盼而重新展露微笑，而倪莉捨不得在此刻讓笑容消失。
明天再說吧。明天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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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星期四一早，醫生拿來了過敏原檢測報告，說明萱萱真的對巧克力與草莓等食物都過敏，因此星期六萱萱吃過的草莓巧克力點心，真的就是誘發氣喘的元兇。而那顆小點心，是吳浩瑋送的，想到這，倪莉不由得更討厭他了。
但倪莉無法專注在憎恨。她沒有這個心力去對吳浩瑋追究。因為，另外一邊母親那裡，似乎也很混亂。在母親早餐後，護理師拿藥來。而靳師兄要餵藥，母親在藥靠近她嘴巴時，一把推開靳師兄的手。霎時間，藥掉到地上，水也打翻了。
靳師兄很慌亂，要擦乾濺濕母親的水，又要撿藥。
而母親提高音量喊叫，「沒用啦！我要出院！我們要去練功！然後吃紅膠囊，配能量水才有用啦！」
音量引來護理師的關注，而母親不吃藥的情況又被傳達給醫生。然而母親很固執，她堅決不吃藥，還吵著要下床回家。但母親一秒都站不穩，讓靳師兄扶著才勉強沒有跌倒。
倪莉跟萱萱在早上十點鐘探病，就是這麼一場混亂的場景。
母親哀求：「莉莉，幫我回去拿膠囊好不好？我忘了帶來了。」
倪莉一點兒都不想去拿，膠囊根本就是造就母親延誤治療的元凶之一。況且，她有正當理由──不可能在一小時內來往家裡與醫院，而她又得照顧萱萱，根本走不開。請靳師兄到她們家拿東西，更不可能。
「這麼說，妳去佈道會的時候也沒吃那些膠囊啊！」倪莉說。
「就是沒吃才生病啊！」母親說。
明明昨晚倪莉才因為母親的虛弱而傷感，但現在倪莉竟覺得自己非常不耐煩，「妳看啊，我要照顧萱萱，沒辦法走。師兄也不知道怎麼拿妳的東西。我們真的沒辦法幫妳拿膠囊啦！」
母親被攙扶著回到床上，護理師說：「奶奶，這次不能丟藥喔！」
倪莉連忙跟著應和，「對啊，要吃藥，不然醫院會罵我跟萱萱哩。」
母親揮揮手，「才不會餒！」
而倪莉沒辦法，只能讓萱萱幫忙勸奶奶。她期冀母親會改變主意。
萱萱童言童語地說：「奶奶，乖，啊，吃藥藥。」
但重新躺坐在床上的母親把嘴巴閉得緊緊的，怎樣都不肯張開。
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倪莉只能請靳師兄聯繫師兄姐，讓有空的人帶一份膠囊。而倪莉向母親討價還價，「吃膠囊前，妳要吃藥。」母親終於點了頭。
護理師鬆了口氣，便又去忙別的事情了。
但這次倪莉把藥拿給母親時，母親依舊不願伸手拿藥。
「妳不是答應我了嗎？為什麼不吃藥？」倪莉崩潰。她把藥放在旁邊，不由得感到嚴重挫敗。此刻的倪莉想要痛罵母親，可是母親是病人，但倪莉快瘋了！
母親說，「送來，我才吃藥。」
「奶奶，吃藥藥才會好啊！」萱萱說。「吃藥藥，然後萱萱要帶奶奶去看學校的白頭翁！」
母親這次的語氣終於柔和了下來，「等師兄姐送東西來後，奶奶就會吃藥喔。」
「那一定要吃藥藥喔，打勾勾。」萱萱伸出手，和母親小指勾著小指，然後拇指互相按壓了一下。
母親還要等待？究竟母親要讓自己的身體錯過多少次治療的機會啊？倪莉無法強迫母親，只能任由母親頑固地等待膠囊來到。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母親承諾稍後會吃藥。
片刻之後，靳師兄回來了。靳師兄的表情雖是憂愁的，但他在看到母親後就揚起了柔和的笑容，「麗美啊，待會夏蓮師姐會帶能量水還有紅膠囊過來喔。」母親的臉色好像亮了起來，看起來非常開心，也終於不再躁動。
據說，後來夏蓮師姐來的時候，看到母親的氣色非常紅潤。
據說，母親吃了幾顆紅膠囊配能量水，說要晚一點再吃藥。
據說，母親吃完膠囊後就開始昏睡。
下午時刻，母親又再度昏迷了。
倪莉以為還來得及，沒有在早上的時候讓萱萱跟母親道別。因為那時候的母親看起來精神很好。其實那是迴光返照嗎？雖然晚了，但倪莉還是得帶著萱萱向母親好好說再見。
倪莉眉眼垂下，她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十分悲傷，「我們要跟奶奶說『人生四道』喔。」不過這再也不是隱瞞病況的時候了。必須讓萱萱明白，這一切可能比想像中的還要難受。
萱萱皺起了臉，忍著哭泣，「馬麻……奶奶聽得見我們說什麼嗎？」
倪莉不知道，但……
「——可以的，奶奶會聽到的。」
人生四道，是對於患者臨終需要與親友共同完成的重要事項。
四個道，分別為道謝、道愛、道歉、道別，也就是「謝謝」、「我愛妳」、「對不起」還有「再見」。這裡的道別或許是永別，但或許我們都期盼有一天在自己踏向死亡的旅途後，能在另一端見到早早離去的摯愛親朋。所以，會是「再見」。
而倪莉帶著萱萱進行這道功課。
雖然似乎已經遲了，但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
感謝母親。感謝母親照顧需要單親養大萱萱的倪莉。
「我愛妳。我真的真的好愛妳唷。」倪莉像是個孩子，用臉輕輕貼著母親的手背。她期盼母親醒來，卻驚覺母親的肌膚燙得異常，像是生命正被高熱一點一點奪走。
萱萱所說的對不起很讓倪莉心痛。
「對不起，都是我亂吃東西氣喘，讓奶奶照顧我太累了，然後病倒了。」萱萱抹著眼睛。
倪莉揪心不已，「這不是妳的錯，齁？」因為她知道那是自己的錯，是她沒能讓母親好好吃藥……是道場的錯，因為傳授母親不實的想法……是母親的錯，因為母親自己這樣選擇。
無論如何，是誰的錯，在此時此刻都不是重點。如果母親能重新活過來，那要倪莉傾家蕩產也沒關係。但在疾病前面、在生死面前，什麼東西都顯得渺小。
「請奶奶放心，我以後會乖乖吃飯、不挑食，我真的會很乖很乖的。」在道別的時刻，萱萱講的都比倪莉還要誠懇。
倪莉無法滿足母親的願望。母親希望她不要孤孤單單一個人，能找個伴……但她不想跟吳浩瑋這個人在一起。「我呢，會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照顧萱萱。我們都會好好的，會好好過我們的人生。請妳放心，不用牽掛我們……」
人家說，臨終的「四道人生」最好是在患者還意識清楚的時刻來進行。此刻的母親卻是深沉昏迷，意識不清的。母親能聽到嗎？聽到了，能理解嗎？
不能吧。都不能吧。
剛才倪莉對萱萱說了善意的謊言。但是此刻，她多麼希望母親真的能聽見她們的聲音，她不要這樣的告別啊……最後一幕見面時，倪莉因為母親不肯吃藥而有些生氣。
「對不起，我剛才對妳很兇。」倪莉垂著淚，「求求妳，快點醒來吧，齁？趕快起來吃藥了齁？」
這次母親再也沒有跟倪莉頂嘴了。
▌抱城工商時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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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續集，但沒看過第一集《夜逃亡》的讀者也能理解唷～快來快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