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七章、生日(四)
喜悅的淚水,充盈在倪莉的眼眶。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母親醒來的時候十足茫然。
或許當時她還想說,怎麼上一瞬間她在萱萱病房,下一瞬間就是一群人圍著她呢?她完全不理解現況,不明所以然了一段時間。直到醫生進來說明,母親才終於明白了她又暈倒了。
只是明明都暈倒了,母親卻不是在意自己的狀態。
「劉師兄、司儀師姐,我沒注意自己的身體,才感染的。」母親非常愧疚,「真的對不起,今天讓你們白跑一趟了。」
司儀師姐慈藹地說:「沒關係,生病不是師姐的錯。我們另外找時間就好。」
「反正之後再找時間處理都來得及。」劉師兄點點頭。
他們到底要處理什麼?為什麼非得在這時候找母親?只是在倪莉的思緒湧動時,母親的話語打斷了她的思考,「倪莉、萱萱,你們有沒有跟師兄師姐道謝?」
「謝謝師兄師姐了。」倪莉帶著萱萱起身鞠躬九十度。
她並不感謝他們,不過適度的禮貌也無妨。反正等她帶萱萱回病房時,再跟萱萱講清楚情況。
「不客氣,這是我們該做的。」司儀師姐微笑點頭。
是嗎?剛才那真的是關心嗎?兩次灌氣後,母親都清醒了。但沒有身處在佈道會的倪莉前所未有的清醒,她認知到灌氣與治療成功存在的關係,只能說是巧合,不能說是必然。她內心抱持著諷刺的想法,表情卻表演著感恩的神情,「很感謝你們剛才特別請師父幫忙灌氣……」
病房外突然傳來護理師的叫聲:「阿伯,走廊上不要跑步!」
緊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踏進病房。還沒看見人,焦急的聲音就已經先傳來:「麗美還好嗎?現在怎麼了?」
倪莉抬頭,見到一名銀髮斑白的老人衝進來,額頭汗水直落,神色比任何人都緊張。她愣了一瞬,把聲音與形象結合,才意識到這狼狽的老人就是靳師兄。
「我有趕上嗎?」他哽咽追問。
「我媽媽醒來了,靳師兄。」倪莉隨即帶著萱萱起身,「您過來這兒吧!」
靳師兄聞言,眼眶立刻泛紅,熱淚盈眶。可就在他要上前時,插著氧氣管的母親突然歇斯底里了起來,聲音雖然虛弱,卻拼命以微弱的聲音喊道:「不要過來!走!」母親揮手看來就筋疲力盡了,但她似乎還是想辦法用力,「你不要陪!」
靳師兄停住了。「好好好,我不陪。」但他的語氣在顫抖。
倪莉不太明白現在的情況。明明母親剛才昏迷時,不由自主地以「阿宏」呼喚靳師兄,為何醒來後反而抗拒對方的關心呢?母親這樣虛弱還這樣用力表態。究竟發生了什麼?這著實讓人心痛。
「出去!」母親說。
靳師兄流出男兒淚,但倔強地不發一語。
「師兄,不然你先出去吧……」倪莉開口說。其實她寧可劉師兄與司儀師姐離開,並讓靳師兄離開。但此刻倪莉必須尊重母親的決定。
靳師兄開口時,聲音已然嘶啞,「好……」
只是母親說出這些話時,也在流淌著眼淚,看來十足悲傷。
靳師兄雖然依依不捨,卻還是乖乖退守到病房門邊。他避開了母親的視線,卻依舊守候在門邊的走廊。倪莉不忍把他趕走。
那麼,接下來呢?倪莉有些茫然。萱萱住院請假了一小時,時限已經不到十分鐘。而倪莉只有自己一人,家族裡沒別的親人了,而她同時要照顧住院的萱萱與母親,是絕對不可能的。她分身乏術。勢必只有一種結果,她照顧其中一人,另外一個人交給看護照顧。
這並不比誰先掉進水裡要救誰的命題簡單。兩個人都是倪莉的至親,兩個人都無法割捨。但現實逼著她要做出殘酷的抉擇。
倪莉輕聲說:「媽,我找看護來幫忙照顧妳,好不好?」
她相信母親可以接受。母親眼眶中餘淚未消,點了點頭。母親是接受了,但換成道場的司儀師姐無法接受。
「妳怎麼可以找看護?妳怎麼不自己顧妳媽媽?」司儀師姐異常激動,「妳不請假嗎?」
「師姐,我已經請假了。只是家裡玠萱跟我媽媽都生病,我只能先照顧小孩啊。」倪莉相當無奈。永遠都是外人比家人更輕鬆,他們會站在道德制高點指責在困境中拚死掙扎的患者家屬,然後自認比較會、比較行……
「——我們可以讓老師跟助教來輪班照顧麗美師姐。」劉師兄說。
倪莉看著母親拼命搖頭,眼眶不由得再次噙著淚水。母親肯定是害怕的,她那麼病重,隨時都可能有三長兩短,但她必定是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這最大的麻煩,或許就是人情債了。母親不願讓倪莉欠下人情債啊!
「謝謝師兄師姐的好意。」倪莉露出苦笑,對兩位長輩鞠躬,「不過還是不用了,真的謝謝你們。」
萱萱在旁邊懵懵懂懂地跟著倪莉鞠躬了。「謝謝。」
司儀師姐本來想說什麼,看著她們,只是用力嘆了一聲。
「師姐,我好一些再處理……」母親說。
「——不要擔心。妳好好休息。」司儀師姐安撫母親,然後瞪著倪莉說:「妳請看護的話要好好確認人怎麼樣,要記得時不時就來看妳媽媽!」
*****
結果反而是身為訪客的劉師兄與司儀師姐先走了。倪莉不想離開,可是又得讓萱萱回去病房。
而倪莉在母親身邊撥打了剛才收到的仲介電話,仲介承諾半小時內派人,也談好了看護時薪。所以倪莉只得跟小兒病房講一聲,稍稍延長了萱萱的請假時間。
靳師兄躲在門邊的技術很差,因為一直探頭,沒一會兒就被母親發現了。
「幫我叫靳師兄來吧……」母親對倪莉說。
靳師兄這才忐忑地走到母親身旁。他緊緊握住母親的手,語氣顫抖,「我陪妳,好不好?」
「不要……」
一對戀人就這樣喁喁細語。
原來母親剛才想要趕跑靳師兄有特別的原因。她覺得,萬一讓靳師兄看到她憔悴的樣子,在她死後,只會讓活下來的靳師兄更加痛苦。她不捨得靳師兄再經歷一次離別。
原來,靳師兄的妻子當初車禍後未立即死亡,送到加護病房幾天後,靳師兄眼睜睜看著插滿管線的妻子就這樣心電圖歸零。由於靳師兄曾在新聞見到妻子車禍的慘況,此後他痛苦了很久。
母親不忍愛人再次再經歷這種摯愛痛苦死亡的離別之痛。
「可是我也病了啊。」靳師兄說,「我也病了,不是嗎?」
但是靳師兄終究沒有像母親病得這樣嚴重,而靳師兄也未曾如同母親般擅自斷藥過,所以靳師兄也沒有像母親般身處疾病的險境……
偷聽著兩老的呢喃聲,倪莉覺得兩人互訴衷腸的情景既美麗又哀傷。
等年輕的女性看護來了以後,倪莉把費用交給對方。而她們母女親吻母親離開病房後,靳師兄依舊陪在母親身旁。這讓倪莉稍稍安心了些。
「馬麻,我還能來看奶奶嗎?」走廊上,萱萱攢著倪莉的衣角,有些忐忑地問道。
母親就要走了嗎?說不定今晚以後就不一定能見到母親了……但倪莉強顏歡笑,摸了摸萱萱的頭,「當然可以。」倪莉柔聲說:「走啦,回病房啦。」
萱萱抱住倪莉,開始啜泣。
倪莉也想要哭,但忍住淚意,對萱萱說:「我們要把病養好,才能陪奶奶喔。所以回病房了,好不好?」
萱萱鼻音很重的「嗯」了一聲。
今天,大概是萱萱有生以來最傷心的生日了。
******
倪莉沒有察覺到,自己早已錯過了某些東西。或者該說,她被母親與萱萱的病痛纏得分身乏術,根本無暇顧及外界。
可就在這一天,美術館的失蹤案終於有了最新進展。
筆跡鑑識專家比對兩封遺書,發現字跡雖刻意模仿不同的筆觸,卻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這個發現動搖了「殉情」的說法。換句話說,吳律從頭到尾,都不是自願赴死的。
這一點,警方跟吳家人都心知肚明。這是必然的真相,但這沒辦法改變任何事實——因為吳律已經死了。
西灣高中吳律生前的班級裡,留著一個空位。有人在桌上放了一杯清水,插著一朵白玫瑰,周圍堆滿了紙鶴。他曾是大家的同學,雖然生前飽受流言,但今日的新聞揭曉,那些輿論終究只是謠傳。
曾經隨聲附和的人低下頭,心裡湧起遲來的愧疚。他們明白,正是這些無端的話語,讓吳律未能擁有真正快樂的校園時光。
可是,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就跟打掃時間被班導命令要丟進垃圾桶的白玫瑰一樣。
▌抱城工商時間 ▌
大家好,我是抱城,主力是「小說創作📙」,偶爾會寫影評🎬、新詩、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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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續集,但沒看過第一集《夜逃亡》的讀者也能理解唷~快來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