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八章、道別(一)
沒有人願意承認是自己送的那朵白玫瑰。
班上最早到的同學是住在樹林的男同學。他說,在他六點五十分到校後,就看到了吳律的空座位就有那朵花了。說也奇怪,班導對於白玫瑰、哀悼信與紙鶴的態度異常嚴苛。
「吳律走了,我知道大家很難過。但是現在是備考的黃金時間,大家專心讀書!」導師蹙著眉,似悲傷似惱怒,「等下打掃時間大家把東西拿回去。我們去參加吳律的喪禮的時候拿過去,不要放在教室!我,會把座位撤掉,知道了嗎?」
有人偷錄這段影片,卻被眼尖的班導發現,並沒收了手機。
隨後,打掃時間有人陸陸續續去吳律座位拿回了自己給的道別信、哀悼文。純白的紙鶴們,沒有人拿,被丟進了垃圾桶。最後,純白的玫瑰花也沒有人拿,所以也被丟進了垃圾桶。
送花的人,自始而終不敢承認。
沒人能猜出對方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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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後的母親,只有剛甦醒時是溫柔的。倪莉帶著萱萱回病房後,據說,母親就開始吵著要出院。
這是晚上用藥後,倪莉再度帶著萱萱到病房後,靳師兄悄悄跟她說的。
「倪莉師姐,妳媽媽想要出院去東湖道場,我……勸不動她。」靳師兄露出苦笑,「妳媽媽的想法……很難改變啊。」他輕嘆了口氣,並拜託倪莉,「妳是她女兒,妳試著勸勸她,好不好?」
靳師兄是假借要去護理站的冰箱拿東西,請倪莉出來的。
倪莉看著病房裡,母親和萱萱一派祖孫和樂的氣氛,重重嘆了口氣。她就知道母親有著固執的想法。此刻的一派和樂,或許只是母親不願在孫女面前跟他們翻臉。
「她到底要去道場幹嘛?」倪莉有些厭煩,「劉師兄他們不是都讓師父遠程灌氣了嗎?」
「她說今天是星期二,有團練,能讓身體舒服一些。」靳師兄搖了搖頭,也嘆了氣,「我跟她說,護理站說如果不舒服的話,可以依情況給她止痛藥,但她一直想回去道場。」
倪莉努力擺脫像是哭泣般的表情,勉強自己微笑,「那只能再恭請師父遠端灌氣了。」
她一點都不相信這些事情。可是又怎樣呢?生病的人是母親,能讓母親獲得慰藉的也是道場裡的灌氣儀式。
回到病房後,倪莉悄聲問:「媽,聽師兄說,妳想要出院,想要回道場練氣功,是不是?」
「對!不舒服!」母親虛弱地揮了揮手,「要去……」
「道場?」倪莉銜接母親的話。母親點了點頭。但倪莉知道這樣不是解決之道,母親太虛弱了,無法出院,更別說去運動了。倪莉問:「不然我們再請劉師兄他們恭請師父遠端灌氣,好不好?」
「不行。」母親說:「鬼。」
鬼?聽了靳師兄的補充,倪莉才知道母親是喊「貴」。之前兩次倪莉都沒另外給道場錢,她以為十萬塊的入門費用就包含了灌氣的加持。但其實這算是師父慈悲,沒有收錢,不然的話,要請師父灌氣的話,一般其他人一次都給師父五萬塊的供養金。
「去道場練。」母親很堅持。
「妳起不來啊。等好一些,就去道場,齁?」倪莉問。其實她覺得母親或許會一路住院到臨終,可能無法再出院了……
「磁場……不好,要去道場!」母親結結巴巴,眼神卻近乎哀求,「這樣才會……好!」
倪莉胸口一緊,反駁的話在喉嚨打轉,卻被那雙惶恐的眼睛壓了回去。她從沒想過,母親會在生死面前變得比當初早產的萱萱還要脆弱無助。所以,脆弱的母親要追尋著自己尊重的師父,會想要返回讓她有安心感的道場。「我會好轉,已經……比醒來好多了!我要去……道場!」
母親相信自己會好轉。倪莉不知道怎麼說,倪莉不忍戳破母親的幻想,那絕對是錯的。感染似乎並未好轉,母親的肌膚依舊發燙,而醫生依舊說母親隨時可能會走。倪莉期盼著奇蹟,但那似乎與現實背道而馳。
倪莉喉嚨裡翻滾著殘忍的真相,但她過於懦弱,不敢說出口,所以她只能把責任交給其他人,「那我們問醫生,好不好?」
不出所料,醫生當然不同意母親出院。倪莉稍稍鬆了口氣,母親卻是大失所望。她不願讓倪莉叫劉師兄他們來請師父灌氣,只是吵著要出院,吵著要去道場。直到靳師兄開啟師父的影片誦經後,母親才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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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她以為自己已然習慣死別的劇痛,不至於那麼悲傷了。
她送走過兩任前男友,也送走過自己的父親,兩次是驟然的意外,一次是久病的結局。照理來說,母親的疾病進程理應不讓她有所波瀾才對。因為父親生前的久病歷程她早已經歷過了。
但,她錯了。
父親與她情感不深,她尚且痛苦無比,總是與倪莉情感親密的母親要死了,倪莉怎麼可能處之泰然呢?
她沒有在萱萱面前痛哭。這是成熟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這天晚上她十分煎熬,她睡不著,偷偷跑去走廊上偷哭,藏住聲音,擦去眼淚才回去病房。
可是隔天早晨的時候,萱萱的眼角是濕的。
而她又再次收到了吳律信箱的新信。有一瞬間,她以為吳律還活著,心想著終於有了好消息,但信件的內容打消了倪莉錯誤的期待。那似乎是少年母親葉淑美寫的信。
老師您好:
我是吳律的母親葉淑美。感謝您過去對弟弟的關懷與照顧,讓我們家能在最無助的時候獲得了警察的協助。雖然弟弟已經不幸於七月三十日過世。但他生前因為您而心懷夢想,您讓他死前的歲月充滿希望,真的把他從與世隔絕的處境中拯救了出來。您是我們家的恩人,我和女兒都對您心懷感恩。希望讓我們母女有機會能夠見到您並向您道謝
因為法醫的關係,目前告別式的日期與地點尚且無法確定。待確定後,我們會再寄送相關訊息給您。若您願意參加告別式,也誠摯邀請來送弟弟最後一程。
敬祝 安康
葉淑美 敬上
措辭相當正式,或許有經過AI潤色。但光是想像吳律母親是如何強忍傷痛處理事情的場景,就讓倪莉忍不住流淚。
平常的倪莉沒那麼多愁善感的。
只是母親的情況不好,讓倪莉也容易為了他人的悲劇而共感。太難過了、太痛了,這世界帶給人太多痛苦了。
她好難過。
可是白天的她無人可以訴說。她已經是一家之主了,她是個媽媽,她要照顧著萱萱,而且必須注意別讓萱萱氣喘發作。
今天早晨萱萱的淚水,顯示萱萱也受到極大衝擊,而失職的倪莉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無法讓母親認知自己的病重,更沒辦法好好地跟母親討論身後事。
星期三的早晨,倪莉未能替萱萱請假,因為她要帶著萱萱去做檢查。直到下午,倪莉才能空出一小時帶著萱萱去看母親。
然而母親的狀況似乎更差了。哪怕萱萱在場,母親也表現地很躁動,抗拒其他人的觸碰。母親一直喃喃說著自己要練氣功,要吃道場發的紅色膠囊,還說要去道場。
真的沒辦法,靳師兄只能再度開啟師父傳道的影片,讓倪莉與萱萱跟著唸誦經文。
倪莉雖然抗拒道場,可是如果這些經文能讓母親平靜的話,她願意朗誦。問題是,今天的母親聽到經文後依舊無法平靜,母親一直說她要出院。
一小時的時間過得很快,而臨走前,倪莉想讓萱萱跟母親擁抱告別。但母親像是被碰到後像是被火燒到般推開了萱萱。萱萱表現地很堅強,揮了揮手。只是回到病房外的時候,萱萱突然間哇了哭了出來。
「怎麼啦?」倪莉問。
「是不是我氣喘,奶奶才不想抱我?」萱萱哭著問。
倪莉看進病房,剛好看到隔壁床的姐姐正跟她來探病的奶奶擁抱。而她們全家人爸爸、媽媽、妹妹、爺爺、奶奶都在病房裡,看來和樂融融的。
而倪莉本該堅強的,但她卻再也忍不住了。她抱住萱萱,母女倆就在走廊上放聲痛哭。她是如此狼狽。這一切看來都是無解的,而她只能與孩子共同傷悲……
▌抱城工商時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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