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睜開眼。
冰冷的空氣立刻鑽進鼻腔,混著燭油的味道和舊木地板潮濕的氣息。眼前是一座巨大、華麗卻令人不安的大堂——天花板極高,吊掛著幾盞長滿灰塵的水晶燈,搖晃之間落下細小的粉塵。
她被反綁在一張沉重的橡木椅上,手腕被粗繩勒得發痛,指尖冰冷麻木。四周站滿戴著銀白色面具的人,他們的長袍垂至地面,腳步聲在大理石地板上低低回響。
「替惡魔辦事,攪亂秩序,竊取不屬於妳的靈魂。」
主審者的聲音透過面具傳出,像隔著厚重的牆壁。
「妳知道自己犯了什麼嚴重的罪過嗎?」
她咽了咽口水,儘管不清楚狀況,卻還是強迫自己抬起頭,「如果奪走一點光,就能換回一條命……那是罪,還是交易?」
此話一出,現場一片譁然。戴面具的人們議論紛紛,像是沒有意料到她的反問。
「好了。」方才指控她罪名的面具人沉聲道。
大堂恢復死寂。
「那麼——」
他舉起那隻沉甸甸的定罪錘,黑木錘柄在燭光下閃著暗紅的光澤。
第一下。
沉悶的錘聲落下,她猛地一怔——眼前的燭光與陰影開始混成一團,她分不清自己是坐在房間裡,還是漂浮在某個無形的深處。聲音、氣味、觸感全都模糊,她甚至不確定自己還在這裡。
第二下。
像是有人從她腦海中生生扯走什麼,記憶一片片脫落:母親的影子消失,惡魔的聲音化成噪音,那張令她心悸的臉也被抹成空白。她忘了自己是誰,只剩下茫然的空殼被綁在原地。
第三下——
就在錘子將落未落之際,窗戶猛地炸開。玻璃如雨般墜落,一道黑影翻身躍入,長風卷起他的衣角。
他直接跨過審判桌,動作凌厲地扯開她手上的繩子,一把將她攔腰抱起。面具人紛紛後退,錘子落地的聲音被玻璃碎裂和呼嘯的風聲吞沒。
她只覺得身體被緊緊固定在懷中,下一瞬,他帶著她從高窗躍下。夜色像張開的深淵迎面而來,疾風從耳邊掠過,冷得讓人透不過氣。
———
醒來時,她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羊毛被蹭過指尖,暖色的壁燈灑在米白色的牆面上,牆角放著一張小木桌,上面是一壺還冒著白霧的牛奶。
「哦~妳醒啦?」
聲音從床邊傳來,帶著慵懶的笑意。
她猛地坐起,眼睛直直盯著那男子的臉——覺得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她頭一暈,視線輕輕晃動。
男子伸手扶住她的肩,順勢將一碗溫熱的牛奶放進她手裡:「小心點,別急著動。」
她低頭望著碗中白色的液體,熱氣輕輕繞過指尖。牛奶的香氣很溫暖,卻不知為何,她握著碗的手卻微微發抖,像是身體在提醒她害怕什麼。
她下意識抬眼看向男子,卻只對上他漫不經心的笑容。
突然——
「咚、咚、咚。」
外頭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男子的笑容瞬間消失,眼底的神色冷得像冰刀:「快,躲進衣櫃。」
「為什麼——」
「快點!」他低聲急喝。
她還沒回神,碗中的牛奶差點灑出來,就被他推進了床邊的衣櫃,門在她面前合上,漆黑瞬間將她吞沒。
外頭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接著——
那個低沉而帶磁性的聲音,從她記憶深處共鳴:
「把她交給我。」
———
衣櫃裡的空氣沉得像水,她蜷著身,後背貼著冰冷的木板,耳邊是自己急促到失控的心跳聲。
門縫外的世界被一道道昏黃的光切割成斷片,男子的背影是第一道剪影,結實的肩線緊繃到像一張拉滿的弓弦。
「真少見,你竟會親自照顧一個人。」那聲音低啞,像是在耳骨上輕輕摩挲,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男子懶懶地倚著桌邊,指尖輕敲木面:「她是我的客人,與你無關。」
「客人?」惡魔輕笑,腳步緩慢地在木地板上移動,每一下都像踩在她的神經上,「你知道嗎,某些『客人』,待久了……也會變成另一種身份。」
男子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
「別緊張。」聲音像羽毛拂過刀鋒,「我向來挑選滋味好的……不管是她,還是——你。」
木地板在兩人腳下發出輕微的響聲,彷彿是一場無形的角力。
「你要是動她一根手指——」男子笑的讓人發寒,帶著壓抑的殺意。
「哦,我可沒說一定先動她。」惡魔的笑意像血色漩渦,緩慢卻不可抗拒地將人捲入,「順序嘛……有時候很有趣,不是嗎?」
衣櫃裡,她緊緊捂住自己的嘴,胸腔的心跳聲幾乎要把自己出賣。
男子的語氣帶著三分輕浮七分漫不經心,像是在酒桌上調侃老友:「我的話,歡迎嘗試。但她——你想得美,只有我能碰她。」
木地板傳來微小的腳步聲,停得很近。
他一步跨前,身形完全擋住衣櫃的方向,彷彿要把她從世界上抹去,藏在自己唯一掌控的黑暗裡。
惡魔靜靜地看著他,唇邊勾起弧度,就像是在欣賞一場戲。
祂的動作慢得幾乎挑釁——伸出一根指尖,從男子的肩膀外沿滑過,指腹輕輕壓著肌肉的弧度,輕輕在男子胸口的襯衫布料上劃了一道,似乎在尋找他心臟的確切位置。祂的唇邊帶著笑,眼神卻如同深不見底的井。「你忘了嗎?」祂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在皮膚上燙出印記,「我曾經的魔契使。」
男子像聽到舊情人翻舊帳般,挑了挑眉,發出一聲輕哼,「那又怎樣?我早就戒了你的貨。」,一隻手慢慢抬起,按住那根不請自來的手指,力道之大讓關節喀地一響。
他的另一隻手沿著惡魔的手臂一路壓到肩,逼得對方半個身子貼上牆面。
「她現在在我手上,你還想要嗎?」語氣仍帶笑,彷彿在跟老對手打賭,但腳步的移動讓她聽得出,他始終在她和惡魔之間。
惡魔的笑意不減,反而順勢靠近,像一條無聲的蛇在耳邊吐息。
祂的唇擦過男子的耳廓,幾乎是輕輕碰了一下,又帶著惡意地停留,「我想要的,不只是她……」
祂的視線慢慢下滑,停在男子鎖骨與頸動脈交界的地方,嗅著那股熟悉又變質的氣味,像是在確認獵物的成熟度。
「你身上的味道——已經開始變了。」
她在黑暗中屏住呼吸,那一句句話像針一樣扎進她腦中,卻找不到任何記憶與之對應。她不知道他們的過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牽扯進來。
沉默延續了數秒,外頭的氣壓緊繃到極點。忽然,惡魔像是結束了某種測試,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退後一步,轉身往門口走去。
男子猛地反壓過去,肩膀狠狠撞向惡魔的胸口,力量之大讓牆面震出一聲悶響。
他的手牢牢扣在惡魔的頸側,像是隨時能把對方按進地板裡,呼吸帶著一絲幾乎壓不住的怒火。
「你敢碰我,就得有命付出代價。」
惡魔低低地笑了,像是在夜裡磨刀,既不退讓,也不反擊,只用指尖緩緩在男子的衣領邊畫過,留下淺淺的痕跡。
「……」祂的聲音壓得很低,她聽不清。
祂說完才緩緩鬆開被他壓制的姿勢,像是完全不怕露出破綻般後退一步,眼神卻依舊直直鎖在男子的瞳孔裡。
衣櫃裡,她的呼吸亂成一團,胸口一次次撞上肋骨,好似要撐破自己。外面傳來低沉的聲線,與另一道更陰冷的聲音交纏,壓得空氣沉甸甸地掛在耳膜上。
那不是正常的爭執——更像兩種無法用名字形容的存在,在暗處纏鬥、試圖壓制對方。
她聽不懂他們在爭什麼,卻本能地蜷緊身體,因為某種直覺在提醒她:這場對峙,和她有關。
惡魔緩緩退到門邊,卻沒有立刻轉身。
祂的指尖像無意似的,在門框上輕輕劃過,最後停在一道極細的縫隙前——那正是通向衣櫃的視線死角。
祂的眼神像是穿透木板,直接落在衣櫃裡蜷縮的她身上。
雖然隔著距離與黑暗,她卻清楚感覺到一股寒意從門縫滲進來,沿著脊椎爬升。
「呵——」惡魔低笑了一聲,聲音像從骨縫裡滲出的低語,「我聞得到……她在發抖。」
那語氣幾乎是享受,像是在品嚐一場盛宴的開胃香氣。
男子的神色瞬間變得狠戾,他上前一步,整個人擋在那道縫隙前,肩膀狠狠撞開惡魔伸來的手。
「動她一分,我就讓你後悔來到這裡。」
他的聲音冷得像刃,語尾卻帶著掩不住的怒意與緊繃。
惡魔並沒有立即收回手,反而慢慢抬起,指尖在男子的胸口輕輕點了兩下,像是在挑戰底線。
「你護得了她一時,護不了一世。」
祂的視線仍然直穿過他,似乎在確定那道陰影裡的人是否有因恐懼而呼吸更急促。
男子猛地抬手,反扣住祂的手腕,狠狠往門外一甩,力道大得讓門板都隨之震動。
「滾。」
這一次,他的聲音不再輕浮,而是徹底的驅逐令。
惡魔在門外停了半步,像是依依不捨地回望一眼,才緩緩消失在走廊的黑影中。
祂低聲吐出幾個字,像是專屬的詛咒——然後轉身離去。
門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雨聲重新成了唯一的背景。
男子沒有立刻打開衣櫃,只是倚在門邊,隔著那層木板淡淡道:「還好嗎?」
那一瞬間,她才發現,自己早已咬住下唇,血腥味充滿口腔。
衣櫃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昏黃的燈光重新灑進來。男子站在那兒,神色放鬆了些,彷彿剛才那股壓抑的冰冷只是幻覺。
「沒事了。」他伸手把她拉出來,語氣輕緩,像是怕嚇到她。
他坐在桌邊,漫不經心地晃著杯裡的水,像在斟酌下一句話的重量。
「三天前,妳在城西的一間酒吧被人扛出來。」他用一種陳述案情的口吻,沒有多餘感嘆,「一個壯實的男人抬妳上車,換了兩次路,來到一個有著大堂的建築——那地方,他們叫審判室——別想太多,不是那種有陪審團和法袍的正經玩意兒。那兒的法官啊……靠的不是證據,也不是口供,他的本事,全在錘子的聲音裡。」
她愣愣聽著,像在聽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故事。
他的手指在桌面輕敲,第一下落下時聲音極輕,卻彷彿能在骨頭裡迴盪。
「第一下——讓你失去方位感。你不知道自己在哪裡,連是坐著還是站著都分不清。四周像被水灌滿,連空氣都變得黏稠。」
第二下,他敲得更慢,像是要讓她聽懂那種間隔。
「第二下——剃刀一樣,把所有記憶刮走。名字、來處、你欠了誰、誰欠了你……全數清空,只留一片乾淨的空白。現在的你,就是那一下之後的你。」
他抬眼望向她,視線平穩,彷彿是在觀察一個已被重新設定過的傀儡。
他停頓片刻,像是在權衡要不要繼續,最後仍是抬起眼,語氣壓低。
「第三下,你差點聽見的,是罪鎖的聲音。」
「罪鎖?」
他微微頷首,眼底卻透出深意,「一旦被針對,會在你腦子裡不斷灌進一種念頭——讓你心甘情願覺得自己十惡不赦,不值得活著。那種罪感會像毒一樣蔓延,最後……你會自己走向死亡。」
他退回去倚在椅背,眼尾微挑,笑得像在調情。
「幸好,我出場的時機一向完美。不然三天前的妳,早就成了一具沒靈魂的空殼。」
他把手指輕敲床沿,「你現在會有幾個反應:對熱會敏感、手會偶爾發抖、腦子會試著抓住一些碎片——比如剛才你盯著牛奶發呆。那些都正常,因為第二下把敘事記憶剃掉了,程序記憶和感官習慣還在。
你會走路、會握杯、會警惕,但不知道為什麼要警惕,也想不起來該防誰。」
他抬眼看她,語氣放輕了一點:「還有,你確實不知道我為什麼救你。這部分,等你肯聽,我再慢慢補。」
她聽得有些出神,下意識抬眼,卻忽然愣住——男人頸側的衣領被微微掀起,露出一枚貼著皮膚的金屬裝置,紅色的指示燈一閃一閃,規律得令人心驚。
「那是——」她瞳孔驟縮。
男子的笑容一滯,像是終於察覺她的視線。可她來不及退後——
嗶——
刺耳的提示聲猛地拉長,下一瞬,白光與衝擊吞沒了整個房間。白色的濃煙在氣浪中翻飛,熱浪像鋼刀般掠過肌膚。
她被震得耳鳴,雙眼被辛辣的濃煙燻得淚流不止,視線中只剩下翻湧的濃煙與燒焦的味道。
在意識還未完全清醒前,一股冰冷的力量從背後扣住她的手臂,像蛇把獵物拖回洞穴。那熟悉的低語貼在她耳邊,笑意不深不淺:
「真巧,正好輪到我了。」耳畔響起那熟悉而陰冷的低語。
濃煙裡,她被人拖拽著離開,掙扎的力氣像被抽空,最後只剩下急促的呼吸聲與那句似笑非笑的低語,在煙霧深處越飄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