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台的全息投影閃爍了幾下,隨即穩定下來。蘇沅給的芯片里儲存的不是線性記憶,而是一系列實驗日志和記憶片段的合集。
第一個片段是實驗室的監控視角:兩個穿著相同白色實驗服的小女孩坐在神經連接椅上,她們的手指緊緊交握,像兩株共生的植物。陸織屏住呼吸——那是她和陸紡,不會超過十歲。
“同步率穩定在95%以上。”年輕蘇沅的聲音從畫外傳來,“但實驗體B出現記憶過載癥狀。”
畫面切換,陸紡——也就是年幼的妹妹,在深夜醒來,驚恐地抓著頭發。“我分不清哪些記憶是我的,”小女孩啜泣著,“哪些是姐姐的。”
陳時輕聲道:“記憶混淆...這對一個孩子來說太殘酷了。”
接下來的片段記錄了更為危險的進展。隨著實驗的深入,陸織開始表現出對妹妹記憶的壓制能力。在一次測試中,當陸織集中注意力回憶某個場景時,陸紡對應的記憶就會變得模糊不清。
“我們創造了一個記憶生態系統,”蘇沅在日志中寫道,“但一方繁榮必然導致另一方衰敗。這是不可持續的。”
全息投影突然閃爍起紅色警告。2045年10月17日的實驗日志,記錄著陸紡帶著那台原型設備逃離學院的監控錄像。畫面中,妹妹回頭看了一眼攝像頭,眼神決絕而悲傷。
“她不是逃跑,”陸織突然說,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她是在保護我。”
就在這一刻,裁縫鋪的燈光突然熄滅,全息投影扭曲變形,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幹擾信號中緩緩凝聚成形。林深——或者說陸紡,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出現在房間中央,依然穿著那身熨燙平整的西裝。
“進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姐姐。”她的聲音通過投影傳來,帶著一絲電子幹擾的雜音。
陳時立刻拔槍對準投影,但陸織伸手按下了他的武器。
“為什麽,小紡?”陸織向前一步,直視著妹妹那雙異色的眼睛,“為什麽用這種方式出現?為什麽變成林深?”
投影中的陸紡微微一笑,那笑容既熟悉又陌生:“當你是一段被所有人遺忘的記憶時,最好的隱藏方式就是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她輕輕揮手,全息投影切換畫面,顯示出三年前車禍的另一個角度:陸織昏迷在駕駛座上,而陸紡——那時還是少女模樣,拖著受傷的腿,將原型設備從殘骸中取出。然後,她做了一件令人震驚的事:將設備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按下了某個按鈕。
“我在那天分給了你一半的記憶,”陸紡的聲音輕柔,“包括所有關於我的部分。這樣,他們就不會發現還有第二個實驗體存活。”
陸織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扶住工作台才勉強站穩。那些她一直以為是噩夢的碎片——雨夜、疼痛、分離的恐懼——原來是她親身經歷卻被遺忘的真相。
“但你為什麽要改變性別?”陳時問出了關鍵問題。
投影中的陸紡表情變得覆雜:“當蘇沅老師發現我還活著,開始在全城搜尋實驗體B時,我需要一個絕對不會被懷疑的身份。記憶黑市教父林深,這個角色很合適。”她停頓了一下,“而且...這樣你就不會在鏡子里看見我了,姐姐。”
這句話像一把刀子刺進陸織的心臟。她終於明白,妹妹不僅從她的生活中消失,甚至從自己的軀體中逃離,只為確保姐姐的安全。
“那個雨夜,”陸織的聲音哽咽,“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你要帶走設備?”
陸紡的全息投影開始變得不穩定,仿佛受到某種幹擾。“因為他們要終止實驗,永久性地分離我們。我不允許...”她的影像閃爍了一下,“我不允許他們奪走我唯一的半身。”
窗外,暴雨突然傾盆而下,雨聲如鼓點般敲打著玻璃。投影在雨聲中扭曲變形,陸紡的身影開始消散。
“等等!”陸織伸手想去抓住那虛幻的影子,“你在哪里?讓我見你!”
“還不是時候,姐姐。”陸紡的聲音隨著投影一同淡去,“當你真正準備好接受全部真相時,你會知道在哪里找到我。記住...”
投影完全消失前,最後一句話在房間里回蕩:
“你當真以為自己是受害者嗎?”
燈光重新亮起,裁縫鋪里只剩下陸織和陳時,還有窗外無止境的雨。陸織緩緩滑坐在地上,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地板,仿佛還能感受到妹妹剛才站立過的痕跡。
陳時蹲下身,罕見地放柔了聲音:“你還好嗎?”
陸織擡起頭,淚水無聲地滑落,但眼神卻異常堅定:“我不是受害者,陳時。我從來就不是。”她深吸一口氣,“我是共犯——在忘記自己妹妹的這件事上,我是最殘忍的共犯。”
雨聲填滿了接下來的沈默。陳時看著她,那道傷疤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深刻。“那麽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陸織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枚已經讀取完畢的記憶芯片。“找到她,”她的聲音不容置疑,“不管要揭開多少真相,不管要面對什麽後果。”
她望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終於明白了妹妹那句話的深意。在這個所有人都想忘記的都市里,有時候,最勇敢的反抗不是記住,而是選擇在何時記住什麽。
而她現在選擇記住的,是自己還有一個妹妹,在某個地方等著與她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