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與太陽》是石黑一雄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之後的作品,如同石黑一雄過去的寫作風格,細柔的筆觸背後藏有沉著的力量。在 AI 橫空出世的此刻,《克拉拉與太陽》反而提供一隅靜謐的思考空間,省思人類社會的發展將通往何處。
背景介紹
故事內容

《克拉拉與太陽》以「愛芙(Artificial Friend, AF)」 克拉拉為敘事者,運用其敏銳的觀察與細膩的情感,解讀人類世界的運作。
故事從克拉拉被陳列在商店、被裘西選中而進入人類家庭開始,克拉拉除了學習如何當好一個陪伴者,也發現藏在大人世界中的終極計畫,讓人也開始思考人類的終點是否是被機器人取代?
這部小說直搗人性的核心問題:什麼是愛?什麼是人心?在一個科技與人性界線模糊的時代,人類的獨特性究竟何在?
作者: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

- 出生於日本,小時候隨著家人移民英國。
- 英國文學家,作品圍繞在「記憶」、「時間」與「自我欺騙」。
- 與魯西迪、奈波爾被稱為「英國文壇移民三雄」,但石黑一雄的作品並不聚焦於移民文化,反而是著重在細膩的人性刻畫。
- 1989 年以《長日將盡》榮獲布克獎;2017 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瑞典學院描述石黑一雄的作品像是珍.奧斯汀(Jane Austen)和卡夫卡(Franz Kafka)的結合,再添加一點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
譯者:林宏濤
- 臺灣大學哲學系碩士,德國弗來堡大學博士研究。
- 譯作豐富,譯有《人的條件》、《啟蒙的辯證》、《流浪者之歌》、《神在人間》等。
- 讀《克拉拉與太陽》時,譯者的用字遣詞會讓人有時空錯亂的錯覺,讀到「頂上童山濯濯,滿臉于思。」、「忸怩」、「錐著囊中,其未立見。」這類詞語時,像是在讀翻譯小說,又像是在讀文言文。
Reflection

讀到《克拉拉與太陽》的後半段時,我正在雪梨的 Long Reef 等著日落,望著一大片無邊無際的草原,偶然發現當下的氛圍與故事的情節又是巧妙地有所呼應。
提到石黑一雄,我還是有創傷症候群,因為石黑一雄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所發表的那份演講稿(My Twentieth Century Evening – and Other Small Breakthroughs),與研究所同學足足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作文本分析,竭盡所能地探究石黑一雄的人生經歷與經典作品。
然而,儘管熟稔那份演講稿,卻始終一直沒有真的進入到這位文學巨擘的小說;這次,決定翻開《克拉拉與太陽》,因為在諾貝爾文學獎的高峰之後,石黑一雄的作品依舊打動人心。
從機器人學習的視角,反思人類待人處事的複雜
過去搜集文本分析的資料時,許多人都描述石黑一雄的文風簡約平淡,卻又極緻細膩,而這次在閱讀《克拉拉與太陽》的過程,才真的身歷其境。
從機器人克拉哈的角度去解讀人類世界的互動,有時候寫實到讓人懷疑,真的是克拉拉格外聰慧,才能洞察那些細微之處。

小說一開篇就就觸及內心深處,當店經理告誡克拉拉,有些小孩的承諾往往只是出爾反爾的童言童語,無需糾結:
「孩子們說話的時候總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他們會湊近櫥窗,然後對妳承諾任何事。他們保證會回來,他們要妳不要讓別人把妳給買走。這種事我看多了。」
在裘西邀請朋友到家作客時,克拉拉也觀察到人的多重面向:

「我不僅明白了『改變』是裘西的一部分,而我也必須隨時準備好適應它們,我更了解到那不只是裘西特有的性格。人們往往會覺得有必要向路人展示他們的某個面向,彷彿他們也待在櫥窗裡一樣,而事過境遷之後,也不必把這種展示看得太認真。」
在裘西恢復健康後,開始邁向人生新篇章時,克拉拉也意識到裘西與瑞克兩人終究分道揚鑣,各自踏上新的旅程時,她擔心太陽是否會認為,當初以裘西與瑞克真愛之名所提出的請求,其實只是謊言,而因此收回援助。
瑞克解釋:「當妳說裘西和我是真的相愛,那時候的確如此。沒有人會說妳誤解或是欺騙他們。可是現在我們不再是孩子了,我們都祝福對方,也要走上各自不同的道路。」

而克拉拉事後回想:「我不再擔心太陽會覺得被欺騙或誤導,或者他會想要收回他的援助。事實上,當我向他懇求的時候,他可能早就知道裘西和瑞克注定要各走各的路,卻也知道,儘管如此,他們的愛情仍將永存。」
是啊,人類總是輕易許下承諾、能夠像變色龍一樣有著多重面貌,也會因成長而摒棄舊有的喜愛,這些變化都是無法用程式語言預測。從機器人克拉拉的學習歷程,讓人意識到這些理所當然的人情變化,才是身而為人的獨特之處。
在詩的意義之下,人的心依舊存在,但還是獨一無二的嗎?
「新的裘西不會是個模仿品。她會是真的裘西。是裘西的一個延伸。」
讀者跟著克拉拉的視角,一層層撥開裘西媽媽的最終計畫:原來,裘西媽媽希望克拉拉不只是陪伴的角色,而是能在裘西離開世界後,能取代裘西,因為她無法再度承受害怕失去女兒的煎熬。因此,小說場景來到卡帕迪先生的工作室,在裘西媽媽懷疑讓克拉拉取代裘西的選澤是否正確時,卡帕迪先生如此說道:

「我們沒辦法。我們這一代仍舊懷著過去的種種情感,我們心裡有個部分拒絕放手。那個部分想要一直相信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個無法觸及的東西。獨一無二而無法轉移的東西。可是我們現在都知道,世上並沒有那種東西。妳知道的,對於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要放手實在太難了。我們必須放手,克莉絲。那裡沒有什麼東西。裘西心裡沒有什麼東西是這個世界的克拉拉沒辦法接續的。第二個裘西不會是個複製品。她會是同一個人…」
對於卡帕迪先生的此番言論,我仍有所保留;而在看完整本小說之後,才發現有些巧妙的矛盾之處。
裘西的父親(保羅)是位工程師,個性應該是偏向客觀、理性,然而,對於「克拉拉是否能完整取代裘西」,這位工程師父親反而認為:
「那個使我們每個人成為獨特的個體的東西。而且如果我們假設它存在,那麼妳不覺得,為了真的模仿裘西,妳不僅要學習她的舉手投足,更要探索她的內在世界?你不必探索她的心嗎?」

當我看見克拉拉的回應時,倒覺得有幾分神似 ChatGPT 的語氣:
「當然,人的心是很複雜的。然而它總是有個限度吧。即使如保羅先生所說的,在詩的意義之下,窮究到底還是有個盡頭吧。裘西的心很可能就像是房間裡還有房間的移動陌生屋子。」
從克拉拉是否能取代裘西,進而衍生出人心是否仍獨特的探討,卡帕迪先生以客觀第三人的立場,保持肯定、樂觀的態度;與此相反,擁有工程師背景的保羅則有所遲疑,甚至懷疑自己的想法是否是錯誤的。
從生成式 AI 的橫空出世,已經證明機器是可以取代人類某部分的工作;從電影《雲端情人》,也似乎傳遞著機器在某種程度上能給予情緒價值。
然而,對於人心是否能被取代的這個大哉問,我還是持保留的態度。儘管克拉拉心思再細膩、悟性再聰穎,還是需要先有裘西的存在,克拉拉才能學習如何成為一個裘西。
Recap
《克拉拉與太陽》的雛形原是石黑一雄想嘗試兒童文學,但是他的女兒認為這個故事太灰暗,不適合小朋友;確實,翻到最後一頁,看見克拉拉的結局之後,內心溢出滿滿的不勝唏噓之感。
常有人會開玩笑看不懂的作品才會得獎,隨著時間沙漏,累積愈多的生活經驗,才逐漸認知到所有的作品都有存在的意義,當下的無法領悟可能在未來某個人生階段就會突然有所共鳴。

有著諾貝爾文學獎桂冠的石黑一雄看似遙不可觸,尤其過去曾像偵探般身家調查,因此,更覺得石黑一雄的作品有其深奧之處。
在讀完《克拉拉與太陽》之後,不敢說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文學分析,但卻在我心中留下無法抹滅的餘韻,也體會到江湖中謠傳的,石黑一雄看似輕柔卻蘊藏強大後勁的文字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