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 《鼻子》與財務羞愧對財務困境的影響

芥川龍之介(1892-1927)

提到禪智內供的鼻子，池尾一帶無人不知。那鼻子足足有五六寸長，從嘴唇上方一直垂到下巴。從鼻根到鼻尖都是一樣的粗度，像條細長的香腸搖搖晃晃地掛在臉中間。
　　　　　　　　　　　　　　　　　　　　　　　　　　　　---芥川龍之介《鼻子》

這篇文章想寫人們對於自我缺陷的逃避心態，其可能非常普遍、甚至會影響到對財務困境處理的積極程度，而且這種逃避可能從很小的時候便存在了。記得小時候畫畫，畫人臉都不喜歡畫鼻子，因為鼻子很難畫，不像眼睛和嘴巴都有明確的輪廓邊界，鼻子的形狀是由他的立體型態在光影下的變化所勾勒出來的，在畫畫技巧還很原初的階段就會乾脆省略不畫。

後來大學的時候在社團學藝用解剖學，得知因為繪畫的觀者的習慣會把目光聚焦在人臉上、尤其是臉正中間的鼻子，所以高光和陰影反差最大的地方應該要在鼻子。也就是說，畫畫如果不畫鼻子會少了一個重要部位、而且和現實差距甚大，但小時候寧可不畫鼻子這件事情，或許就是估計自己當下的繪畫能力只能得到一個奇怪的鼻子，那就寧可不畫出來，直接在臉中間留空位。

芥川龍之介於1916年發表的短篇小說《鼻子》

接下來本文的正文部分由兩個小節組成。第一個是簡介財務羞愧的一篇行為經濟學論文：Financial shame spirals: How shame intensifies financial hardship，其發表在Organizational Behavior and Human Decision Processes期刊上。第二節是從這篇文章的論點聯想到的其他作品，主要是芥川龍之介的小說《鼻子》、和一篇以前讀碩士時候讀到印象很深刻的總體經濟論文：Slow boom, sudden crash，這篇則是發表在Journal of Economic Theory上。

財務羞愧的螺旋

這節聚焦在Financial shame spirals: How shame intensifies financial hardship(以下簡稱Financial shame spirals)這篇論文，這篇文章是由現職於UCSD、哈佛商學院、義大利博科尼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的四個教授所寫，發表於2021年正值Covid-19全球擴散的時候，推測成稿投遞到期刊應該也是疫情爆發初期，所以這篇文章頗有當時疫情壟罩的氛圍。

Financial shame spirals的四位作者，由左到右分別是：Gladstone, Jachimowicz, Greenberg和Galinsky

理論假設

維持良好財務狀況需定期檢視、按時繳款、關注現金流，然而羞愧會驅使人迴避這些資訊，導致錯過重要機會、忽略帳單、惡化債務。文中理論部分援引「資訊威脅理論」（Information Threat Theory），認為羞愧促使人避免社會貶低與揭露負面資訊。

文中將財務羞愧shame與財務愧疚guilt區別開來，前者聚焦於「我不好」，引發行為上的退縮與逃避，後者聚焦於「我做錯事」，則可能採去更多的彌補措施、促進修復行為。從而提出假設 1 ： 財務羞愧比愧疚更會加劇財務困難。行為上從財物羞愧會導致行為退縮，從而加劇財務困難，也就是假設 2 ： 行為層面的退縮是羞愧導致財務困難的中介機制。從因果推論的關係來看，有因要有果、無因要無果，所以切斷財務羞愧的因素，應該要能減緩財務退縮的逃避心態，而文中切斷財務羞愧是憑藉「自我肯定」來作為介入策略，可減少防衛與逃避傾向，從而提出假設 3 ： 自我肯定會削弱羞愧與財務退縮之間的關聯。

研究結果

這篇文章圍繞以上假設做出了六項主要的研究成果，計量模型包含對橫截面與面板數據的處理，資料除了問卷調查、銀行個人帳戶數據之外，還有進行實驗，以下介紹這六個研究成果的結論。

​研究1—羞愧、退縮與財務困境的相關性研究

研究1比較像是一般的相關性檢驗，確認假設中的幾個因素是彼此相關的，驗證人們的羞愧傾向與財務退縮及財務困境有關，並區分一般羞愧與財務羞愧的差異。研究樣本來自589 位英國成人(平均33.5歲，約60%女性)，測量項目包含：一般羞愧(Personal Feelings Questionnaire)、財務羞愧(如「想到財務狀況時，我感到羞愧」）、一般退縮(如「我避免讓別人了解我」、「我喜歡獨處」）、財務退縮(如「我不打開帳單」、「我忽略銀行來電」）、財務困境(財務幸福感量表)。

研究結果顯示，一般羞愧與財務羞愧顯著正相關(r = .50)。財務羞愧與財務退縮的相關性最強(r = .59)。財務羞愧與財務困境高度相關(r = .79)，比一般羞愧影響更大。年輕與低收入族群更容易感到財務羞愧。財務羞愧比一般羞愧更能預測財務困境，支持假設 H1。

研究2 — 財務羞愧 vs. 財務愧疚對財務狀況的影響

這個階段檢驗財務羞愧與財務愧疚是否能預測客觀財務困境(不只是主觀感受)。912 位英國銀行客戶願意提供其一年內帳戶資料，變數如罰款、逾期、透支、發薪日貸款以及信用分數，並且這些受訪者填寫對財務困難時的羞愧與愧疚程度，包含財務焦慮與失眠程度。同時控制收入、支出、儲蓄、債務、年齡、性別、家庭狀況等因素。

研究結果顯示財務羞愧顯著預測更高的錯誤財務行為機率 (p = .010)、更低的信用分數 (p = .003)、更高的自評財務壓力 (p < .001)，從而強化假設 H1，但仍是橫截面資料，無法證明因果。

研究3 — 實驗：羞愧會造成財務逃避

這是該篇論文採用實驗設計的部分，透過讓受試者體驗「財務羞愧」，觀察是否會引發財務資訊逃避行為。301 位受試者會觀看一位男子描述自身困窘的影片，實驗組的影片會強調羞愧、失敗、自我貶低，控制組則單純描述日常活動。觀看後，受試者會收到15 封模擬的電子郵件主題，其中一封主題為：「Your auto payment is past due」，受試者會選擇是否「立即閱讀」或「延後／刪除」。實驗組只有 57.5% 選擇閱讀財務信件，控制組為 78.4%，差異達統計顯著 (p < .001)，並且其他類型郵件則沒有顯著差異，顯示效果專屬於財務資訊。

這項實驗表明羞愧感會導致財務逃避，並提供因果證據，支持假設 2 中介路徑的初步部分。

研究4 — 長期追蹤：羞愧變化與財務困境變化的關聯

這項研究檢驗羞愧變化到財務困境變化的時間序列關係，並排除個人固定特質干擾。資料來源於美國女性健康長期研究的2,867位42–52歲女性，期間達5年，變數包含一般羞愧(近一週感到羞愧程度)、財務困難及其困擾程度，並控制收入變化。跨期分析顯示羞愧程度上升顯著導致財務困境上升(b = .097, p < .001)。

交叉滯後模型顯示財務困境與財務羞愧雙向影響，羞愧能預測後期困境，同時困境也會提高後期羞愧，表示羞愧與財務困境之間存在「雙向強化」的循環，支持financial shame spiral的概念。

研究5 — 行為退縮的中介作用 + 雙胞胎對照分析

研究5驗證退縮行為是否為財務羞愧與財務困境的中介機制，並排除遺傳與家庭背景因素。​樣本來自美國中年發展研究 MIDUS的3,693名成年人(30–84歲)，含同卵雙胞胎樣本，變數有一般羞愧(30天內羞愧頻率)、行為退縮(如放棄、停止努力等行為量表)、財務困境(自評財務狀況、控制能力、支付難度等)。

第一步結果顯示行為退縮與財務困境正相關(b = .058, p < .001)，接著第二步分析退縮行為是財務羞愧對財務困境的中介變數，可參考下圖中的研究結果。透過中介分析顯示羞愧 → 退縮 → 困境的間接效果顯著，即使是雙胞胎分析控制基因與成長環境仍顯著(β = 0.326, p = .022)。確認退縮的逃避行為是羞愧導致財務困境的關鍵中介變數，研究結果已控制住性格或成長背景等因素，支持假設2。

研究5的中介效應研究：財務羞愧、行為退縮與財務困境的傳導機制

研究6 — 介入實驗：自我肯定可打破羞愧循環

研究6用來測試假設3，從「自我肯定」(self-affirmation)考察是否能減弱羞愧與退縮間的關聯，從748 位成人(平均33.9歲，66%女性)中，分成善行回顧組：回想並書寫自己幫助他人的經驗；價值肯定組：排列並書寫最重視的個人價值；控制組：未進行自我肯定。

研究結果總體來說，自我肯定減弱了羞愧與退縮的正向關聯，也就切斷財務羞愧造成的行退縮，更能勇於面對自己的財務困境。其中「善行回顧」效果最強，尤其在高羞愧者中，肯定介入顯著降低逃避行。

研究侷限與未來展望

Financial shame spirals這篇文章亦有詳述其研究侷限、未來可以改進相關研究的方向。首先是衡量標準的不一致，這篇文章提供了豐富的實證結果、涉及較多的資料庫數據，但是這些資料庫的數據卻難有一致的衡量標準；第二，行為退縮可能有其他的解釋方案，像是自身能力不足或是自控力差等等，不完全是因為羞愧；第三，主要是關於研究3的方法是短期的因果關係，實驗時長僅限於了解自陳敘述與閱讀電子郵件，但是財務困境通常會延續較長時間，因果關係會有更多的動態因素；最後是考慮其他情緒的因素，文中是說財務困境帶來的壓力可能也會引發情緒，造成財務決策上的影響。

結合芥川龍之介短篇《鼻子》與Veldkamp (2005)的想法

小說情節的對照

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鼻子》可以分成兩段，第一段是主角內供與長鼻子一起生活的時光，第二段是嘗試特殊療程讓鼻子縮小，以及鼻子成功縮小後的生活。比較貼近財務羞愧情況的天生反應是第一段，大鼻子的不好看相當於財務困境時帳面上的不好看，擁有這些缺陷時大家唯恐談論間出現這些關鍵字，就像被當面笑胖的人通常都不太胖，但是大家要避免在他面前談胖時，通常這個人是真的胖。

但是與financial shame spirals這篇論文不一樣的地方是，主角內供最後真的有找到縮小鼻子的方法，因為有小徒弟在外地學到了縮小鼻子的方法向內供推薦，但是財務困境更難找到解方的原因是：第一，財務狀況不像鼻子，鼻子24小時都會表露在外面，大家都看得到，而財務狀況可以隱藏、不被外人知道，自然會有動機隱藏；第二，因為沒有人知道自身的財務狀況，所以不太會有外界衝擊來影響個人的財務決策；第三，財務狀況的解方有很大的不確定性，縮小鼻子的療程用熱水燙一下可能比較不會讓情況更糟，但是財務狀況可能沒有那麼好處理，醫學可以透過經驗變成科學、把精確的操作手冊變成課堂裡的知識，但是一次賺錢的投資並不意味著下一次成功的投資，只有原理可以走進課堂裡，而如何操作則人各有異。

Financial shame spirals認為大家更願意關注自身的財務狀況，是能改善財務困境的，這似乎和基金管理上是主動型基金和被動型基金又不太一樣，有人認為投資反而被動一點能帶來的收益會更高，因此要主動投資還是被動投資是有爭議的。因此，我個人理解改善財務困境的方法可能包含撙節開支等更為廣泛的資金分配層面，而不只是在投資上，我只要關注個人財務狀況就會更傾向在每一分錢上斟酌，如同論文中說到的定期檢視、按時繳款、關注現金流，從而改善自身的消費習慣、促進財務穩健。

總體經濟的相關論文：Veldkamp (2005)

有別於Financial shame spirals這篇偏向個體的行為經濟學文章，之前碩士在讀時有接觸到類似主題的論文，即Veldkamp (2005)：Slow boom, sudden crash，是從總體經濟的角度來研究人們在困境時候的決策如何形塑景氣循環的模式。

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教授Laura Veldkamp

Veldkamp (2005)嘗試解釋景氣循環的基本模式，為什麼增長通常是緩慢的、但是衰退卻是迅速的？也就是說，增長期時間較長、但是每天的漲幅較低，而衰退期時間較短、但是每天的跌幅卻較大，這種現象普遍存在在各個景氣循環的模式裡，甚至我們日常在畫股市走勢的時候也潛意識畫出這種模式。

Youtube上的經濟學熱門影片，景氣循環週期的圖示無意間也有慢漲快跌的模式

Veldkamp教授提出的解釋是從經濟活動越發達、由這些經濟活動產生的市場訊息會更加流通，讓市場參與者對市場變化反應迅速。當一次景氣循環在高峰時，應該也是關於市場消息最為流通的時候，這時一旦有下跌的態勢發生，市場參與者會迅速知道市場變化、進而撤出投資，造成價格大幅下跌，同時減緩投資活動，更少的投資活動便只能創造出更少的市場訊息，市場參與者的反應開始不如巔峰時期那樣靈敏，使得景氣上升階段是緩慢的，大家需要重新慢慢學習市場消息的變化。

雖然Veldkamp (2005)沒有提到財務羞愧的因素，但這兩篇文章在解釋現象的支持角度是同向的，即財務狀況良好時我們會有越多的市場訊息、也越願意接受市場訊息，對整體市場或個人財務有更多的關注度、反應靈敏，但是在財務陷入困境時，更少的市場訊息與逃避心態會讓我們對自身的市場經濟活動參與度下降、更不願積極參與市場活動與改善自身財務狀況。我記得還有一篇與訊息相關的論文有提到，傑出的基金經理人是要在市場下跌行情時能創造更加突出的超額收益，也確實他們就像是大家狂歡後還認真盯盤的市場主心骨人物，市場應該會給他們豐厚的報酬。

大家在下跌行情時的訊息停滯、反應遲鈍也有切實案例，記得今年四月份川普關稅的事情讓台股有天達到有史以來最大跌點，那時候問了一個身邊的同事股票怎麼樣了，他說他連打開交易APP都不想開。

小記

寫文章都會希望能帶來行動上的改變，像財務羞愧螺旋這篇文章提出我們可以從自我肯定中脫離羞愧的心境、讓人更願意面對自己的財務困境。我想我自己寫這篇文章也不是從道德上評判逃避的行為，而是想要點出人們趨利避凶的本性裡面可能本身包含這些東西、我們不可避免，一方面認識到這些原始本能，可以和其他人們的行動動機碰撞出衝突、進而發展成一篇篇不錯的故事；另一方面，當自己在面對困境的時候，像是真的操作股票虧損時，可以想到內心的羞愧可能會引導我們到更艱困的劣勢中，把這種逃避的心態命名成「鼻子效應」之類的，讓自己在面對這種困境的時候隨時回憶起可能有某種逃避的動機在作祟。

此外，我覺得還有一個值得點出的是財務困境和小時候畫圖畫不好的差別，小時候不會畫鼻子可以省略，等長大之後更熟悉繪畫技巧之後自然會畫上鼻子，但是財務狀況不是一張圖一張圖這樣分開的，沒有「重新開始理財」這種機會，欠了債就要還、否則債務會跟自己一輩子。財務羞愧可能比一般的羞愧更容易陷入Financial shame spirals的情境，應該沒有畫家會羞愧自己5歲時候畫不好的畫，但是2020年疫情時候我買原油虧錢的事情羞愧到現在。

這篇文章獻給我的前同事Winston。

2025/10/6，台北中正，小胡。

參考文獻

Gladstone, J. J., Jachimowicz, J. M., Greenberg, A. E., & Galinsky, A. D. (2021). Financial shame spirals: How shame intensifies financial hardship. Organizational Behavior and Human Decision Processes, 167, 42-56.

Veldkamp, L. L. (2005). Slow boom, sudden crash. Journal of Economic theory, 124(2), 230-257.

芥川龍之介《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