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禮堂內,絲絨黑袍裹身如禮服,手中卷軸似一道金光燦燦的通關文牒。然而步出禮堂的瞬間,一股寒風夾雜新聞中反覆播報的「金融海嘯」四字,如冰冷刀鋒,將我裹身榮光猝然剝離。
曾幾何時,那卷軸是通往「太平門」的憑證。父親二十年前畢業之際,恰逢香港經濟騰飛之時。那時他的畢業袍似乎未曾有過絲毫猶豫,便已穩穩掛進了中環寫字樓的衣櫃——象牙塔通往寫字樓的路徑,似乎只消幾步而已。可如今,我們這群新出爐的學士們,卻橫遭攔截於「太平門」外。求職信如雪片紛飛,卻紛紛沉入石頭海,音訊杳無;面試廳中,我們竭力推銷自己,卻如被拆解的商品部件,被放在天平上冷峻稱量。都市裡高樓聳峙,玻璃幕牆閃爍著冰冷的光澤,然而心頭卻縈繞著層層密雲壓頂,幾乎窒息。履歷表反復修改,努力削尖自己的棱角只為擠入那窄門縫隙,可卻似無物般被吸入一片虛無。
昔日校園裡,我們談理想、論學問,彷彿天地寬廣無垠。然而今日輾轉於無數招聘場所,只覺昔日所學皆如紙上虛談,比不上一張薄薄的經驗憑據。
某日人才市場,我碰見父親舊日上司陳伯。他與我父親同屆畢業,曾為父親點燃職場初途的第一道明燈。如今他正顫巍巍捧著個紙箱,收拾他在這風暴中殘存的職業遺物。那刻,我們兩代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匯——他眼中映著我茫然之影,我眼中則刻下他凋零之痕。他箱中舊算盤與我手機裡求職應用,默然無語,卻已將二十載光陰的溝壑與相連,悄然道盡。所謂安穩,原來只是時代薄霧中的蜃樓,一朝風起,便倏然消散。
終於覓得一份地盤測量員的工作,雖與昔日夢想之塔相去甚遠,但卻也終究尋到了一個暫時的落腳點。手持水平儀對準中環林立的高樓,玻璃幕牆反射著天空,視野裡縱橫交錯的鋼筋水泥如迷宮,而點點滴下額頭的汗水,卻浸潤著腳下土地的真實溫度。
某日收工,夕陽餘暉將樓宇染得一片金黃,恍若昔日畢業袍的柔光。驀然想起父親書房裡那幀舊照:年輕的他身著畢業袍,身後背景是當年低矮的樓宇,映襯著一片澄澈無垠的藍天。此刻我抬頭凝望,夕陽與玻璃幕牆交織幻化出的光暈,竟無限接近於照片中那一抹純淨的藍。
原來,天心從來未曾改變,只是我們頭頂上方的建築物,如歷史般層層疊疊,遮擋了天宇的遼闊。所謂「生逢其時」,不過是幸運地未被時代的峰巒陰影覆蓋。而所謂「生不逢時」,則是在歷史板塊劇烈碰撞、裂縫縱橫之間,無數微小生命被無情拋擲,飄零於時代的漩渦漩渦之中。
然而,縱使在裂縫裡匍匐,縱使被拋向命運的深淵,我們終究不該全然放棄凝望天空的姿態。父親當年的藍天,今日仍以另一種方式鍍亮我們頭頂的鋼鐵森林——這點點微光,或許便是所有飄零靈魂最深的寄託。
人生航船未曾有預設的順風。所謂太平盛世,不過是暫時的風平浪靜;而風浪驟起,方真正考驗那點燃於胸中的微光,能否在時代的暗湧裡,為自己映照出前路來。風暴中我們雖然渺小,但縱然在深淵邊緣匍匐摸索,亦終可於這無情潮汐之間,尋得屬於自己的一寸堅實立足之地。
命運本是無常海,漂泊者自渡即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