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三十歲那年,是我人生的低谷。
他的婚訊。
還有,母親的死亡。
我以為死亡是一個人的終點,是某個瞬間的結束。卻沒有想過,死亡可以是一種持續的狀態,現在、過去和未來交疊延續,無休無止。
那是農曆新年,母親從香港獨自回鄉過年。年初一,我接到舅父的電話,他焦急地說了一大堆話,我沒完全聽懂,只抓到幾個關鍵詞:失禁、昏倒、腦掃描。
我握著手機,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回應。就像讀完一個尋常的故事,我沒有任何讀後感。
最後,舅父說:「立刻回來,小凡。把妳媽接回香港治療吧,醫生說不能再拖了。」
我掛上電話,向客廳的圓形時鐘望去,晚上十一時。舅父說要「立刻」。我別無選擇,只能立刻行動。拿了證件、一件大衣、幾張人民幣,就出門了。
那天晚上,寒流襲港,市區只有六度,破了二月份的最低紀錄。濕冷的寒風從維多利亞港灌進每一條街道。冷風將我的身體一寸寸凍結,逐漸失去知覺。
我來到上環港澳碼頭,買了午夜的船票,登上開往內地的客輪。
見到母親,已是隔天早上七點。她剛睡醒,靈魂似乎還留在夢裡。說話緩慢,眼神空洞。舅母催她去梳洗,她才一步步走向浴室;端來早餐,她一口一口機械般地吃下;叫她換衣服準備出門,她卻走錯了房間。彷如一個被催眠的人,有動作,卻沒有思想。
我和她已有一年沒見面,平常只靠電話聯繫。沒想到,她的精神狀態已經糟到這個地步。
舅父遞給我一張膠片,說是母親的腦部CT掃描。半透明的薄片上浮現著深淺不一的黑與灰,彷如一張灰階世界地圖,黑色是陸地,灰白是海洋,神秘而美麗、讓人有點期待的未知世界。舅父卻指著中央一大片的暗灰色,告訴我那是腦腫瘤。
我帶著母親,再次登上客輪。她靠在窗口,迷迷糊糊,對自己的命運全然無覺,像個孩子般幸福地睡著了。
我一夜無眠,卻毫無睡意。船上乘客寥寥,所有人都安靜地低著頭,誰也不打擾誰,船艙安靜得近乎空洞。空氣中飄浮著柴油與長期封閉的陳腐氣息,湧入鼻腔,直衝胃部。船身隨著大浪上下搖晃,我極力壓抑著胃裡翻湧的酸水。
過了一個多小時,輪船終於靠岸,我俯身輕輕拍醒母親。她像個聽話的孩子般睜開眼,緩緩站起來,雙手扶著兩旁座位,默默地隨人潮向前移動。
我提著她的行李袋,跟在她身後。她步伐不穩,身體搖搖欲墜,好幾次差點跌倒。我不自覺地伸出手,想扶她,卻總是在半空中停住。
我們走上碼頭,沿著扶手電梯一路往上。後面的旅客顯得不耐煩,嫌我們走得太慢,在狹窄通道急著超前,好幾次撞到母親。我不禁回頭看了那人一眼,他不但毫無歉意,還罵了一句:「阻住地球轉!」
我無法反駁。在香港,拖慢世界的節奏,的確是犯了死罪。
好不容易,終於來到入境大堂。海關檢查證件時,大概察覺母親神情恍惚,便問了她的名字。她沉默不語,沒有回應。
我只能走前一步,替她回答:「陳美華。」
話音剛落,她應聲倒地。
救護車直接把母親送進了醫院,反倒省卻了許多繁瑣的程序。
在醫院的頭幾天,時間像停滯了。檢查、觀察、轉病房、等待。我獨自一人冷靜地處理一切,沒有通知誰,也想不出有誰可以通知。
年初五,醫生約見我,宣告母親罹患絕症——膠質母細胞腫瘤,惡性,已擴散至大腦深處。
他的口一開一合,詳細解釋著母親的病情。
我一直盯著他手上的筆。他有個小動作,每說幾句話,就用筆尖敲一下桌子上的病歷報告,發出「咔」的清脆聲音。敲打的節奏會隨著語速和語氣變化,有時是「咔—咔—」,有時則是「咔咔」。
「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他皺著眉頭問。
我趕緊點了點頭。
他繼續說話,語氣婉轉,技巧純熟,像一場預先背熟的精彩演講,整整說了十分鐘。
我的腦袋自動替他總結重點:可以開刀,大約可延長一年壽命;若不處理,三個月內必死亡。
「咔!」筆尖突然重重戳在報告上。
我嚇了一跳。
「宣小姐!有問題嗎?」
他的表情像極了一位面試官,等著我提出一個得體的問題,以證明我的理解能力和孝心,才能通過這場人生考核。
很可惜,我處於當機狀態。
他似乎有些不耐煩,沒等我的回應便接著說:
「你沒有發現她有什麼不對勁嗎?例如健忘?頭痛?嘔吐?」
我如實回答:「我們沒有住在一起,已經一年沒見了。」
我不小心與醫生對上眼,他的眼神有些複雜。握筆的手指突然收緊,指節泛白。桌上的報告被筆尖戳出了幾個細小的凹痕。
我想,他大概對我很失望吧。這個時候,一個正常人的反應,應該是眼眶泛紅,語氣激動,甚至懇求醫生救救母親。我應該掉幾滴眼淚,用情緒化解空氣中的尷尬。但我真的累了,連偽裝的力氣都沒有了。
「陳女士還有一個兒子,他今天沒來,需要另約一次嗎?」
「他⋯⋯很忙。」
我知道,弟弟不會來。
醫生沉默了一會兒:「那麼,就由你決定吧!」
「決定什麼?」
「是否進行開腦手術。陳女士的腦壓過高,已經影響到她的認知能力。你是她的女兒,有權代她作出醫療決定,簽署手術同意書。」
「轟──」的一聲,他的話在我腦中炸開。
我怎麼可能替她決定生死?
如果罹患腦癌的是我自己,我會毫不猶豫拒絕開刀。為了多活一年,承受那麼多痛苦,真的值得嗎?
但她是我的母親。我總不能做劊子手,直接把她送上斷頭台,提早結束她的生命。
她會埋怨我嗎?其他人又會怎樣評論我?
我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醫生給了我三天時間考慮。
我離開醫院,不知怎地,走進了黃昏的鬧市。新年假期已結束,街道恢復了日常的熱鬧。電車和巴士川流不息,載滿了乘客。空氣中混雜著汽車廢氣和食店飄出的油煙味。下班的人潮再次擠滿了狹窄的街道,每個人都行色匆匆,眼神堅定地看著前方,似乎都有明確的目的,也許是赴約,也許是回家。只有我,走得特別慢,繞了好幾個圈,才勉強找回了方向。
一個人回到灣仔的家,打開門,迎接我的是熟悉的靜寂。我照例完成日常程序:洗澡,做飯,吃飯,洗碗,然後坐在客廳裡看電視。
這裡曾經住著五個人——祖母、父親、母親、弟弟和我。他們一個接一個離開,最後只剩下我,在這裡獨自生活了近十年。
我一直以為,我早已習慣了這種無波無瀾,卻安全平靜的生活。但今晚,我的心有點異樣。
我將電視調成靜音,任由畫面在眼前流轉。螢幕被鋪天被蓋地的紅色淹沒,把農曆新年的熱鬧渲染得淋漓盡致。這個節日太過霸道,容不下任何其他顏色。
一團團暈開的紅色,在舞台上載歌載舞,不斷旋轉。
眼睛盯著電視,思想卻飄遠了。電視畫面逐漸模糊失焦,就像我活了三十年的人生。
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的人生,是從哪一刻奏錯了調子?
也許,因為我太貪心。當我忘了自己來自火星,妄想與這個世界建立連結,一切都開始錯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