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短篇小說【一覺不醒】

閱讀時間約 26 分鐘


我是被夢吞噬的人啊 故作姿態卻還是徬徨[i]

我撿到一顆被許過願的星星,在大約七、八年前的夏天。

說「撿到」或許不是太精確,因為那顆星的玻璃罩已經破了大半,更像是被蓄意破壞後丟棄,這可不常見,畢竟那是那個時代青少年必備的潮流配件——材料、色彩與風格各異的載體,配合「星星(star)」這帶著夢幻色彩的名頭,外型通常是星狀的;以及,最重要的,從透明外殼朝內看,就像是絢爛的銀河在裡頭流動、隨著細小電光火花璀璨的「星光(spark)」。

這些星星當然不是實質的天文學術語,而是一種可攜式電子配件,藉由與使用者腦波設定相近的電波、提供助眠功能的輔助型健康器材。

——至少一開始是這樣的。


 

我的父母出身千禧世代(對,說起來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出奇地久吧?),與之同時,他們是不折不扣的基督教徒,儘管不至於如門諾派不聞世事,對地球村、科技與網際網路這些普世概念也缺乏一般人的包容度。

在教會相知相愛,他們婚後遷居到一處宗教氣息濃厚的社區,言談不離「信、望、愛」的居民信仰虔誠,鎮上唯一的小學裡甚至還有神父駐校傳統。自然地,我也有個「德蘭尼[ii]」這樣的教名,與近乎與世界上其他地方脫鉤的童年。

在我年幼時,父親常對螢光幕上那些科技產品發表會嗤之以鼻,聲稱「以前人沒這些東西不也活得好好的,有這些『小玩意兒』只是增加工作時間,根本是本末倒置,是貪婪的象徵」,而從廚房端出焗豆與乾麵包的母親聽到這,總是柔柔地笑著告訴他:「只要我們的心志足夠堅定,神就會看到的。我們不會被改變的。」

與特雷莎·海登持相同立場[iii],他們不喜歡這個好像凡事都能用「新東西」解決的時代,因為那似乎暗示著,剩下那些無法被解決的,將成為神也沒辦法提供指引的死結;與之相對,舊時代的一切也在這些被精心設計的事物襯托下,顯得破敗且過時,像是末日電影裡的荒野。

然而,即便他這麼想,即便她這麼想,即便小鎮上多數居民這麼想,這個並不這麼想的社會仍是像上帝一樣,緩慢地、漸進的、堅決且不可逆地以智慧型手機、社群軟體、綠色能源、大數據、人工智慧,與光污染侵蝕他們的生活,一步步將他們形塑成適合它的模樣,跟世界上其他人一樣

因此,在我升上七年級時,縱然父母再怎麼不情願,仍給我組了一部看來像從九零年代電影裡復刻的桌機,還有一台僅有最基礎功能的無名智慧型手機——我合理懷疑,若不是已經買不到翻蓋式手機,而且中學距家裡超過了八公里的無線電有效通訊距離,他們定不會「輕率地」做下這個決定。

海芬得知這件事時樂瘋了,每天下課的首要之務便是急燎燎踩著單車回家。

待跨過我們兩家間半個人高的海桐灌木叢後,她輕快的腳步總踩得前院的木階梯滋嘎作響,接著,她會直奔我位於二樓向陽側的房間,用一句清亮的「蘭尼」與有陽光氣味的擁抱將我掀上床,然後我們便會躺在翻身就會發出怪聲的彈簧床上輪流滑手機、度過整個下午。

整個小鎮的居民都知道,海芬的父母,史密斯夫婦的作風數一數二地保守,這也使得他們在為第一個孩子取了這名字時跌破眾人眼鏡。

是的,儘管那字根立意良好、必然是期望孩子有著港口(haven)一般寬大穩重的心胸,而且音似「天堂(Heaven)」,但就一個篤信傳統教義的家庭而言,這跟《聖經》人物或希伯來語扯不上關係的名諱太非典型⋯⋯太「新」了一點。

弔詭的是,這種「新」正適合這個年代。

幸而海芬是個活潑甜美、討人喜歡的孩子,從孩提時代就是歲末耶穌降生劇的熱門人選。兩家人總在餐桌上調侃我倆的名字應該交換,比起寡言內向的我,她更符合「抵禦黑暗之人」的形象;相對而言,在興頭上容易喋喋不休、難以安生的她,也與「避風港」的字面意義大相徑庭。

「不也有那麼一說嗎?『欠什麼,補什麼』,說不定這正是神給孩子們的課題,也是最好的安排。」史密斯太太終會以此作結,笑容保有一種含蓄的美德,長期縮著的肩盤小小的,像是聲音高亢的知更鳥。

「最好的安排」也被海芬用來形容我們共有的第一台手機。

因為自那之後,史密斯夫婦也很快地為她置辦了一隻,說是讓兩個孩子在校聯繫方便,而「小組報告」更使這些3C產品成為一種必要之惡。中產階級的基督教家庭不介意世人將他們誤解為勤儉持家的清教徒,但他們更青睞名為「體面」的隱藏教義,體現於聖餐的準備、聖誕假期的庭院裝飾、孩子在唱詩班的樂器演奏能力等。

言歸正題,儘管以kbs計算的網路速率,在5G與光纖普及的景況,好比推著輪椅前進的越戰老兵(後見之明,我甚至不明白為何這種程度的電信廠商還能存活,或許這跟紙本媒體的存在一樣是無解之謎),對十歲前都活得像是冷戰後期的我倆而言,已經遠多於足夠。

在網路另一頭的世界光彩奪目,甚且可稱之為「眩目」,同齡人早早接觸了編碼、攝影、電競、經營網路平台、籌措個人品牌、電子音樂、NFT、Web3⋯⋯等等儘管使用相同語言,我們都得要連續開好幾個搜尋頁面才能勉強理解的生詞。

見得越多,我越感到自身的乏善可陳,越對這個所有人都很厲害的世界感到畏懼、排拒,海芬卻是興奮難耐。

「蘭尼,你想,這不是很酷嗎?」懸空的雙腳在床沿晃呀晃,海芬將雙手搭上心口,好像裡頭有隻跳著舞的麻雀在唱歌。她眼望著半掩的窗子,外頭天色陰沉,讓那雙總是明亮几淨的眼也沾染了幻覺般的鬱色,即便她的語氣是如此歡欣鼓舞:「如果沒有網路,沒有手機,我們會以為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欸。」

還好出生在這個年代,不然我們會以為世界只是這個樣子。她說,笑了起來,擠眉弄眼示意我去把窗簾拉開,看外頭是不是下雨了。

「不要,輸的人去開,你這個小懶蟲。」我推了她的手肘一把,我倆都咯咯笑了起來。哼嗯,我對猜拳可是很有把握的。

果不其然,最後是作為提議者的海芬嘀咕著跳下床,原本嘔氣的面龐在簾子唰啦拉開時乍然被點亮一般,立時回頭笑著招呼我到窗前,看微弱的陽光穿透了厚厚的積雨雲。

「好美啊。」海芬低嘆,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像要睡著一般。「好美啊,蘭尼。」

望著那一幕,我忽然想起,人們似乎也稱之為上帝之梯[iv]


-

 

鎮上沒有中學,海芬與我每天都得騎半小時的自行車到南邊的城郊上學。

公立中學的學生家庭背景各異,畢竟位落比較純樸的鄉里、不至有三教九流之差,但在校園的小型社會裡,多少存在著不同的圈子與階層:萬人迷、派對咖、公主病、小混混、書呆子、怪咖、猶太人、壁花⋯⋯我和海芬無疑被歸類為最後一種,沒人會刻意找我們去派對,就算有人這麼做了,也沒人在意我們到底出不出現。

事實是,我們也鮮少參與其中。

不同於我內向的性格,海芬純粹對同儕的餘興節目興趣缺缺,偶有出風頭的時候也充滿個人風格,例如她就曾公然對一個被籃球隊長拒絕後、還屢屢受其好友圈嘲弄的表白者說:「上帝賜予我們自由意志,讓我們能選擇自己想要喜歡的人⋯⋯不過看起來,就算你有喜歡的勇氣,他也欠缺被喜歡的勇氣,沒有能力去感謝、去保護這份喜歡呢。去喜歡更勇敢的人吧,神會祝福你的!」

這番發言不乏帶來背地裡稱她「宗教狂熱份子」的耳語,總歸多數人對超自然存在仍持敬畏之情,因是也沒人上門惹事生非。

在我青春期最徬徨不安的時候,上帝沉默到近乎冷漠,她卻毫不猶疑地告訴我,彷彿這是個無須挑戰的真理:「沒問題的,蘭尼,你這麼聰明又有趣,這個世界會喜歡你的。這個宇宙的人們和我一樣,我們都很需要你。我們愛你。」

於我而言,比起遙不可及的三聖一體,海芬才是我的超級英雄,因為她捍衛了我平靜的小小世界、我信仰保守的雙親、我害怕被打破的舒適圈,與我從童年至今深信不疑的一切。

她才真是將我如眼中的瞳人般環繞、看顧、保護的[v]

 

-


在準備升上八年級的暑假,海芬立下了一個短期目標:她要離開內陸的家園到沿海城市讀高中,她要去看看那個在網路上繽紛的、屬於「世界另一邊」的人怎麼生活。

這全出於她的原話,不是「想(want)」而是「要(am going to)」,心如明鏡般透亮,意念堅如磐石。即便這夢想聽來理想得過頭,由眼睛發亮的海芬說出來總格外具說服力,讓人不為她聲援都感到歉疚。因此這也成了我們兩人的秘密,許諾在沒有成真前必須守口如瓶,一如生日的第三個願望。

然而,現實生活不是可以快轉的高校電影,比其他人起步要晚的海芬勢必得加倍努力。對學術不感興趣的她日以繼夜地搜索資訊,大量涉獵美術相關的線上課程,終日對著螢幕用著炭筆與筆刷勤練各種畫技,睡眠時間少得可憐。不消多久,不想睡變成了不能睡,慢性失眠使之易怒敏感、內分泌紊亂,在濕氣較重的日子容易偏頭痛。

不清楚具體原因的史密斯夫婦為她求醫買藥、上教堂請神父為她祈福赦罪、用盡一切鄉里傳聞的助眠手法,卻無從緩解她越學越多反而增生的焦慮,直到一名遠方親戚試探性地問這對守舊、同時也護家的夫妻:「那你們試過『星光』嗎?」

史密斯夫婦是第一次聽聞那玩意兒,但我跟海芬不是。

可以說,對青少年次文化稍有敏感度的人都知道,「星光」是C世代(Gen C)的明星產品。

C世代是間新創公司,在我剛上中學時一夕間成為社交寵兒,名字來自於「連結世代[vi]」的簡稱,以籌辦人乃至全公司上下都來自千禧年後著稱與自豪。縱使數度被媒體謔稱這名字老派得像是2010代的男子偶像團體,C世代在各平台投放的「相信年輕人看見的未來」、「科技是中性的,只有人類有善惡」、「不需要將這世界變得更好,把你變得更好吧。因為你成就世界,你就是世界」等行銷標語大膽,洋溢著年輕族群能產生共鳴的個人主義。

其中最知名且備受肯定的,莫過於「科技帶來的問題,就用科技來解決」,這同時也是「星光」的廣告台詞,因為「星光」正是用以治療當代人長期暴露於藍光、飽受電磁波與低頻噪音、因通訊軟體普及而喪失邊界的長工時⋯⋯等等因「科技發展」導致的失眠的電流,其原理即以微量的電流與波動刺激腦波,藉以達到適合人體入眠的波長,進而產生助眠效果。

界於一般黑白家電定義的灰色地帶,如同其他攻佔年輕市場的企業,C世代也將自家產品定位為「兼具設計感的功能性產品」,將「星光」的載體做成如掌心雷大小、便於收納與隨身攜帶,更以透明玻璃作為外緣絕緣體,使之在運行時裡頭的電光反應如發生在星河一隅的恆星演化,絢爛而迷人;相較於傳統印象的醫療輔具,漂亮的星狀小儀器看來就像時尚配件,不強調於使用者「失眠患者」的特質。

縱使大批反對者嚷嚷「不能總從毒藥理尋求解藥,這是飲鴆止渴」,這兼具聲光效果的產品仍引起了極大的關注,許多不為睡眠問題所擾——或者說,尚且不認為那是個「問題」——的中學生也競相購買,將其視為潮流與談資,是晉升上層小圈圈的入場券,是種「酷」的象徵。

每個時代大抵有類似的產物,如二十一世紀初盛行的電子煙雖不名譽、但任誰也無法否認它的成功,立意是為緩解傳統菸吸食者的癮頭,進一步引導他們戒煙,不料新穎外表、上手的低門檻與商務平台普及率,反倒使得吸食尼古丁的年輕人口比例大幅攀升——

而「星光」背後的龐大經濟利益,並不意外地,促使它步上電子煙的後塵:槓桿傾斜娛樂化的浮誇泡沫,與巨人必然的衰亡。

一別養心安神的初衷,C世代因應潛在客群的期望,陸續發表「星光2.0」、「星光SE」、「星光PRM」等系列產品。延續電流誘導腦波的原理,他們先是請受試者回顧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或暢談自己人生最大的夢想,藉以蒐集能引起多巴胺類的神經元反應的電流數據,以便「星光」運作時進一步刺激大腦中這些少數區域,讓使用者於沉眠時召喚起那些良好的、舒適的、令人著迷的情感回饋。

借用使用者口語化的闡述無非是:「就像做了個美夢,醒來以後覺得身體和腦袋都很清爽,可以很快就完全清醒。最棒的是,通常前一晚煩惱的事情,第二天也能比較平靜地看待了。」

被商業炒作的大範圍正向評價,讓史密斯夫婦即使半信半疑,終究是為形容憔悴的愛女破例,將那個在架上看來嬌小、易碎又昂貴的星型瓶帶了回家。

海芬後來告訴我,那天他們從城中返家的車上很安靜。全家人——她、史密斯夫婦,和她還在讀二年級的雙胞胎弟妹——都在但全都心不在焉,像根本沒有人在乎這台車會開往地獄或天堂,唯有她注意到播了一路的樂聲不來自基督教廣播網[vii],地方電台播著歷年的世界音樂獎[viii]金曲,那些歌不是她熟悉的聖樂或同學們鍾愛的電子音符,歌詞與旋律帶點躁動,人聲與樂器演奏幾乎在共振,其中一首甚至讓她從骨子都戰慄起來,因為那字字句句就是在說她,像是一種預兆

近來我總是輾轉難眠
想著那些我們原本可以成就的事
但是親愛的,我一直努力祈禱著:
「我們能不再為錢煩惱,我們可以仰望星空。」
如此一來,我們就能一起細數星辰了[ix]

幸運地,海芬對「星光」適應良好。

第一次使用「星光」的隔天,她極其難得地睡過頭,這使得她第一次錯失了求學以來的年度全勤獎,但在史密斯太太將她喚醒時,她終於露出了一個在不知去向已久、如朝露般的清亮笑容,像個天使般道了聲:「早安,媽媽。我做了個好夢。」

在愛筵[x]餐後轉述這件事時,史密斯太太不禁哽咽,一眾女眷見此紛紛出言安慰「上帝愛著這孩子,定會衛護她、指示她方向的」,男士也沒有不識趣地鄙夷眼淚的重量;隨後雙胞胎的童言童語逗樂了大家,席間氣氛溫馨和睦,唯有我見著海芬在案下攥著「星星」的發顫的指尖。

當時我不理解為什麼,但我感覺她需要我,於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少女還在發育期的手掌很小,我倆交錯的掌心堪堪能將那個玻璃瓶包覆其中,好似保護著一個私人且脆弱的小世界。

「沒事的,蘭尼,謝謝你。」海芬平時清脆的聲音放得很輕,像下一秒就會隨海潮而逝的淺灘細沙。「沒問題的。」

後來我才知道,那句「沒問題」的意思不是字面意義,而是「不能有問題」。


 

二十世紀中葉以降,學界對多巴胺與腦內啡的運作充滿興趣,從小白鼠電擊試驗、越戰士兵返國後的毒癮復發率、斯坦福棉花糖實驗[xi]等,科學家也發現這些「癮頭」與多巴胺這種神經傳遞質有顯著關聯:藉由滿足需求、或預告大腦需求將被滿足,多巴胺會透過神經元釋出化學性質活化神經細胞,在大腦活化獎勵回饋系統,並藉此產生讓人產生愉悅感;也因此,在這種激勵回饋機制往復運行後,人們便容易在喪失快感時感到坐立難安,繼而尋求更深層的制約刺激,演變成一種固著的行為模式。

即便自稱為「火花(sparkles)」的擁護者以「許願(make a wish)」的動人說詞包裝人們沈迷於「美夢」、淪為病態的長期成癮行為,也無從否認卡爾・榮格所說的:「所有形式上的上癮都是有害的,不論這種致幻劑是酒精、嗎啡,還是理想主義。」[xii]

而在我們發現海芬的不對勁時,她一天的睡眠時間已長達十二個小時,醒來時卻依舊精疲力竭、好像隨時都會倒下,除暈眩外也經常性頭痛,不是難過、卻會無預警地在任何場合掉眼淚,連她都說不清為什麼。

「蘭尼,我覺得好糟糕。」與我在校園一個無人角落——因為餐廳與操場人聲嘈雜,讓她感覺思緒無法休止——吃午餐的時候,海芬咬了一口果醬吐司便再也嚥不下更多,托著下巴悻悻然道:「明明離報考的時間越來越近,但我畫畫的時間越來越少。以前看人說『人生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睡眠中度過,或許那才是我們真正感覺自由的時刻』[xiii],我覺得是怠惰之人的藉口,那無非是在浪費神賜與我們與珍愛之人的相處時光,但是現在,我無時無刻不想睡。這讓人害怕,不過那感覺這麼好,怎麼會是壞事呢?如果我們經歷的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如果這是錯的,那為什麼神允許它存在、允許它讓我們感覺到⋯⋯感覺到快樂?而又為什麼,有些『對的』事情,卻讓我感覺糟糕呢?我不懂。」

這段話顛三倒四,讓我察覺到了她的惶惑。我問:「你對『星光』許願了嗎?」

聞言,海芬似被針紮到一般立刻僵直身子,淺色的嘴唇開了又闔、遲遲沒能說出一句話,最後像顆消氣的皮球般喪氣地低下頭。「有,我很抱歉。」

基督教是一神教,也因而在古代與多神論的羅馬帝國屢有衝突,淪為政治迫害。或許普通的孩子只覺這是個新奇的小儀式,但對信念堅定的海芬而言,向一個毫無神性、教義與愛的存在祈禱,傾吐心底最深處的願望,無非是種對於信仰的背叛,其痛苦不亞於幾世紀前遠渡重洋傳道,卻被迫踏繪、摒棄信念的傳道士。

這讓我無法自持地感到憤怒。因為相較於我,海芬一直親近著、相信著上帝,被眾人簇擁稱之為「被上帝關愛的孩子」——

神啊,祢就是這樣對待如此信奉祢的子民嗎?就是祢給如此愛戴祢的她的「指引」嗎?

 

-


畢業前夕,海芬沒有考上美術學校,因為她連在校時間維持清醒都有困難,遑論要承受到異地考試的精神壓力,那些像最內緣的俄羅斯娃娃的夢得不到重見天日的一天,也使得夢裡品嘗到的甜美滋味益發令人難以割捨。

在史密斯家不知第幾回收到校務室通知,有人在空教室、無障礙廁所、體育設備儲藏室裡發現昏睡的海芬時,史密斯太太將我倆喚到跟前,蓄積已久的壓力與不滿以母親的口吻傾倒而出,先是指責我們背離神的期望、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勢必是城中人荒腔走板的誘導云云。

「在我們還是學生的時候,無不是兢兢業業,敬愛師長與神。你們現在的小孩就是什麼都有,所以生活散漫、注意力不集中⋯⋯」面容消瘦的史密斯太太不笑時看來刻薄,言談裡的指責與對舊時代的懷念是老生常談,卻讓足夠心煩意亂的海芬忍無可忍。

「才不是因為你們不想要,或者比我們優秀、比我們更知道怎麼抵抗誘惑什麼冠冕堂皇的鬼理由——」似一隻蓄勢待發的幼獅,怒意在海芬的喉頭滾動,縱使我立時拉著她的手也未能阻止,「明明只是因為你們當時沒有選擇!」

極其難得地,史密斯太太沒有露出平時能被任何風吹草動嚇破膽的神經質,只是沉默地、深深地望著海芬好一會兒才道:「是啊,妳不是很清楚嗎?我們沒得選擇。」

像是滾落窟窿的小石子,或風暴將至的雷聲隆隆,史密斯太太的聲音少見的低沉,海芬卻對此置若罔聞——或者說,這種態度更加激怒了她——以咆哮回應暴風雨前的虛偽平靜:「說得好像我們有得選擇一樣!又不是我選擇在這個時代、在這裡、在這個家庭出生的!你們凡事都在問神,說神會有最好的安排,那你們問過『我』的意見嗎?你們在乎『我』的安排嗎?」

從我們相握的手心,我感覺到她指尖緊張的顫抖,發熱的手心代替亮堂的眼睛泛著濕意,一如那些隱沒於控訴之下的傷心。

——如果我跟神的想法不一樣,你們還會站在我這邊嗎?你們還會毫無保留地愛我嗎?還是你們愛我,只單純因為、神告訴你們必須這麼做

但是一如既往,大人或許永遠聽不到除了神諭之外的聲音,就算是他們彼此間的對話。

因尖銳之詞倒抽了一口氣,史密斯太太轉而緊握著胸前的十字項鍊,似是簌簌發顫的唇低喃著禱詞,望著我倆的眼瞪得極大、神情偏執又陌生,好像從我們身上看見了什麼不應出現的東西。

最後,她定睛於海芬手中的星型器皿,單薄且蒼白的嘴唇吐出了惡魔的名字。

後來發生的事我已經記不清了。

父母語帶保留地說,在史密斯太太高喊「以上帝之名,消滅吧!撒旦」並搶過那個「星星」、當場砸碎後,我們三人都因電流短路的小爆炸失去了意識。不幸中的大幸是史密斯先生正好返家,沒讓整間房子因此付之一炬,造成更嚴重的人員傷亡與財物損失。

事故後三天甦醒的我是最早醒來的人,僅有輕微腦震盪與倒下時的四肢挫傷;與火點物理距離最近的史密斯太太受到最大的衝擊,在加護病房觀察一週後才轉醒,身上的二度灼傷直到後來動了手術才慢慢復原、花了好幾年恢復正常生活;而曾受「星光」影響的海芬昏迷指數極高,直到被玻璃碎屑波及的擦傷都癒合了還未醒來,醫護人員表示這是鮮見的案例,只能等待「奇蹟」出現了,因此教會的人曾來輪番探望,時會在病房裡唱起聖歌鼓舞其他病患。

但隨著兩週、一個月、一季過去,她還是沒有醒來,噙著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好像只是睡著了。

那個熱愛上帝的少女,明明該以生命的榮耀她的信仰,明明該去以眼與足一一丈量祂的造物——這個世界——卻陷入一場不知何時會醒來的長眠。

休學一年後,我用發皺到可稱之為破爛的手指考上了洛杉磯的藝術中學,出身大城市的學子們教我繪畫、交際、玩樂、喝酒、吸菸,將小偷小摸、壞脾氣與暴飲暴食視為無傷大雅的「天才的小毛病」,沒人在談論「星星」或「星光」,彷彿那已經成為過時的、舊時代的一部分。

在那件事之後,除了在海芬的病房會同史密斯夫婦欠身致意外,我再也沒踏入史密斯家一步,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寫信到史密斯家,對這種傳統的通訊方式有著並無道理的信賴,因為我想告訴她的話很多,想知道的也很多,像是「世界的另一面」、像是怎樣能判斷等下要下雨了、像是海看起來是什麼顏色,像是她究竟做了怎麼樣的夢、為什麼神捨不得她醒來,我很想念她。

直到有天,母親含糊地告訴我史密斯要搬家了,若有要給海芬的信,就寄到新的地址吧。當時我不疑有他,想這至少要比需要送到天堂的那些容易,直到聖誕節前夕,收到來自那個新地址的制式化賀卡,名頭是間療養院。

那天晚上,喝得太多的我在半夜醒來,揮別在吧檯上呼呼大睡的朋友、出了鐵捲門半掩的酒吧後,我直奔教堂參加主日最早的彌撒,沿途的清晨天空色彩混濁,看起來像沒有燃燒完全的煙圈。

二十世紀的末尾,人們總暢想接下來的生活有著科幻電影裡的飛天車、取代人類勞動的機器人、每一寸都被丈量得宜的街道建築⋯⋯

其實現實什麼都沒有,只有睡不著與醒不來的人們。


-


在大約七、八年前的夏天,我在史密斯家的後院撿到了海芬許過願的星星。

像被嬉皮士從垃圾場撿來的廢品,那顆星外框用以絕緣的玻璃罩碎了大半、裡頭曾被傾注年少狂想的星光也不復存在。

然而,時值今日,那點我從未擁有過的光火似乎仍灼燒著心口。

我還在等待海芬的黎明到來,像年少時我們準備去教堂禮拜那般笑著說:「早啊,蘭尼,今天真的很美好。」

 


FIN.


[i] 好樂團《把悲傷留在這裡》〈我們一樣可惜〉,二〇一八年。

[ii] 德蘭尼(Delaney)為基督教名字,原意為「抵禦黑暗的人(dark challenger)」。

[iii] 特雷莎·海登(Teresa Nielsen Hayden)《On Time 即時》,一九九九年。

[iv] 上帝之梯/雅各的天梯(סֻלָּם יַעֲקֹב‎),岀自聖經《בְּרֵאשִׁית‎ 創世紀》,故事裡提及雅各正被兄弟以掃追殺,逃亡路上,雅各露宿荒野時,夢見一個梯子直通向天,上帝耶和華出現在天梯頂端,向他許諾了豐饒的未來。

[v] 化用聖經《דְּבָרִים 申命記》,英文全句‎:「He led him about, he instructed him, he kept him as the apple of his eye.(神環繞他,看顧他,保護他,如同保護眼中的瞳人。)」

[vi] 連結世代(Generation Connection/C世代),又稱Z世代(Generation Z/Gen Z)、M世代(多工世代,multitasking)、網際網路世代(the Internet Generation),特指在一九九〇年代中後期至二〇一〇年代前期出生的人。一般來說,他們主要是X世代的小孩,但也有較年輕的Y世代、嬰兒潮世代的小孩。

[vii] 基督教廣播網(Christian Broadcasting Network/CBN),一稱視博恩,是一個以電視、廣播為媒介的基督教福音組織,一九五九年創立。

[viii] 世界音樂獎(World Music Awards)是國際唱片業協會(IFPI)認可每年度舉辦,與葛萊美獎同為國際重要音樂獎,成立於一九八九年。

[ix] 共和世代(OneRepublic)《Native 原始天性》〈Counting Stars 數星星〉,二〇一二年。原文全句:「Lately, I've been, I've been losing sleep/Dreaming about the things that we could be/But baby, I've been, I've been praying hard/Said, "No more counting dollars, we'll be counting stars"/Yeah, we'll be counting stars.」

[x] 基督教會信徒因敬拜而一同用餐的筵席,被衍生解釋與上帝的晚餐連結,指由神的愛(卓越的愛)所發動的筵席。

[xi] 斯坦福棉花糖實驗(Stanford Marshmallow Experiment)是史丹福大學沃爾特·米歇爾(Walter Mischel)博士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〇年代早期,在幼兒園進行的一系列有關自制力的心理學實驗。

[xii] 卡爾・榮格(Carl Jung)與阿妮拉·賈菲(Aniela Jaffé)《Memories, Dreams, Reflections 回憶、夢、反思》,一九六二年。原文全句:「Every form of addiction is bad, no matter whether the narcotic be alcohol or morphine or idealism.」

[xiii] 史派克·瓊斯(Spike Jonze)《Her 雲端情人》,二〇一三年。原文全句:「We spend a third of our lives asleep, and maybe that's the time when we feel the most free.」


〖作者的話〗

這故事設定於近未來,203X~205X年左右的美國內陸小鎮。

在全台灣人難以成眠的夜晚過後,放上這篇不知是不是一種情景式反諷。我是寫過以地震為背景的短文的,收錄在《日昇之歌》的實體書中,但目前網站上正文還未放完,所以決定先放上這篇我在2022年最滿意的短篇作品。

若要問我的宗教哲學傾向,我更近似個佛教徒,但可能是過往讀物與周遭人們的影響,我意外地常常寫到跟基督教世界有關的角色,藉以討論人與神(宿命/世界)的關係。我喜歡的筆觸很多,但教我最想深入鑽研的,近代的是Ayn Rand和伊坂幸太郎,更遠一點的便是歐陸的人文主義之父Francesco Petrarca,後者跳脫以神為主體的宇宙的那一跳,在我看來,相當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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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阿拉穆罕默德菩薩天公伯啊,這太不公平了吧? 多數人聽潘恩說起那件事時,第一個反應都是「這傢伙在開玩笑(瘋了)吧」。 然而,再見他不似作偽、好像隱忍什麼的面色時,他們相信了六成,另外四成內心的懷疑論者,偶爾還是會忍不住冒出來:都二十一世紀了,怎麼可能有人出門一趟會玩到失蹤?而且還是個美國人耶?
她第一次發病是在中學時期,當時玩得比較好的朋友沒有惡意地給了她一個謔稱作「艾莉兒」,正是那個以絕美音色換來雙足的人魚公主。 只惜她不是擁有美好身姿的人魚,也不是嬌俏優雅的公主,只有每一步都走得艱辛的疼痛,不知道是不是像童話裡寫的痛如刀剮,但著實像被烈焰不留痕跡地輪番燒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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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是成長包裝的愛情小說,故事裡的潔羽會想要幫助不熟識的志浩,是因為很喜歡他,很想了解他的一切,不願看到他憔悴的模樣才會想要先以請客的方式去向志浩示好,潔羽的貼心行為正好給了對生活感到焦慮的志浩莫大的勇氣與自信,讓志浩一路跌跌撞撞到成為了總編輯,除了很愛她以外,也相當感激她當年拉起了自己的手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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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小說最主要是在講李文與小佐兩人動人真摯的友誼,並以李文為第一人稱視角述說整篇故事內容,即使知道上場比賽要是輸了就會被挨打,也依然鼓起勇氣為小佐兩肋插刀、支持到底;即使兩人那場根本很少碰到球,李文卻也成為當年小佐站在籃球場上的一股隱形的力量、日後不放棄籃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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