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的時候,我接到一通電話,是許久未見的爸爸打來。
「蘇雨芹,我要回台灣了,大概七點會下桃園機場,今天晚上會住阿嬤家,明天是周六,要不要去阿嬤家?你也很久沒去找阿公阿嬤了吧。」我爸媽在我十歲的時候便離婚了,這幾年都在大陸做生意,兩三個月才會回台灣一次,一次大約停留一個禮拜。
我對我爸其實沒什麼好印象,只要想起他,腦中都是他醉醺醺扶著門,東倒西歪從外面走進來的模樣,嘴裡還吐出惡臭的酒味。我媽總看不慣我爸這模樣,每次都會咒罵他:「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乾脆不要回來好了!」然後兩個人日復一日地吵著一樣的話題。
我媽發怒的時候是真的挺瘋,她會拿剪刀剪爛我爸的襯衫,或是在門口等我爸回家,見到我爸的車開進來,開始狂踹休旅車,大喊:「你還有臉回來?你還有臉回來?」我爸最後終於甘拜下風,自願淨身出戶,連小孩也不要了,將房子留給我和我媽。
我不像電視劇裡的孩子會為了父母離婚而哭泣,我甚至覺得從此之後不用聽他們兩個在家裡鬼吼鬼叫,要我選邊站,我還樂得輕鬆。
離婚之後,我有好久都沒看過我爸,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上高中之後,他每次回國都會和我聯繫,還會請我吃大餐,我尋思也許人到中年總會更加寂寞,需要子女的陪伴。
我搭上區間車,從台北到桃園不到一小時,蘇強輝和我約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牛排館。一看到我,他便開始不熟練地關心我的近況,像是「最近過得怎麼樣?」、「學校的功課都還好吧?」我一律回答:「還不錯。」
在等服務員上菜的時候,我瞥見蘇強輝的手機桌布是一個女人和小孩的照片,小孩的年紀看上去只有七八歲,於是忍不住問:「爸,這是你女朋友?」
「她是單親媽媽,最近才認識的,只是朋友。」我爸趕緊澄清,當然,我是不可能相信這番鬼話,不過也懶得揭穿他,只是繼續吃我的牛排。
不同於蘇家男人的懶散,我的阿嬤江湖人稱閃電俠、快速俠,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女人。我很欣賞我阿嬤,但我實在有點兒怕見到她。
我爸載我到阿嬤家,阿公去打麻將了不在,只見阿嬤一個人在客廳講電話,廚房裡傳來排骨的肉香和蘿蔔的甜味,我就知道阿嬤從不肯浪費一丁點時間,人在煲電話粥的同時仍不忘煲湯。
阿嬤見我們進來,和電話裡的人說聲再見,對我們說:「你們來了,蘿蔔排骨湯下午就在燉了,快要可以吃了。」
我說:「阿嬤我們剛剛才吃牛排,現在有點飽。」
阿嬤說:「沒事,沒有勉強啦,你們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放著,你家阿公也愛吃。但我很少煮給他吃了,我都和老阿公說:想吃肉,你就自己去買。我現在也改吃素了,還要弄肉好麻煩,是你們來,我才特別煮的,不過我還是那句話,你們想吃就吃,不想吃就算了,我不像有的阿嬤,就喜歡強迫兒子孫子吃一大堆,跟餵豬一樣,我很開明的。」阿嬤連珠帶炮地說了一通。聲音十分嘹亮,像是歌劇院的女高音。
我說:「雖然很飽了,但我還是喝點湯好了。」阿嬤才露出滿意的微笑,接著又說:「芹芹最近有沒有好好讀書?有沒有加強你的英文和數學?阿嬤聽隔壁的姨婆說齁,他兒子最近剛考上台大電機,畢業後當工程師,年薪一百多萬。雖然你文科好,但數理還是要加強,還是念理組比較有出息啦!畢業後比較有頭路,不要整天只看閒書,知道嗎?」
阿嬤說話從不換氣,這是我最佩服她的地方,她說完又緊接著勸我:「女孩子家齁,活潑點,會打扮,比較吃香啦,不要像你媽一樣。」這些話我早就聽過成千上百遍,沒什麼感覺了,只是隨便應了聲好。我和我爸一起坐下來,喝了碗蘿蔔排骨湯後,我爸便說他等等還和朋友有約,得先離開。我請他載我到桃園火車站,再自己搭車回台北。
一跳下車,一個人走在擁擠的桃園市區,六七點是下班的巔峰時間,馬路上都是惡臭的油氣味,和令人心悸的刺耳鳴笛,我躲過拿著保養品宣傳單,問我:「小妹妹,你看起來很累,要不要了解一下我們家的產品。」的櫃姐,以飛快的速度跑到月台,終於搭上區間車,整個人如沙丁魚一般擠在車廂內。
經歷一連串的旅途辛勞,到了台北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八點後的人潮漸漸散去,街道上的風有些涼爽,抬頭還看得見幾顆星星,我戴上耳機走在街上,正準備去搭公車,卻在這時被路邊的小野貓吸引。
那是一隻黑白相間的賓士貓,毛色在路燈下如絲緞般閃亮,嘴角則像是剛偷喝完牛奶,沾上了一圈奶泡,墨綠色的瞳孔飽滿圓潤,眨也不眨地望著我。
我很想靠近它,但又怕驚擾它,於是只敢慢慢地蹲下來,隔著一點距離與它對望。見小貓並不迴避我的視線,也沒有要轉身離開,才敢慢慢靠近。
然後,試探性地伸出一隻手,輕撫小貓的背,見小貓沒有避開,才放心地反覆摩挲它柔軟的背。
正當我沈浸在嚕貓的快樂時,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雨芹,是你欸。」我轉頭,原來是周恩蕙。
她穿著寬鬆的T-shirt 和運動短褲,烏黑的長髮散落在胸前,身上飄散出淡淡的皂香,即使不施脂粉,相貌還是非常清秀。她蹲在我身旁,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個鮪魚口味的貓罐頭,將罐頭「喀」一聲打開,小貓發出愉悅的「喵」叫聲,把頭鑽進罐頭裡,吃得正香。
我問:「你認識這隻貓?」
周恩蕙說:「我家就住在附近,鬍渣是流浪貓,我幾乎每天都會來餵它。」
「鬍渣?這隻小貓叫鬍渣呀?」
周恩蕙露出微笑,指著小貓嘴上那一圈白毛,說:「你不覺得很像鬍渣嗎?我都叫它鬍渣公爵,鬍渣,小名渣渣。」
我忍不住笑了:「哈哈哈,鬍渣,好可愛的名字。那你怎麼沒有打算養它呢?」
「我爸對貓毛過敏,不准我帶它回家。」周恩蕙解釋。
我們兩個就這樣看著鬍渣公爵吃完罐罐,抬頭看著我們,露出期待的神情,一臉「我還想吃」的樣子。「我沒有罐頭了,明天再帶來給你。」周恩蕙說,然後伸出手輕撫鬍渣的臉頰,我瞥見她纖細的手臂上有青紫色的瘀青,不過我當下沒想太多。
我見天色已晚,再不回去的話,我媽便要下班了,到時候肯定會痛罵我太晚回家,於是說:「我也差不多該回家了,再見。」
「再見。」周恩蕙對我揮揮手。
我想起那天周恩蕙為我解圍的情景,猶豫著要不要向她道謝,於是站在馬路上躊躇。
「再見啦。」想了想,還是說不出口,於是也揮手向她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