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朗日之下,城市裏無數玻璃幕牆聳立,光芒刺眼,折射著陽光,也映出人們匆忙低頭的身影。那青天朗日,如同被切割成方方正正的囚籠,懸於眾人頭頂上,卻無人有心抬頭一瞥。
曾幾何時,古人憑欄遠眺,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心魂便隨之扶搖直上。杜牧筆下「長空澹澹孤鳥沒」,蒼穹之下,孤鳥渺小且執拗,長空卻愈發高遠遼闊,橫絕天地之間。這空曠寥廓的寂寥之美,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心魂震顫。古人觀天,天象如書卷,星斗更似文字,人心便悄然承接了宇宙之音。如今,所謂「仰望」,早已淪為奢侈。鋼筋水泥叢林如豎起的棺材,將人困囿其中,彷彿隔斷我們與天空血脈相連的紐帶。偶爾抬頭,目光卻往往撞上冰冷玻璃上扭曲的倒影,我們竟連自己真實的面容也模糊不清了。
市井之內,天象淪為天氣,只關乎今日出行是否帶傘。高樓縫隙間,偶有浮雲飄過,亦不過淪為手機螢幕上匆匆一拍的背景——彷彿若不及時捕捉,那雲便飄渺無蹤,自己亦瞬間渺小輕飄了。冷氣機在窗外哆嗦著,嗡嗡聲如蠅營狗苟,日夜擾人。我窗台角落,一盆仙人掌默然生長,幾顆水珠悄然凝於刺尖,晶瑩剔透,彷彿將朗朗青天濃縮於芥子之中。仙人掌卑微卻堅韌,在狹窄角落中亦能匯聚微光,映照蒼穹——它那微縮的宇宙,偏映得人間多少匆忙面孔暗淡失色?偶有稚童在樓下仰頭,以純澈童聲問道:「雲朵會痛嗎?」其聲清亮,劃破街市喧囂。然而,又有幾個成人尚存此念?我們早已遺忘如何發問,只埋頭於掌中一方螢幕,在虛擬世界的方寸之間,自以為周遊列國,實則心魂卻蜷縮於無形牢籠,如同螻蟻困於自身掘出的土穴,自以為安居樂業,不知洞穴之外正是無限青天。
玻璃幕牆映照之下,眾生如蟻,伏身於水泥森林深處匆忙奔走,各自背負難以言說的重擔。那青天朗日,高懸於頂,從不言語。它只是靜靜俯視,如古哲清明的雙眸,無聲拷問著:芸芸眾生,可曾有過片刻抬頭?可曾思量過,我們究竟在這片永恆天幕下,追尋著什麼?是螻蟻在暗穴裏爭奪的殘渣碎屑,還是仙人掌刺尖上凝聚的那一滴微小卻晶瑩的宇宙?
冷氣機依然在滴水,一滴,又一滴,落在水泥地上,竟也匯成小小一灘。一隻微小蟻蟲誤入其中,徒勞掙扎。我凝視著這水光倒映的蒼穹一角,竟如此清晰明亮。水珠本是天空的微渺饋贈,如今卻成了螻蟻的汪洋深淵。
青天朗日,亙古高懸。它不爭不辯,只以永恆澄明映照人間百態。人間蠅營狗苟,浮沉於方寸螢幕之間,自以為周遊列國,實則囚禁於自我掘出的洞穴。偶有仙人掌刺尖之露,偶聞稚子問天之語,便如流星撕裂黑夜——提醒那籠中鳥:你本有翅膀,頭頂尚有青天。
當水漬終將被陽光蒸乾,螻蟻或可脫困。那青天之上,日月運行,既無爭執亦無喧嘩,只留一片無垠澄澈於宇宙深處。而人間營營,未必皆屬徒勞,當抬頭之際——我們靈魂深處的囚籠,便在青天的凝視裏融化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