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炙熱的早晨,百年樓309會議室人潮蜂湧而至,本次「讀中文系的人」系列講座,中文系張堂錡教授邀請到知名廣播人、電視節目主持人、資深音樂人馬世芳。張教授開場打趣地說道,由於馬世芳的母親陶曉清女士被尊稱為「台灣民歌之母」,換言之馬世芳就是「民歌」本身,政大中文系很榮幸地邀請到這位音樂的化身和師生們分享他的文青養成之路。
錄音帶砌成的文青城堡
談起品味養成,作為知名作家亮軒、音樂人陶曉清之子,馬世芳認為自己是幸運的,雖然不是出身富貴,但他擁有豐厚的文化資本,家中坐擁滿櫃的書籍、整面牆的錄音帶和CD。過去不似現在串流當道,音樂唾手可得,在馬世芳的青春年代,品味需要紮實地由實體專輯、CD、錄音帶慢慢堆砌而成,第一道難關首先是金錢成本:「你想擁有一萬首歌的品味,就要先砸二十萬元買唱片。」馬世芳曾打工接家教賺錢,只為籌錢買一台隨身聽。其次則是大把的時間,馬世芳形容錄音帶的製作堪比手工藝,不僅每首歌都需要一比一耐心轉錄、卡帶封面的圖樣、歌名也是一筆一劃手寫刻成。談起那個音樂的手工藝年代,馬世芳無限感懷,或許正因取得不易,因此更加專情與專一,他一生鍾愛Bob Dylan 、披頭四的音樂,在投影片的老照片中,只見靦腆少年身穿Eric Clapton的T恤,牆上兩大張披頭四海報,身後那方由卡帶砌成的牆,便是他的文青養成起點。
高中校刊社則是馬世芳摩拳擦掌的練習場。他自言一開始進去其實是深受打擊,過去總以為自己在文化品味上已高出同儕不少,一入社才驚覺人外有人,文筆好、音樂品味傑出的大有人在,驚訝之餘馬世芳不只學習謙虛,更重要的是開始與同好交流。17歲的中二少年在校刊上洋洋灑灑的萬字披頭四解析,是文青的首次出道也是青春的紀實,即便多年過去,馬世芳至今仍感懷年輕時期闖蕩的經驗,正是在那樣的激盪中造就後來的自己。
高中畢業後,馬世芳開啟起他的廣播之路。一開始是在中廣青春網擔任電台來賓,介紹經典搖滾樂。後來進一步參加DJ培訓班,學習專業器材的操作。當年在台灣,廣播節目DJ是許多年輕人憧憬的職業,「在那個沒有網路的時代,電波的影響力非常大,相當於現在的Youtuber!」當時的馬世芳還不知道自己未來將擔任三十多年的News98、原住民廣播電台播音員,深度訪問無數樂團、歌手,成為許多台灣人耳中最熟悉與喜愛的聲音。
聊起後來的廣播之路,馬世芳說自己是受到英國BBC極具影響力的廣播DJ John Peel的影響,開始想嘗試做台灣的空中電台。往後馬世芳也多方嘗試,擔任過〈音樂萬萬歲〉的電視主持人、翻譯、評論音樂的《歌之國土》、《地下鄉愁藍調》等著作,近年更跨足飲食書寫,寫出熱賣暢銷的《也好吃》,馬世芳也預告年底便會釋出以本書為起點所製作的美食記憶電視節目。
馬世芳在文化圈相當活躍,教書、講演、顧問、評審無所不包。顧問工作如台北流行音樂中心常設的「流行音樂故事展」便是由他親自參與策展與開發;擔任評審則是出於惜才之情,「音樂評審非常勞累,你必須聽上萬首歌曲,才能發掘那10%的可能性」;教學是他與當代年輕人保持連結的方式,在瞬息萬變的音樂產業中,即時追蹤趨勢尤其重要。而作為曾經的文青、憤青,馬世芳也說道:「小時候總會覺得大人們是既得利益者,欠我們很多,但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一路上其實也受到許多好的大人容忍與照顧」因此文青長大後,他頻繁地教學、演講也是想拉一把莽莽撞撞,有才華的年輕人。
文學永不過時,從黑暗走向溫暖的語言
文青的養成除了音樂還有文學。馬世芳的文學啟蒙是1960年代超現實主義的「創世紀詩社」的洛夫、商禽、瘂弦等人,他們以陌生的晦澀語言描述歷史的傷痛,其中他鍾愛甚至能背誦整首的是瘂弦的〈深淵〉,馬世芳順口念出其中的經典詩句:「激流怎能為倒影造像?當他們的眼珠黏在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詩人的悲鳴令他深受感動。另外如洛夫《石室之死亡》「我以目光掃過那座石壁上面即鑿成兩道血槽」,乍看以為是超現實,卻是在戰場上的親身經歷,是金門地底隧道中砲戰轟擊的死亡具象化。馬世芳說那時他才開始意識到文學的力量,比起直白的口號,文學語言是不過時的,因為它將疼痛、遺忘都精準到位地濃縮於意象之中,Bob Dylan那些晦澀難懂的歌詞之所以成為經典也是相同道理。
現代詩之外,還有香港作家西西的《我城》,馬世芳說:「西西影響了我一輩子」,遇見西西是馬世芳的高中時期,「就是中二文青嘛,明明日子也沒有過得不好,但總會去憧憬一些巨大、黑暗、深沉的痛苦。」馬世芳說少年文青因為經驗匱乏,當看到一些巨大的傷痛時就會反思自己的時代過於安逸,醉生夢死,最後憤世嫉俗。而西西則是點了一盞燈,她教會馬世芳其實文學不見得都要自暴自棄,明亮溫暖的語言仍然可以深刻而動人,這深深影響馬世芳之後的文字風格。
接著馬世芳也分享更多那些年的文學啟蒙,包含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其中他特別推薦巴爾加斯‧尤薩的《酒吧長談》,認為其擲地有聲,令人入迷。另外是阿城的《棋王、樹王、孩子王》,馬世芳形容其質樸有味,像一鍋極好的白米飯。此外馬世芳也接觸過不少音樂人的絕版逸品,包含羅大佑裝幀設計極有性格的《昨日遺書》、張照堂週曆式的《搖滾筆記》、《生活筆記》,這些文學、刊物都是滋養與衝擊馬世芳心靈和眼界的重要出版品。
在大時代,人們摸索答案
馬世芳說:「每個時代都是大時代」人們總會誤解以為過去的時代才是輝煌,其實往往每個當下都足夠重要。馬世芳對在座的年輕人們舉例,現在的人都體驗過最嚴重的大疫時代,川普兩次連任,台灣政治角力的動盪,未來的後人們回顧也一定會說這個時代相當精彩。他強調,重點是在於當時代經過,你有沒有去見證、去理解、去參與。馬世芳高中時正值解嚴,大一那年發生野百合學運,少年時代緊貼合著台灣民主化的動盪歷程。當時他牽著剛交往的女友,在學運會場大聲疾呼,熱血青年們的合影裡還有作家胡淑雯、政治工作者楊偉中,學運如種子,多年後這些青年都在各自的領域發芽、深耕。
大學時期的馬世芳也以一根筆桿積極地介入時代。在網路尚未普及的時代,刊物是重要的文化載體,學運風潮後,環保、勞工、無數政治議題蓬勃熱議,台大報架上的刊物是多到滿出來的,而其中《台大人文報》便充滿馬世芳的心血結晶。深信人文藝術的價值的他,設法作出有別於政治口號的不同思考。像是採訪新文化領袖,包含張大春、賴聲川、羅大佑等著名文化人士。更為後人所知的是從專題發展,進而出版的《台灣流行音樂百張最佳專輯》,馬世芳藉由母親的人脈協助,廣邀台灣各界音樂工作者評審,精選出一本台灣音樂指南,在當時蔚為轟動。令馬世芳感動的是,許多音樂人多次感謝他們,長久以來,音樂被認為是朝生暮死的產業,只是流行的商品,而馬世芳等人的努力將音樂的脈絡傳承保留下來,令許多工作者感覺自己終於被認真對待。不過回憶起來,馬世芳覺得當年的編輯經驗重點不只在刊物本身,而是結識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同奮鬥的過程。那些年一起編輯報刊的青年後來都成為文化界的頭人,包含知名作家,曾任文策院院長的胡晴舫、資深政治記者李志德,新經典文化創辦者葉美瑤等人。
學運改變馬世芳的也不僅僅是政治思辨,還有音樂品味的轉向。黑名單工作室的專輯《抓狂歌》是馬世芳的台語搖滾啟蒙。作為外省後代,台北大安區成長的馬世芳,台語始終是遙遠的背景音,「這不是黑白唱,這是咱的蕃薯仔歌」專輯封面的題詞深深打中馬世芳,之後他不僅開始挖掘台語歌,也回頭聆聽與理解民歌。
民歌重要推手李雙澤的那句口號「唱自己的歌」是民族主義的焦慮與自信,也是人們在時代尋索的嘗試。「我是誰、我從哪裡來,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一直尋找的答案」,或許永遠不會有解答,尤其台灣是一座混血的島嶼,每個人對於未來的方向都沒有共識,馬世芳說:「我直到現在可能都還在尋找答案,而歌曲之所以特別,在於它的包容性」。在李雙澤的作品集後面,《美麗島》和《少年中國》兩首歌被放在一起,體現了既矛盾卻共存的台灣文化。
成功三象限:才華、紀律、機運
對於中文系、有志創作者的未來出路,馬世芳建議同學必須先知道自己適合甚麼,讓它變成你擅長的技能,最後轉化為專業能力。接著他也分享對於成功的三個因素分析:才華、紀律、機運。
首先,才華是「你不一定是最厲害的,但一定有甚麼是只有你能創造的」,否則文學巨擘在前,那豈不是後人都不用寫了?只有你能寫的東西一時之間或許很難發現,但你必須花時間去挖掘。馬世芳指出,現在人的焦慮在於社群媒體發達,有被觀看的焦慮,急於獲得掌聲、過度頻繁與他人比較,馬世芳提醒大家第一步是要找回自己的節奏。他請同學們捫心自問,大家真心敬佩的創作者,是欣賞他的作品本質,還是他的受歡迎程度?第二步是自知之明,找到不假外求的自我評判標準,得獎不見得就是最佳表現,未得也不見得就是全盤否定,說到底只有自己知道有沒有用盡全力。
關於紀律,馬世芳引用蘋果公司創始人賈伯斯的名言“Real artists ship” ——你需要產出作品,才是個創作者,真正的藝術不是只存在於腦海中,你要交貨、要交稿。馬世芳笑說:「真正逼出作品的不是靈感,是死線」。當然他理解我們都會擔心作品不夠好、不夠完整,但他也提醒如果大家只是剛起步根本不必過度擔憂失敗,否則只會裹足不前。
至於機運,馬世芳認為現在的曝光機會與平台不可勝數,因此「有才華的人不會被埋沒」,重點是當機會來臨時,你有沒有作品可以端出來??進一步地,當有一個能被看見的位置,你有沒辦法持續端出好東西?隨時做好準備,起風時才能乘勢而上。
在提問環節,有同學提起關於台灣「音樂地景」的看法,馬世芳指出東海岸應是目前台灣最為標誌性的音樂產地,如阿爆等原住民歌手的創作,未來也能成為島嶼走向國際的台灣音樂特色。另外高雄也是馬世芳相當看好的地區,包含多年的大港開唱音樂祭,高雄流行音樂中心的完善硬體設備,大象體操、滅火器等樂團的長期駐點,都對於高雄音樂產業發展有正向加成的效果。馬世芳相信音樂地景存在有其必要,音樂不能只有數碼的空中流動,你必須與人真實互動、一同唱歌、吃飯喝酒、才會激發出真誠的創作。以此延伸,馬世芳也鼓勵同學們若想創作,建立真實朋友網路非常重要,他懷念地說道,自己一生的摯友都是在17-25歲時認識的,因為此時的人際還沒有利害關係,最為純粹。
最後,馬世芳以兩段歌詞作結:蘇芮〈一樣的月光〉:「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背後充滿吶喊著被世界改變的不甘心;多年後陳珊妮的〈成為一個厲害的普通人〉似乎是一種回應:「我要成為自己,拒絕被世界改變,可以的,我們可以的。」馬世芳說我們太習慣於逃避重要問題,不去正視自己,但我們要先認識自己是誰,才能做自己,而我們唯有持續扣問,才能真正成為自己,甚至改變世界。
作者介紹:黃文彬,高雄人居台北,貓奴。文字工作者,接案採訪並持續生產文學創作。想像朋友寫作會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