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頭實屬最狡猾的恐怖份子,悄然無聲,無影無蹤地滲透進我們的識海深處。那日黃昏,巴黎地鐵站裡,一壯碩婦人手臂壓得我臂膀發麻,汗毛如銀針般根根豎立。我心中悄然劃過一絲厭惡,微細如塵埃卻尖銳如芒刺。此念何來?竟無端生出,彷彿黑暗角落裡不知何時悄然滋發的黴菌。一念初萌,如露如電;瞬間就搭起通往深淵的幽徑,無聲無息地把我們引向未知的懸崖。
人心之妄動,常常牽引著歷史的繩索,在命運舞台上演一出出悲壯劇目。龐貝城末日審判並非始於維蘇威火山怒吼的瞬間,而是從某位權貴心頭默默燃起的那點貪婪妄念開始。白煙起初如絲如縷,在龐貝上空無聲升騰,竟如命運之筆在天空中勾出的詭秘暗號。終於,火山灰如巨靈神的手掌,遮天蔽日覆壓下來,將眾生連同他們繁華的舞台,一併埋入永恆的窒息。凝固的石膏人形面容上那驚惶的波紋,如時光鑿刻的墓碑,無聲控訴著那無名念頭膨脹後的滔天惡果。原來,歷史中那些驚天災劫,常常始於人心深處無人察覺的微小褶皺。念頭雖如塵微渺小,卻足以在命運的羅盤上掀起滔天巨浪。史丹福監獄實驗裡,那些學生平日溫和謙遜如馴順羔羊,一旦被授予「獄警」身份,心靈深處便如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生出無名之惡,蕩漾開殘忍波紋。人竟在轉瞬之間,輕易將同類視作可壓榨的草芥。我亦曾目睹精神病院角落,一男子緊握玻璃碎片,鮮血淋漓於指間蜿蜒流下,竟還兀自微笑。他是在體內搏鬥著何等驚濤駭浪班的無名念頭?原來人心之內,連自己皆可能淪為不可名狀之念的囚徒——這念頭如無形鎖鏈,將我們牢牢縛於無法預知的命運石柱之上。
念頭如微塵卻似有千鈞,一念差池,足以使整個人生航船偏離航線,撞上命運的暗礁。一念無明,竟可令龐貝在火山灰下窒息千年;一念無明,亦能誘使平凡青年在實驗室裡催生暴戾。原來我們皆是無名妄念的人質,被那暗影悄然牽引著,在命運舞台上演著悲喜劇本。
然而梵高畫布上旋轉的星月,亦何嘗不是無名念頭的迸射?那癲狂筆觸所噴薄的璀璨,如無明深淵裡升起的星辰。這妄念之海深不可測,既有吞噬一切的漩渦,亦藏著孕育奇蹟的子宮。那畫布上旋轉的星月,難道不正是從混沌心海深淵中奮力躍出的星辰?原來念頭之塵微雖可傾覆龐貝,亦能托起生命星空裡不可言說的奇蹟。念頭如微塵,亦似星辰——一念起落,這世界便在傾覆與創造之間無聲流轉。
大千世界,豈非皆由這無名一念而始?萬千生靈,終究不過行走在「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渺茫覺醒之途上。念頭如微塵亦如星辰,自幽微處生發,竟能照亮或傾覆整個宇宙——那一念無明,原是我們與永恆之間最驚心動魄的幽微迴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