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篇共十一章,請善用目錄)
第一章 少女最初的倚靠
「阿嬤!阿嬤!我要趕快去餵雞啦!」
我是陳芷菱,名字是阿嬤幫我取的。她說大城市的人,都愛取這種聽起來有氣質的名字,什麼「芷」、「菱」的。
說真的,我根本搞不懂「氣質」是什麼鬼東西,反正也不能吃吧?村上的人不是叫阿珠就是叫阿花,跟她們比起來,還是阿嬤比較會取名字。
我家很窮,小學讀到二年級就沒再去上學了。那時差一點就能順利畢業。只是阿嬤叫我在家幫忙比較實在。她負責做裁縫,我就幫她畫圖、打樣板,當她的小助手。其實我也不是專業的「打樣板」,有好幾次都弄錯挨阿嬤的罵。
再過半年多,就要滿十八歲了。以前聽同學說起「十八歲」,好像很了不起,現在也不曉得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或許等滿了才知道吧?
前幾天阿嬤說等我生日,要把空地養的老母雞殺來慶生。一開始覺得有點殘忍,一想到有雞腿可以吃,就覺得還是吃比較重要。
本來還怕殺了牠,以後就沒有雞蛋能吃了,結果阿嬤說會再買一隻更會下蛋的金母雞,聽到她說這句話,我就放心多了。還記得上次吃雞腿,是我十歲那年,好像是發高燒,阿嬤怕我燒壞腦袋,就殺雞幫我補補身子。
那次的雞肉吃起來有點乾乾的,阿嬤說那叫「澀澀的」,她說是雞太瘦沒有什麼肉的關係。
最近開始,我都一大早就去屋子後面的空地,親自用飼料餵老母雞。飼料灑得比阿嬤平時餵的還多,想說還有半年時間準備,就讓牠吃飽飽、睡好好,這樣等到我的生日那天,才會有肥滋滋的雞肉可以吃!
「來來來,多吃一點。」
「咯咯咯……」老母雞看見滿地的飼料,慢慢走來。
其實我是有一點怕老母雞啦,很怕被牠的嘴弄傷。小時候阿嬤有被公雞弄傷過,當時我還一直哭呢。
牠越走越近,我怕得往後退了幾步,發現手上沾到一些飼料屑屑,順手往衣服上抹了抹,結果整件衣服變得更髒了。
「幹!」
「啊!忘記阿嬤說過,女孩子要端……端、端什麼的,我忘記了。反正就是不能說這麼沒氣質的話,不然以後會嫁不出去。」
要是被阿嬤知道我整身髒兮兮,她一定又會用台語碎碎念,「菱欸啊!妳起歸起嘎喔落砸屆,衫嘛弄軋汙汙臭臭!」
「阿嬤,妳毋知影啦!」
「哩系和歸休怕唷?摸那欸弄尬啊內?」
我不太懂台語,說出來都破破爛爛,每次阿嬤唸我,都用台語,我都只好站著發呆,等她唸完。
這裏是民國百年初,一個南部鄉下,是個純樸得不能再純樸的村子。村上人口不到一百人,大部分年輕人長大後就出外打拼,留下來的幾乎都是老弱婦孺。飲用水,大多使用水井中的地下水,煮菜燒飯也多用傳統的灶來生火煮飯。
村的南面有幾間特別顯眼的破舊平房,其中一間是用磚瓦搭建而成。有一面牆壁年久失修,早就裂開一個大洞。磚牆風化,露出斑駁的紅磚和灰白的水泥層,磚縫間甚至長出幾根頑強的草根。房子不大,可能連十坪都不到,後頭有幾坪大的荒地,頂多用來養些家禽。
「阿嬤,我餵完雞回來啦!」我在屋外喊了幾聲都沒回應,平常這個時間,她不是早就去廟口做早操回來了嗎?
走進屋內,竟然看到她還躺在床上,「阿嬤!妳平常最討厭我賴床,怎麼現在自己在那邊睡──大懶覺?」
「菱欸……阿嬤好像快不行了……」
「欸?阿嬤!妳什麼東西不行了?」
「最近我身體就怪怪的。」
「妳怎麼都沒說啊?」
「說了也不能怎麼樣啊,看個病那麼貴,要是發現什麼大病,那還不如不知道。」
「唉!我扶妳去給醫生看吧。」我扶著她坐起來。
「妳……把那邊的紙箱打開……」
「之前妳不是一直說那個箱子很髒,不准碰嗎?」
「別問……快去就是了……咳咳……」
「好啦好啦,我去啦!」我沒想太多,一把將阿嬤的手放下,她整個身子重重地倒回床上。
「哎唷喂!」
「阿嬤!阿嬤!妳有沒有怎麼樣啊?」我湊過去。
「沒,咳咳……妳趕快聽我的話就是了。」
我很小心打開髒兮兮的箱子,生怕一不小心把灰塵弄得滿手,到時又挨阿嬤一頓碎唸。
「啾——啾!」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自己也嚇了一跳。
阿嬤皺了眉頭,我心裏更緊張,「欸,阿嬤,沒事啦!只是鼻子有點癢,呵呵。」
裏面,有一個生鏽的圓鐵盒。
「啊──」我嚇得把圓鐵盒隨手一丟。
「是怎麼了嗎?」阿嬤急忙問。
「沒事,剛剛有蟑螂啦!」
「妳都在鄉下活這麼多年了,怎麼還會怕一隻蟲子啊?」
我不好意思傻笑著,把圓鐵盒從地上撿起來,拚命扭動鐵蓋子,「欸欸欸!阿嬤,這是多久沒打開啦?怎麼緊成這樣啦!」
又多扭了幾次,「嗯──啊──」
「啪!」一聲響起,鐵蓋子終於打開了!
我整個人累得睡倒在床上,「阿嬤,妳也別這樣啦,知道這有床就讓我這麼累!」躺在床上好舒服,眼睜都快閉上了。
「菱欸……裏面是不是有一捆錢?」
「錢?」我從床上彈起來坐著。剛才沒注意到鐵盒內竟然掉出一綑鈔票,是聽阿嬤講,我才想看會不會掉到地上。
「咦?」往下一看,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哇──阿嬤,原來妳是有錢人!竟然藏了這麼多錢!」
「等阿嬤不在了,就沒辦法再幫人縫衣服賺錢養妳了。這間房子的房租到時也付不出來。這些錢,妳要嘛去北部大城市找工作,要嘛問問里長,看能不能幫妳安排工作……」
「阿嬤妳不要說這些話啦!什麼不在了,妳不會死啦!」我話都還沒說完,阿嬤竟然閉上了眼睛。
「阿嬤,妳不要跟我開玩笑好不好?」我搖了她一下,她沒理我,我又繼續搖了她幾次,發現身子軟趴趴,完全沒有反應,「阿嬤!妳不要開玩笑啦!阿嬤阿嬤!妳不要死啦!我生日快到了,我們還要吃雞腿啊!」
陳芷菱從有記憶以來,就一直記得阿嬤都陪在她身邊,她從來都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她的眼淚一直滴在她的阿嬤臉上,順著那一道道歲月刻下的皺紋,緩緩滑向臉頰旁。無論陳芷菱如何拼命搖她、叫她的阿嬤,始終沒有回應。
以前賴床被叫,被喊、做錯事情被罵,被打,總覺得很煩。現在陳芷菱多麼希望阿嬤能再罵她一次,就算再煩也沒關係,然而現在,全都變成了一種「奢侈」。
她眼淚模糊了視線,似乎想起一件重要事情,便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急忙往門外衝去,突然,她的腳被鐵盒絆倒——
「啊——」我整個身子頓了幾下,幸好急忙扶住旁邊的桌子,不然就摔得狗吃屎了。忍不住想把這該死的鐵盒一腳踢踹得遠遠的,別再來礙我事。
忽然,我看見鐵盒內好像還有東西……?
第二章 沒有回聲的家
「是一張好舊的紙。」
我伸手撿起來打開,會不會是阿嬤寫給我的?我好想知道裏面寫什麼,不過完全不懂意思,只好放進口袋,趕緊去找里長,看有沒有辦法把阿嬤救醒。
腦袋一片混亂,記得阿嬤說過,里長住在村尾的「紅瓦厝」。以前好像有聽過他的聲音,那時他在屋外和阿嬤拜託選票,我在家裏,早知道該出去看他一眼。
跑了幾個轉角,忽然聽到狗叫聲,我邊跑,牠越追來,聽人說遇到小狗追,要站著不動,牠就會走掉。現在這種情況,我怎麼可能會停下來?
我急得隨手從地上抓起一顆石子,往那隻臭狗用力一丟。牠嚇得汪汪直叫,尾巴一夾跑走了。
「哼,真是惡人無膽!」我喘著氣忍不住笑出聲,馬上又想起:「欸,不對啊!我還要去找里長呢。」
前方整排屋頂都是紅瓦,「欸欸欸!怎麼……怎麼這麼多紅瓦厝?」
「啊啊啊啊啊!該怎麼辦啊?」我邊跑邊自言自語,想到可以用喊的,覺得自己好聰明!
「請問!里長在嗎?!」
「啊,不在這間,在隔壁。」
我急急忙忙往左邊跑去,一路喊:「請問!里長在嗎?」
門內走出一個阿婆,「小妹妹,妳跑錯棟了,里長是在右邊。」
我不好意思,剛剛應該問清楚是左邊還是右邊的……
「妳是阿蘊姨的孫女吧?怎麼了嗎?」
有一個阿伯從窗戶探出頭問我。他頭光禿禿,長得胖胖的,還挺一個大肚子,要不是他是男生,還以為他懷孕呢。
「阿嬤她……她好像死了啦!」我講到喉嚨都像被口水卡到,聲音都變了。
「唉唷,怎麼會這樣?來,帶我去看看她。」里長年紀大,走路慢吞吞跟在後面。
「阿蘊姨是怎麼走的?」
「你快點啦!」
「好好好,沒看到我正在走嗎?」
來到阿嬤的床前,「你看你看!有沒有辦法讓阿嬤醒過來?」
「啊這……我看看……」他把手指放在阿嬤的鼻子下,又改用手掌碰她的胸口,「啊!這連大羅神仙來也沒辦法了!」
「蛤!那怎麼辦啦?」
「我叫葬儀社來處理好了。」
「臟魚社?」我皺起眉頭,名字聽都沒聽過,接著問:「欸?那個什麼魚?他能救醒阿嬤嗎?」
「不是啦!它能幫妳阿嬤火化。」
「火化?用火燒啊?那阿嬤不就是穩死了?」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蛤……那我以後怎麼辦?沒有阿嬤,該怎麼辦?」我忽然想起阿嬤說的話,「可以去北部找工作」、「可以去找里長住他家」。
「可以去找里長住他家。」嗯,沒記錯的話,阿嬤是這麼講的。
「什麼?去我家住?」他驚訝,眉頭擠在一起,想了想:「可以是可以啦,妳阿嬤以前也是跟我很『麻吉』,妳別擔心,放心住我家!」他說到最後,還拍拍胸脯保證。
我小聲回一句謝謝,從口袋掏出綑好的鈔票,抽出五張,結果一看好像太多,又趕緊收回四張。
「那、那個……一千塊,當我送你的謝禮。」
「欸唷,妳嘛三八!這怎麼好意思收呢?」
「沒關係啦。」我說。
「好,那不客氣了,還有,叫我林伯就好,別那麼生分。」
「喔,那我現在去你家住吧。」
「蝦密?這麼快?」
「對齁,差點忘了。」我轉過頭:「阿嬤,妳安心走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林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等我把東西收好。「林伯!好了,可以出發去你家了!」
「妳行李怎麼那麼大箱?是都裝了什麼?」
「欸?都是以前的畫畫和一些衣服褲子。我就笨手笨腳的,只能在家幫阿嬤畫些衣服的樣板,有時候也會畫別的東西。」
「哇!那麼厲害,等妳長大會不會是藝術家?」
「欸?那是什麼?等我以後長大,想再回學校讀書。」
「來來來,我們邊走邊講。」林伯好心幫我拖著行李。
「林伯,難怪你能當里長,人真好欸。」我笑嘻嘻說著,其實讓我有點小害羞。
「做點小事而已啦!」他笑笑說,又問:「妳不是說想回去念書?幹嘛不現在就去,要等長大?」
「現在沒錢啊!要等長大賺夠錢,再回去讀書。」我說。
「讀書好!讀書好!」他像是想起重要事情,「好像不對呢?妳就這麼留妳阿嬤在家裏?」
「欸?你沒說我都沒想到,好像不太妥當喔?」
「當然啦!怎麼會妥當呢?雖然妳阿嬤是死人……呸,說錯,是往生者才對。」
「你剛說死什麼東西?」我聽不懂。
「沒事!嘴快說錯話。」他用手拍了一下嘴巴。
「我看還是把妳的行李拖到我家,妳先回去顧妳阿嬤,我回家打電話找葬儀社,等一切都弄好,妳再來住吧。」
「好吧。」我答應,轉過身停止腳步,要回去也得從行李內拿幾件換洗衣物,不然洗完澡會沒乾淨衣服可換。
※※※※※※
「阿嬤,我回來了!」
說的太習慣,忘記現在和以前已經不同,想到眼淚又流下來,以前阿嬤都說回到家要記得喊「我回來了!」。她每次都被我沒聲音的腳步嚇到,現在……現在、現在我喊了,可是換阿嬤沒回我了……
「阿嬤——」我撲過去,哭得停不下來。
她的身體怎麼變得冷冰冰的?我趕快把棉被蓋得更緊一點,怕她醒不來已經很慘了,現在還這麼冷,一定很不舒服。
「咕嚕……咕……」肚子傳來一陣陣的聲音,都忘記早上起床餵雞到現在都還沒吃早點呢。
「阿嬤!我肚子餓了。」我把手靠在她的手臂上,才想起她都醒不來了,怎麼可能還能煮東西。
來到灶前,其實也就是那個破了一個洞的磚瓦旁邊。我蹲下來用火柴點了火苗在木材上,灶底突然冒出好大的火焰,超級開心的,原來我自己也會生火,但腦袋又想到,沒先找到有什麼能煮來吃,就先生火好像不太對。
趁著火還沒滅掉,走去看米缸內還有沒有生米能煮,結果裏面乾巴巴,一粒米都沒剩下。
就在失望的時候,想到身上還有那綑鈔票,我掏出來確認,對阿嬤說:「阿嬤,妳先睡,我去買個包子就回來。」
第三章 池塘裏的魚
來到一處田邊,我望來望去,記得好像有個騎三輪車的阿伯在賣包子?
「賣包子喔!一個七塊!」
「阿伯,我要買包子!」
他抬起頭看我一眼,「妳不是阿蘊姨的女兒嗎?怎麼今天都沒看到她人?」
「我阿嬤她好像死了啦……」
「夭壽喔,怎麼會這樣?」
「不然我今天當個好人,多送妳一顆包子。」
「真的嗎?太好了!」我笑出。
看他把熱騰騰的包子從蒸籠裏裝到紙袋,超級香的。
「來,我知道妳阿嬤每次最愛買酸菜包給妳吃。」
「嘻嘻,是啊!我最愛吃酸的!」
回家的路上,陳芷菱又難過又不甘心。她坐在路邊咬下酸菜包,眼淚也跟著滴了下來,包子酸菜的酸味和眼淚化作一團,最後混在舌尖,比單單心裏面的難過還要酸澀。忽然有個人叫住她——
「妳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裏?」是以前小學的同學,「哈哈哈,妳怎麼在哭?」他嘲笑我。
他一臉呆肥樣,要不是小學二年級那次打不贏他,不然看他現在還敢笑我嗎?
我臭臉沒理他,默默起身離開。來到一個池塘旁,水中的小魚游來游去,烏龜像在發呆,好像都不用煩惱,讓我真想跟牠們一樣。
我捏了一小塊包子皮丟下去,小魚跟烏龜全衝過來搶。原來牠們好像沒煩惱,其實沒人餵也不行。
蜻蜓飛過水面,水面鼓起小圈圈,好像出現阿嬤的臉,然後跟著圈圈消失了。我從旁邊撿起一塊小石頭丟往水中,盯了一會兒,水面晃起圈圈小波,沒有阿嬤的臉,有點失望。
「阿嬤,我回來了!」
我把那袋包子放在桌上,「阿嬤,託妳的福,賣包子的阿伯多送我包子呢,偏偏妳現在醒不過來,沒辦法讓妳吃到好吃的包子。」
旁邊……走來一隻小狗,又是那隻臭狗。
手上還拿著一顆包子,想都沒想,直接丟過去,結果臭狗一口咬走就跑了。我的包子就這樣沒了,真是氣死人!
待在阿嬤床邊,她的臉越看越覺得奇怪,黑黑的,腫腫的,看起來好像怪怪的。
記起阿嬤說過,人死三天內魂魄還在家裏,要多跟她說話,才不會迷路,會不會阿嬤現在就是迷路了?
我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和她聊天,希望能讓她不迷路,說不定還會醒過來呢。
「阿嬤,現在現在都沒人唸我,好不習慣喔。」
「對了,妳知道嗎?那個吳阿肥,他跟以前一樣愛欺負我,真想拿雞毛撢子打他一頓。」
話還沒說完,屋外傳來「咯咯咯」的聲音,是老母雞。牠從沒離開過屋後的空地,沒想到今天竟然跑了過來。
阿嬤曾經說過人死後第七天,會附在蟲子身上,會不會是她太想念我,所以提早附在老母雞身上?
抓了一把飼料撒在地上,老母雞低著頭吃著。我心跳加快,手在空中停住又縮回,害怕牠忽然衝過來,我小聲喊:「阿……阿嬤?」
我憋住氣,慢慢退開一步。牠一口氣把飼料全吃光,叫了幾聲就走掉了。
原來,牠不是阿嬤……
天色漸漸暗下來,天空一片橘紅色,像阿嬤以前做的紅龜粿一樣。肚子咕嚕響,這時候也沒人在賣東西,有錢也沒用了。
我東翻西找,看看有什麼能填飽肚子的東西。抽屜內還有幾顆糖果,「欸,糖果怎麼都黏黏的了……」
我又翻來翻去,找到幾片橘子皮,肉可以吃,皮應該也能吃吧,咬了一口,臉皺得像一團廢紙,苦得差點「啊——」叫出來。
忙了老半天,累得躺在床邊,就是睡不著,「『臟魚社』的人到現在還沒來,不知林伯有沒有叫他們。」
肚子不知道是不是餓過頭,變得不那麼餓,滿腦子都是阿嬤的聲音——
「菱欸啊,快去睡覺喔。」
「菱欸啊,有沒有吃飽?」
「菱欸啊,衣服多穿一點!」
和阿嬤擠一個床上,翻了個身,手握住她冷冷的手,「阿嬤,妳會不會在天上也擔心我?」我把口袋的信拿出來,還是看不懂,但牽著她的手,看著信一晚,心裏好溫暖。
一大早,老母雞的叫聲把我吵醒。林伯站在門口,手上提著一袋東西,「來,這是一小袋生米和一個罐頭,給妳頂著用。」
我抱起那袋生米,重的像抱到金塊,心裏開心了一些。
「葬儀社今天下午會來,要不要先準備一下?」
心口一揪,原來……真的要送走阿嬤了。
林伯後來交代完事就離開了。用他帶來的生米放進鍋子內煮,要用到水,我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打過井水;水桶不是沒裝滿就是漏出來,也不太會抓繩子,水老是打不上來;有時還差點潑得到處都是,不過花了好久時間,終於弄到足夠的水了。
煮米的蒸氣整個撲到臉上,汗水也滴了下來,很難想到,平常阿嬤都在做這些事情。生米越煮越乾,好像水放太少,又重新煮一次,不知為什麼,火滅了,不論怎麼點火,就是沒有旺火,乾脆放棄煮飯。桌上的鳳梨罐頭,沒工具也打不開,我衝去雜貨店買工具。
「老闆,請問有賣打開鳳梨罐頭的工具?」
「有啊,一個一百塊。」
「欸?這麼貴?」
「嫌貴可以不要買啊。」
「不然……能借我開一下好嗎?」
「妳以為這裏是農會?工具說借就借啊?」
我握著鳳梨罐頭,低頭默默回家。
傍晚坐在門口發呆,一個瘦高的阿伯,手上提一袋紅豆麵包走進來。
「你是……?」
「我是妳阿嬤的朋友,聽說妳阿嬤走了,想說來看看。」
他看了一眼阿嬤,好像要吐的感覺,留了一句「有事再找我」就急忙走掉了。
我呆住,也不知道他來做什麼的?怎麼走得這麼快?紅豆麵包呢?他手上的紅豆麵包怎麼沒留下?
望著眼前的鳳梨罐頭,倒了一杯之前煮滾的水,想著美好的酸甜味,喝上一口水,以為能填飽肚子,沒想到變得更餓。
我拿著鐵湯匙對著鳳梨罐頭大罵,「你再笑!再笑我就打開挖光光給你看。」
「阿嬤,要是妳在,一定早把鳳梨罐頭打開了,還會煮一大鍋稀飯給我吃吧……」
蚊子在耳邊嗡嗡叫。我用鐵湯匙揮了揮,結果打翻水杯,桌上濕成一大片。我隨便拿一塊破布,邊擦邊回想阿嬤以前老罵我笨手笨腳,我笑一下,好像她還在罵我。擦完桌子,眼皮有點重,我靠在阿嬤身旁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奇怪的聲音從屋外傳來。我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往門口看去,「你是誰啊?怎麼穿得這麼奇怪,跑來我家?」
第四章 阿嬤,再見
那個人有點老,額頭中間有一顆好大的紅痣,下巴鬍鬚長長的,戴著一頂黃色的帽子,衣服也黃黃的。
「我是葬儀社請來的。」他說。
「喔?你就是林伯說的……『臟魚社』?」我歪著頭,回想林伯的對話。
「什麼魚啦?我乃是良光派第六代掌門傳人,黃六代!」
「兩光?」
「是良光。」
「兩光?」
「啊——這不是重點啦!」他聲音好大聲。
「我是一名道士,特來為亡者誦『阿彌陀佛經』,引渡亡者去西方的。」他嚴肅說。
「道士怎麼會和尚的經?」我呆住,以前聽阿嬤說『阿彌陀佛經』是和尚在唸的。
他乾笑兩聲,「啊就最近缺錢……啊不是啦!反正這不是重點!」
「你一直在說什麼重點?」我問他。
「唉唷,這裏是不是有一位叫陳蘊兒小姐的往生者?」
「你怎麼知道我阿嬤的名字?不過她不是什麼小姐啦!」我嚇一跳。
他瞇起眼,問我,「她——在——哪——裏——?」
我抬頭,雙手合十,「她人現在在天上吧?」
他大吼一聲:「跟妳真的很難聊天欸!我自己去找!」
他沒等我反應,看見阿嬤躺在床上。他轉過身從寬大的袖子裏,拿出一本破破爛爛的書,封面皺的像前幾天我在菜市場遇到人家拿來墊桌腳的書本。
「來,這本給妳。」
我翻了幾頁,眉頭皺起來,「我看不懂呢。」
「這非妳凡夫俗子能懂得,妳在旁邊跟著唸,能幫助妳阿嬤早日去西方極樂世界。」
他聽不懂我意思,還是我不懂他意思?我重複說:「可是我看不懂字啊!」
他手往後頭抓了抓腦袋,「啊妳不懂字?那妳隨我的尾音唸好了。」
「蛤?那是什麼意思?」
「就我唸一句,妳在旁邊照我的音跟著唸,不用管意思,音對就好。」他清了清喉嚨,甩了甩袖口,擺出一副「我是大師」的模樣。
「唵~嘛~呢~叭~咪~吽~~~」他聲音拉得很長。
我跟在他後頭:「……嗯罵你……八……比……哼……」
「停停停!」他停下回頭喊住我,「妳小聲一點,不然我聲音都被妳蓋過去了。」
「喔,好啦。」
「唵……嘛……呢……叭……咪……吽……」他重新來過。
「太快、太快了!我跟不上啦。」這次換我叫住他。
「好啦,慢一點、慢一點。」他對我翻白眼,繼續唸:「唵……嘛……呢……叭……咪……吽……」
「嗯……媽……你……爸……米……紅……」我努力模仿他的語氣,心裏笑不停。我們走了幾圈,像廟口演大戲的。
「嗯……不對啦!還是算了算了……」他抓了抓臉,嘴上碎唸:「還是用自動的好了。」
他拿出一台很舊的收音機,「哇!」我嘴巴張成O型,「你衣服裏到底藏了多少東西?」
他抖著身體得意笑著,沒回答我的問題。他把收音機放在床邊,按下上面的按鈕,「我放的都是誦經的錄音,聽完也一樣能去西天。」
「真的嗎?那太好了,我們就不用這麼累了!」我笑著鬆了一口氣,但聲音聽起來和他唸的,怎麼多了好多不同的音?
「我是得道的道士,唸重點就夠了,道行不夠的,才要整部唸完。」他像是和我在解釋什麼專業的事情。
我好像了解,又覺得哪裏怪怪的,反正沒我什麼事,「啊!你會佛經,這些字你一定也知道。」我把口袋那張紙交給他。
他抖了紙張,咳了兩聲:「這個嘛……這是阿嬤寫給妳的?」
「是啊!」我超期待。
「嗯……嗯……她說叫妳別替她操心,叫妳要照顧好自己。」
「我就知道……」我差點哭出來。
「妳有沒有吃的能給我?」他忽然問我。
「有啊,可是打不開。」我把鳳梨罐頭拿來。
「沒關係,我有開罐器。」他又往袖子口內伸去,拿出一個工具。
「啪嗒!」鳳梨罐頭終於被打開了。
我和他一起吃起酸甜的鳳梨,我餓了好久,不到一下子就被我們吃個精光。
「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我真懷疑耳邊的聲音,能讓阿嬤去西方嗎?
「要到半夜。」他說。
「半夜?你是唸什麼經?要這麼久?」
「不是,是有晚課。」
「不然你把收音機留給我,你先回去吧?」男生和女生半夜還在一起不太好。
他輕笑一聲:「正所謂好人做到底,我走就沒功德了。」
「真麻煩。那晚上你要吃什麼?我可是沒有東西能給你吃了。」
「我自己去廟口買個便當就行。」
「能順便幫我買一個嗎?」
他挑起右眉,過了一下子,不情願的答應。聽到他願意幫我,我趕緊再說:「欸……能順便請我嗎?」
他瞪我一眼:「怎麼這麼囉嗦?最好到主人家,還有客人請客的道理?」
「就是沒有,才想讓你請嘛!」我傻笑兩聲。
「好啦,算貧道今天做了兩件公德。」
「吼!越來越臭了!」味道從床頭飄過來,尤其混著大熱天的悶氣,黏黏糊糊地飄進鼻子裏,讓我想吐。
「沒辦法,這天氣一熱就是這樣,等葬儀社的人到齊,幫她整理儀容、換壽衣,然後入棺材。」他無奈說。
「棺材喔?」我聲音自動壓低,「會不會很貴?」
他手指不知道在做什麼,動來動去,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大概幾十萬跑不掉。」
「蛤?幾十萬?」數字超出我腦袋能理解的範圍,「那是多大的數字?」
「大概能買好多好多好多鳳梨罐頭吧?」
我腦中冒出一大堆鳳梨罐頭,回過神:「不過我沒那麼多錢。」
「我知道。所以是里長特別贊助幫妳這一家。」
「哇!他人真好耶。」
「里長嘛,總得做些人情。做了人情,日後才好做人。」
後來我們不小心睡著。我醒來,從牆壁上舊到掉灰的破洞看出去,外頭天色很暗。穿黃衣服的靠在牆角呼呼大睡,連頭上的帽子都歪到一邊。
誰知他突然抖一下,像是被什麼嚇到,眼睛四處瞄,結巴說:「這裏……是哪裏?」
他眼神飄忽忽,跟我剛睡醒差不多,「是我家啦!你不是說要上什麼晚課嗎?」
「我……我……我夢中已經上完了……」他打了哈欠。
「那你要回家了?」
「差不多。」
「那我阿嬤怎麼辦?」我流出了眼淚。
他重重嘆了一口氣:「妳哭得滿臉都是淚,先擦乾吧。」我找不到毛巾,我直接拉他的來衣服擦了擦臉。
「妳在做什麼?」他撥開我說:「不用太傷心,人遲早都會往生。」他站了起來,外頭走進一個人,穿得黑漆漆的。
「打擾一下,我是來接明天要出殯的,聽說是這兒?」
「沒錯,功德已經圓滿,你可以接著後續的工作。」穿黃衣服的說。
他把阿嬤整理整理,裝進棺材裏。我多看了幾眼,沒想到真的要再見了。
阿嬤的手被擺得整整齊齊,換了壽衣、畫了妝。壽衣太新,穿在她身上,讓我不太習慣。
「妳有妳阿嬤的照片嗎?可以當遺照用的那種。」穿黑衣服的問我。
我一聽,臉有點尷尬:「沒有呢……我家怎有相機。」
「那不介意,我幫她拍一張照片拿來當遺照。這樣以後妳想她,也還能看得到樣子。」
穿黃衣服的說幫死掉的人拍照不太禮貌,依照現在的情況,阿嬤要是知道,一定也會同意。
一切完事後,也已經天亮,他們都走了,一下變得好安靜,大到只剩我一個人,好難過。
第五章 新的生活
那間熟到牆上裂縫有幾條,都能背得出來的老房子……再見了。
屋後還有老母雞,問題是沒辦法帶走牠。離開前,我把剩餘的飼料,全部灑在牠面前,讓牠一次吃個夠。
去林伯家住應該會很尷尬,我又沒其他地方能去。阿嬤以前說過可以去北部找工作。我連村子都沒離開過,是要騎三輪車,還是走路就能到?想到就頭大。
路過饅頭店,阿姨坐在門口叫賣蔥花饅頭。我低頭假裝沒看見,她每次都叫我買,蔥花饅頭的味道,超像菜園的泥土,根本吃不下去。
走到紅瓦厝,林伯坐在門前乘涼,看到我抱著阿嬤的遺照,他說:「怎麼連妳阿嬤也請來了!」
「哇!你家好大!還有電視耶!」我眼睛停在一個會發亮的畫面上,有一隻大貓在追一隻小老鼠。
「這有什麼,之後妳想看就自己打開來看,別客氣。」他說。
「你人真的超好欸,我怎麼現在才認識你!」我東看西看,好奇問:「林伯,你老婆和小孩呢?」
他笑了一下:「我啊,一個人住啦,自由自在。」
我有點小尷尬。這時候我記起一件要緊的事情。我跟他說出老母雞,也說了我生日的事情。他聽了拍拍我的肩膀,「那隻雞就交給我,我幫妳宰了當生日菜,好不好?」
「真的嗎?真是太好啦!」
他幫我安排一間房間,牆壁是粉紅色的,床上還有一隻大貓咪,頭上別著紅色蝴蝶結、不過比較奇怪的是貓咪竟然沒有嘴巴。
「妳喜歡的話,那隻貓咪抱枕可以給妳抱著睡,之前是我妹妹的。」
「好耶!林伯,謝謝你!」
我把阿嬤的照片放在床邊,走路流了一身汗,來到浴室,「奇怪,怎麼沒有水盆可以裝水?」我大喊了一聲:「林伯——?」
「怎了嗎?」
「怎麼沒有水盆能裝水?」
「水盆?喔,來。」他拿下牆上掛著的那條像繩子的東西,打開水龍頭開關,「妳看,這樣不就有水出來了嗎?」
「欸!好神奇喔。」
「妳看還有沐浴乳。」
「木魚乳?怎麼又是魚?」
「不是啦!」他想了一下:「就是茶箍啦!」
「原來是茶箍啊。」他叫我把手捧著,他按了上面一個很神奇的按鈕,然後我的手掌就變得好香。
「妳洗澡和洗頭都能用。」
「那我洗完澡,不就能香噴噴?」
「是啊是啊!」林伯好像有點在敷衍我。
※※※※※※
一間不大不小的紅瓦厝,客廳鋪著民初年間有錢人家常見的舊式磨石子地板,踩上去透著一股冰涼。牆角擺置一架檜木製的櫥櫃,上層放著一台舊型映像管電視,下層則陳列幾瓶泛黃標籤的高粱酒,旁邊還有幾個青花瓷瓶和一臺留聲機,顯見林伯對古玩頗有興趣,不過屋內不見一張他與家人的照片——
我洗好澡坐在飯桌前,肚子早已餓扁,忍不住先偷吃了幾口擺在飯桌上的地瓜葉,不好意思問:「要不要我幫點什麼忙?」
「不用!飯菜差不多都弄好了,剩下炸香菇而已。」林伯在廚房忙炒菜,
「沒關係!我來炸!」我來到廚房,把他硬擠到一旁,想說都沒幫到忙。
沒想到熱油這麼可怕,噗噗噗地一直噴到鍋外。我趕緊把鍋鏟交還給林伯,「還是給你炸好了。」
「嗯,沒關係,妳先去吃飯,我來就好。」他
我坐回飯桌,眼前的菜頭看起來好好吃,不禁夾了一塊塞往嘴巴,「欸,林伯,這菜頭好好吃喔。」手上筷子夾了第二塊。醃菜頭吃起來喀滋喀滋的,醬油香中還帶點甜甜的味道,超級涮嘴。
「喜歡就多吃一點,這是我自己醃的喔。」他手上端一盤炸香菇放到桌上,坐了下來。
炸香菇的味道超香,我第一次聞到這麼香的香菇,嘿嘿,不過以前也沒吃過香菇就是了。林伯一直盯著我看,我有點小害羞。我夾了一些地瓜葉放進他的空碗,「林伯,你也吃點吧!」
「好好好,看妳吃得那麼開心,我都忘了自己還沒動筷子呢。」
「我已經好久沒吃過地瓜葉了耶。」我嘆了口氣。
「喔?阿蘊姨沒買給妳吃嗎?」他問。
「有啦有啦!她都煮地瓜粥給我,葉子比較少出現。」
「地瓜可是比葉子貴喔!她這樣煮,應該是想讓妳吃飽。」他的臉往後一縮,口氣像在替阿嬤說話一樣。
「是啦……只是那粥煮得好大一碗,我撈好久才撈到一小塊地瓜,比我的小指頭還要小。」
「哈哈哈,妳這孩子說話真逗。沒關係,以後林伯多買點地瓜葉,天天炒給妳吃。」
「真的喔?那真是太好了!」
吃飽了也總不能什麼都不幫,我把碗筷收拾收拾,結果還被林伯稱讚呢!
「我要出門忙一下,妳看是要去外面晃晃,還是在家看電視。」林伯穿起他的西裝。
我好奇問他要去哪,他說有生意要談,還給了家中的備用鑰匙。我吃飽飯,坐在木椅上,摸到圓滾滾的肚皮,想說是不是該去外面散步,於是我把電視機關了,窗戶也拉下。
以前阿嬤在的時候,都不太準我去外面亂晃,她都說女孩子要乖乖待在家,不要整天外面「趴趴造」。我現在可以到處亂走,也不會有人管,想到是用阿嬤生命換來的,我就又想哭。
※※※※※※
很快的,在林伯家住了兩個多月,每天在家在電視,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這麼多神奇的東西。
「小菱,妳天天這樣過也沒意思,要不要跟林伯去店裏幫忙?」
「什麼店啊?」
「就是我之前說過的理髮廳,那是我主要的生意,看妳要不要一起去幫忙。」
「理髮廳?喔喔,就是剃頭的地方?」
他叫我待在客廳等一下,過沒多久,手上拿了一件圍巾和一頂斗笠。他怕我會髒了衣服,斗笠是要給我遮太陽用的。我穿上圍巾,轉了一圈問:「林伯,我這樣穿好看嗎?」
「好好好!」他笑說。
我頭一回坐上機車,油門一催下去,車子一衝,害我整個人往後仰,急忙伸手壓住頭上的斗笠,怕風一大就給吹飛掉。
「這車子好像在飛喔!」我說。
「現在時速才二十公里而已。」他把頭偏過來對我說。
我就算問了應該也聽不懂,便敷衍說:「喔喔喔!」
我和林伯來到一處荒地,下了車,我停下腳步,「欸?怎麼沒看到剃頭的地方啊?」
「這條路進去就是了。」他手指指向一條好小的山路。
眼前的小路,兩旁滿是雜草。
「從這條進去比較快。」他說。
「喔,好啦好啦!」
一路上我走在前面,腳邊就是一條小溪。林伯說他的員工有時也會來釣蝦,我有些驚訝,沒想到還特地請人,他笑說生意還算過得去。
越往裏面走,我越覺得不對勁,路邊雜草長得比我膝蓋還高,蟲叫聲也特別清楚。我偷偷用眼角瞄向林伯,心中開始擔心,怕他會不會對我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情。
偏偏這時候,我好想尿尿,剛才出門前,忘記先去廁所,難怪以前阿嬤要帶我出門前,都會問我要不要去上廁所。
我憋得受不了,好怕一動就尿出來,我硬著頭皮問林伯:「林伯,快到了嗎?」
「還有一段距離呢。」
「我想尿尿──」
他睜大了眼,看了看四周:「不然妳去那邊草比較高的地方尿一下。」
「在這啊?」這回輪到換我睜大眼睛。
「是啊,路上還有十多分鐘呢。」
我根本撐不到十幾分鐘,最後還是走去旁邊的草叢。要蹲下時,我偷偷轉頭瞄林伯一眼,怕他突然轉過來。雖然他人不壞,不過我還是會怕,畢竟我是女孩子。
解決完後,整個人輕鬆多了。我們又繼續走了一段路,發現前面路口不太一樣,我問:「前面的路,怎麼變這麼寬?」
「山下是大馬路,我的店就在附近。」他說。
我一聽到「山下」兩個字,有點偷偷開心。從小到大,我還真的沒離開過村子,現在走出來就像在做夢一樣。
進了店內,一個男生正在幫客人剪頭髮,他看起來年紀和我差不多,卻已經這麼厲害。
旁邊椅子還坐了三、四個等待的客人。林伯靠到我耳邊,小聲說:「妳要不要試試幫客人洗頭?」
我聽到的時候腦袋沒轉過來,可嘴巴自己說了「好」。說出後我都有點反悔。
理髮店的前面是幫客人剪頭髮,燈光比較亮,後面還有一間小房間,是洗頭的地方,一排洗手槽,是用石子做的,上面有水龍頭,客人坐在小矮凳上,頭往前低著洗頭。
「妳去幫那位好嗎?」林伯問我。
我一看,是一個男生欸。腦中立刻浮出阿嬤以前說的話:「男女授受不親,女孩子不可以隨便碰男生。」我說,「那個……我可以幫隔壁那位阿姨洗嗎?」
林伯好像沒料到我會這樣問。等過了半拍,他笑著說:「女生頭髮比較長,洗起來比較『費工』,妳行嗎?」
「嗯……我試試看。」我到了阿姨面前,深深一鞠躬,露出一個尷尬的微笑,看她的表情,好像被我的舉動嚇到。
洗頭台旁擺了好多罐奇奇怪怪的洗髮精,我有點傻眼,隨便拿了一罐扭開瓶蓋,倒出一些洗髮精在手上幫她洗頭髮。
洗了好久,都沒有出現泡泡,有一種越洗越乾的感覺,我以為擠得不夠多,又倒了一些在她頭上,抓了抓,還是沒出現泡泡,我越洗越心虛……
第六章 阿嬤的紙人
用洗髮精搓老半天都搓不起泡泡,我只好跑去問林伯。他瞄了我一眼:「那罐不是用來洗頭髮的啦,那是我平常擦腳用的。」
我當場臉都綠了。
我裝作沒事,回到洗手槽前,照林伯說的,拿起藍色瓶子倒了些洗髮精,抓了抓,終於起了泡泡。可我的手全都黑麻麻的,看起來髒得很,我只好打開水龍頭,把它沖掉。
阿姨從凳子上跳起來,大罵:「這麼燙,妳是要燙死我嗎?」
我聽見旁邊的阿婆看到我把水開那麼燙,嚇得搖頭,跟旁邊的人說:「這個妹妹一定還沒出師。」
我以為水龍頭是冷水,哪知道還能調水的溫度。林伯聽見聲音,急忙跑來向阿姨道歉。
他把我叫到一旁,「還是妳先去坐著休息?」
「現在不是才要工作嗎?」我問。
「我怕妳出亂子。」他說。
「喔,好吧。」我不開心嘟著嘴,坐到一旁。
「老闆,我要洗頭。」一位大姊走進來。
「現在人手不夠,可能要等一下。」林伯客氣回。
「這裡不是還有一位小妹嗎?」她看向我。我嚇得盯著她,手都不知道放哪好。
「可……可是。」林伯怕我又出錯。
「洗個頭而已,沒差啦。」大姊笑說。
我硬吞了一口口水,走到林伯面前,低著頭說:「林伯,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想了想,嘆口氣說:「好啦,妳水的溫度記得控制好。」
「好!」我很開心,這次有做好心理準備,知道該怎麼做。心裡暗暗告訴自己,一定要表現得比上次好。就在我正要動手時,大姊椅子沒坐穩,身子一歪,她嚇得叫了一聲!
林伯以為又是我惹的禍,他連忙和大姊道歉,對方根本沒機會開口,我生悶氣坐回椅子上,不想做了,免得又被誤會。
※※※※※※
自從上次去理髮店幫倒忙後,我就一直在家裏沒事可做,每天躺在後陽台的躺椅上,曬太陽。
「妳別曬過頭把皮膚都曬傷。」林伯關心說。
「不會啦!」
「我以前也躺在陽台曬太陽,還差點暈倒。」他說。
「有這麼誇張嗎?」我說完,就在陽光底下睡著了
「菱欸,菱欸。」
「阿嬤,妳怎麼啦?」
「菱欸,菱欸……」
「阿嬤!」
我從躺椅上驚醒,原來是夢,阿嬤臉白白的,看起來好可憐。
客廳靜悄悄,林伯應該是去廟口聊天,聊到忘記時間回家。我往廟口走去,幾個老人圍著下棋,手裡拿著茶杯,嘴裡抽著菸都有。果然,我遠遠就看到林伯坐在大松樹下跟人下象棋。
「林伯!」我喊了一聲。
有個長得很瘦的老人說:「噓,別吵,觀棋不語真君子。」
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見他們專心下棋。
「我認輸啦。」林伯嘆氣。
我瞧得恍神,不小心動手碰到棋盤上的「車」,整盤亂掉。林伯無奈變成驚喜,竟就這麼贏了。
有人誇我,也有人笑著來挑戰我。林伯滿臉驕傲,「不好意思啦,她是我女兒。」
一說完,大家更熱鬧。
「咦?林欸,你啥時有女兒?」
「真是歹竹出好筍!」
我聽得尷尬。哪時變成他的女兒?
「女兒啊。」林伯轉頭對我說,「妳找我有什麼事?」
「啊?」我一時轉不過來,「我想跟你說,我夢到阿嬤,她好像很可憐。」
其他人說出一些意見。
「會不會是妳阿嬤缺錢?」
「要不要多燒幾個紙人下去陪她?」
「紙人應該很貴吧?買來燒掉,太浪費了。」我說。
「晚點我帶妳去收驚。」林伯說出他的意見。
「收什麼驚?她阿嬤又不是被魔神仔纏到。」很瘦的老人說。
「不然乾脆陪妳去買紙人。」林伯說。
紙紮店就在林伯家後面陽台下。前幾天,我躺著曬太陽都沒注意到有這間。門口掛著幾串白色的紙燈籠,隨著風搖搖晃晃;四處堆滿紙做的屋子、汽車,還有紙做的假人,奇怪的是臉上都沒有五官,怪恐怖的。
「有人在嗎?」林伯站在門口,朝店內喊了幾聲,我竟然聽到回音傳來。
「有人在嗎?」他又喊一聲,邊喊邊往店內走。我跟上他,腳步放得很慢,怕一個不小心碰到一旁紙糊的怪東西。
「你是在叫鬼喔?」不知從哪裡傳來顫抖的聲音,
我小聲問林伯:「剛剛是你在說話嗎?」
「沒有啊。」他皺眉。
「我一直坐在這啊,」那人又說。
我和林伯看過去。她駝著很厚的背,滿臉皺紋,頭髮灰白,亂得像雜草,眼睛竟然是白色的,很像兩顆玻璃珠,讓我不太舒服。
林伯倒是很鎮定,「我們想買一個紙人。」
「你是要活的,還是死的呢?」
「紙人還有分喔?」我忍不住小聲插嘴,心裡發毛,該不會真的活過來吧。
阿婆用一種像是講鬼故事的語氣慢慢說:「有啊……要活的……燒下去就是活人伺候,死的……就只能乾擺著……」
我吞了吞口水。
「當然是要活的!」林伯說。
「活的剩下一個,她叫『黑面郎』。」阿婆低聲說。
「還取名字?」林伯問。
「有個名,才會有感情。」她從紙糊的椅子上下來。
「他是男生,阿嬤不知道會不會介意?」
「應該不會,紙人也就那樣啦。」
「一個一千塊,要不要隨你。」阿婆拿出「黑面郎」,臉黑衣服也黑,跟炭塊一樣。
「這麼貴?」我驚訝。
「活人當然貴。」她盯著我笑,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林伯從口袋掏出錢給奇怪的阿婆。他扛起紙人說:「嗯……這個還真重。」
「活人,當然重,嘿嘿嘿。」臨走前,有一個事情不太對勁。這時林伯沒等我,已經走到外頭,我好奇問阿婆:「椅子紙糊的,妳為什麼也能坐?」
「當然可以……妳要的話……我可以免費燒一張給妳……」
聽見她說的話,我嚇得冒冷汗,趕緊跟上林伯,「那位阿婆是不是怪怪的?」
「妳想太多,不就是一個老人家嗎?」
林伯扛著紙人,一晃一晃的,我好奇用手指碰了一下紙人的腳,竟然感覺到一股冰涼、軟軟的,好像皮膚,不像紙那麼硬。我跟它對到眼。它嘴巴動了一下。
我對林伯說。他笑說:「對妳笑?妳瞧錯啦!」
「真的啦!」我堅持。
「哎呀,風吹的啦!」他抬頭看著它說:「它怎麼不笑我?還是紙人貴,妳捨不得燒掉?」
「紙人是很貴沒錯啦!」我不好意思笑了笑承認。
「不然先放家裏,過幾天再燒給妳阿嬤。」
「千萬不要,趕快處理掉比較好!」我慌張急忙搖搖手。那麼恐怖的東西,還要一直跟我待在同一間屋子,我整夜都不用睡覺了。
「妳也太沒膽了吧!」
「可是它真的對我笑!」
「妳會不會是這幾天老是在看恐怖節目,嚇著了?」
「還是我們去找上次那個穿黃衣服的八代師?」我說。
「是六代啦!」
「吼!都差不多啦!」
「那個黃六代,聽葬儀社的人說他最會唬爛人,腦袋不聰明的,都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蛤!那意思是我說笨啊?」
他拍拍我的肩膀:「不然我找人教妳識字,別人就唬不了妳。」
「好啊!」我連考慮都沒有。
「晚一點,我們去妳舊家把黑面郎化掉吧。」
「晚上去啊?」
「晚上燒比較靈驗,才會真的帶給妳阿嬤。」
今晚的天空黑得連月亮和星星都沒看到。林伯扛著怪怪的紙人,來到後屋空地,老母雞已經睡了。
我一不小心,被地上的碎石子絆倒。林伯單手扶住我。他瞧我,我也看他,靠得很近,我心裏面慌慌的。
「沒事吧?」他問。
「嗯……還好啦。」我小聲回。
他把我的手鬆掉,點了香,給我三支:「有什麼話想跟妳阿嬤說的,就趁現在說吧。」
我拿著香:「阿嬤,妳最近不要一直跑到夢裏嚇我,還是妳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說?我現在都很乖喔。」
林伯斜眼瞧我,「她是妳阿嬤呢,怎麼可能會嚇妳?」
「你不知道啦。」我不耐煩,不想理他,轉過頭繼續,說到口渴了,還是沒聽到阿嬤回我半句話,只好拜了拜三下,把香還給林伯。
他把香插在地上碎石縫裡,點了火柴,碰了碰紙人。忽然,火焰轟隆一聲蹦出來,火光大得嚇死人。
「啊啊──林伯,它一直在看我啦!」我驚叫。
「哪有,妳是不是太晚想睡覺了?」林伯認為我在恍神。
我急著說:「不是啦,它它它真的……」
紙人隨著火燒的痕跡,那炭塊塗黑的嘴巴,竟往上裂開,眼睛被燒成凹洞,整張臉像在對我說:「妳要不要也一起下去陪阿嬤?」
我話還沒說完,整個人暈倒。
「有……有鬼啊!阿嬤,救我,快……快救我啊!紙人一直在笑,身體晃來晃去,臉上還沾滿血。它往我這邊走過來了……阿嬤,我好害怕,快來救我!」我雙眼一睜,發現自己已經躺在林伯家裡的床上。
「妳醒了啊?」林伯端著一盆水走過來,「這給妳擦擦臉。」
「謝……謝謝,林伯!我剛剛做了一個噩夢。」
「什麼夢把妳嚇成這樣?」
「就是那個黑面什麼的啦,我醒來之後,身體好奇怪,應該是夢到壞東西的關係吧?」
「紙人早化掉了,說不定現在已經在幫妳阿嬤按摩了。」
我打開水龍頭,水溫暖暖的。握著淋浴頭,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一股怪味飄了出來,像是豬肉攤的腥味。我低頭一看,水竟紅紅的,我揉揉眼睛,心想是不是看錯了。
沒多想,我把淋浴頭舉高,想沖掉身上的疲憊。可水一落下,紅得像血一樣,弄得我全身都是。
我嚇得全身一抖,腦袋一片空白,把淋浴頭這鬼東西往地上一丟,水聲很響,那灘血水瞬間變回清水。
第七章 黑白棋的愛
這一個月來全身無力,還常常喉嚨痛,好險陽台的陽光很大,躺著曬太陽舒服多了。
外面有一股我沒聞過的味道,聞起來好舒服。我把頭伸出欄杆,大力深吸一口,結果喉嚨乾得咳了兩聲。
「我回來了!」林伯的聲音從屋裏傳來。
「林伯,你有聞到外面的味道嗎?」我問。
「哪來的味道?」他提一袋東西放到桌上,「別管那個了,我買了兩盒便當,快趁熱吃吧。」
今天飯菜有高麗菜、滷蛋,還有一塊滷控肉。那塊滷控肉肥肥的,吃下去一定很好吃。
林伯吃飯有個習慣,喜歡先把飯拌開,挑幾口青菜壓在飯上,嘴裏咬的聲音挺大。我拿著筷子東戳西戳,先把最喜歡的滷控肉夾到角落,打算留到最後再吃。
「這個控肉可不能放涼了。」林伯吃完便當,嘴邊還沾著飯粒。他笑笑指著我夾到旁邊的滷控肉,「好東西要趁熱吃,不然味道會跑掉。」
「哪是,好東西要留著最後再吃啊!」我說完話,林伯臉色慌張,「我差點忘記還有里民找我處理事情,我先出門。」
「上次說要教妳學字的老師,等等就會來了。」他到門口又說了一句才走掉。
學字的老師啊?不知道會不會像林伯一樣對我這麼好,假如他來有順便帶糖果,就太好了。
就在我想著時,大門走進一個姊姊。她說:「妳好,我找林伯。」
「他出門了。妳就是林伯說的,要教我學字的人嗎?」
他好年輕,瘦瘦的臉頰上戴著紅色眼鏡。不過她整個人好兇的樣子,我坐在矮凳,手中緊握筷子,縮了縮肩膀,低下頭好緊張。
「妳就是林伯說的,要學字的小孩嗎?」他說。
「是。」我還是不太敢看她。
「妳懂哪些字?」
「我會的字……都忘光了。」
「妳的名字,妳會寫嗎?」
「名字啊……我不太會。妳會教我嗎?」我心裏期待,原本心中那顆大石頭,好像被風吹走一樣,緊張感就沒了。
「不,名字得由妳自己學會。」 她說。
「為什麼?」 我失望。
「連最親近的自己都還要別人教嗎?」她好嚴肅,不等我說話,接著說:「我叫李思瑾,妳呢?」
「我叫陳芷菱。」我大聲說。
「妳為何想寫字?」
「我以後想當老師!」我想不出原因,就隨便說。
「我都沒當成老師,妳可能嗎?」她說話聲音大到我快耳聾了。
「我不知道……」我聲音小小的,好後悔說要當老師。
她從包包拿出一張紙,直接把我吃到剩下滷控肉的便當往旁邊一推。我那塊肥滋滋的滷控肉一口都還沒吃呢,那張紙就放到我面前。
「這一張練習紙,妳先照著上面的描字。」
「欸?這些是字嗎?」我眼睛發亮。
「這些是筆劃,基本功要先學會。」
我開心拿起筆,看著它,感覺自己變得好厲害。照著紙上的字描啊描,就是對不準,筆抖來抖去,寫出來的字好像一條條小蚯蚓,手腕也酸得要命,一直寫同樣的字,很快就想打哈欠,和我想像的差好多唷!
她低頭盯著書,也沒認真教我,「老師,我好累啊!」
「寫不到一張就喊累,這樣我要回家,不教妳了喔!」
「欸,我好不容易能學到字呢。」
「那就乖乖寫吧。」她說完,又把頭轉回書上。
我好奇問:「老師,妳在看什麼書啊?」
「別叫我老師。」她口氣一次比一次兇,嘆了口氣,說話忽然軟下來:「叫我小瑾就好。
「蛤?唷。」我根本不介意叫她什麼,「那妳拿的是什麼書?」
「散文。」
「什麼是散文?」
「散文,就是妳把內心的話輕喚出來,不必任何拘束。妳若想哭,就用文字帶著淚水流出;妳若想笑,文字會開心地微微顫動。它映照出妳最真實的感受,完全沒有嚴格的押韻和字數限制。」
她解釋一堆,說話變得溫柔,不過我還是聽不懂,「妳能唸給我聽嗎?說不定我能懂。」
「黑白交錯的棋盤上,彼此之間的相近,每一步都是心跳的聲響;
五顆棋連成愛的連線,黑白相對卻不再對抗,
因為愛,融化了邊界——」
「是在說象棋的故事嗎?」我聽到有個「棋」字。
「是一黑一白的棋子。」她用手指點著我手心的線條,說:「黑白棋本來是對立的,一旦靠近就能連成線,互相呼應。」
「互相呼應?那是什麼啊?」
「就是黑白棋子共同連成一條線,用愛把界線都融化了。」她說得很開心。
「所以黑棋和白棋變成好朋友?」我好像懂了一點。
「這裏指的是情侶啦。妳還小,可能不太了解。」她說完,臉色變好快,大聲對我說:「妳還是先把基本功練熟吧!」
「因為愛,融化了邊界啊。」這句聽不懂,反正就是很喜歡。我好奇又問:「妳剛剛說不能叫妳老師,是為什麼啊?」
「我考四次,都還沒拿到教師證,妳說呢?」
她臉上的表情嚇得我差點把筆掉地上,我還是乖乖寫字好了。
小瑾姊姊看了看時間,把散文收進包包內,站起來對我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先回家,妳自己再多練習,下次我會考妳寫自己的名字喔!」她說完就出門了。
我整個人「啪」一聲,沒力趴在桌上,捏了捏手,眼皮快要閉起來,腦袋偏偏還轉個沒停。那股味道,又一直跑來鼻子,明天要是還能聞得到,我一定要去找出來。
第八章 那包鹽巴
隔天,我從小路走到屋後,決定找出原因。
前面有一間屋子的煙囪冒出好大的煙,就是我常聞到的味道。大門沒有關好,我怕怕的又好奇。我慢慢推開門走進去,桌上一堆奇怪的罐子,往更裏面走,地上很髒又很亂,味道更重了,變成苦苦的臭味。我嘴巴和鼻子都是苦的,趕快用手捏住鼻子。
忽然,身後有個人從肩膀把我抓起來,我整個人在空中,雙腳亂踢,雙手動不了,對方的力氣比我大好多,「小妹仔,妳跑來別人家做什麼?」聽聲音是男的,可講話沙沙的。
我變得更緊張,亂踢亂揮。對方痛叫一聲,好像被我的腳踢到什麼地方。他鬆開手,一直喊痛。我跌到地上,手指碰到一小包白色的東西,我順手抓起就跑掉了。
回到家中,我很激動告訴林伯。他搖搖頭:「鄉下地方怎麼會有這種人,我會找一天去看看。」
睡前我肚子餓,林伯應該睡到不知哪去了。我走到冰箱拿出一根生小黃瓜。咬下去,味道跟水一樣沒味道,我想到口袋那包鹽巴,把它撒在生小黃瓜上。
「奇怪,一點也不鹹。」我餓壞了,能吃就好。
吃完小黃瓜躺回床上,精神特別好。窗外雨下好大,啪啦啪啦打在門窗上,還有雷聲。我躲到離窗戶最遠的一個桌子下,怕被雷公劈到。
轟隆隆──「唉唷!雷聲好大聲啊!」我看向天花板的電燈,忽然停電。
「叩叩叩!」是敲門聲。
我摸黑把門打開,是林伯,我問他有什麼事。
「沒什麼,就是怕雨下這麼大,房子會漏水。」他說。
「沒漏水啊!」我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
「要幫妳點一根蠟燭嗎?」他拿著手電筒走向客廳,打開抽屜拿出一根蠟燭和一盒火柴。
他正要把蠟燭交給我,手電筒光不小心照到我身上的睡衣,露出裏面。他好像在發呆,然後很快把手上的手電筒移開,也沒說話,不知為什麼就走回房間了。
隔天一早,林伯跟我打招呼:「早啊。」
「早……」我沒什麼精神。
「妳昨天沒有睡好嗎?」
「昨晚停電還有打雷,根本沒辦法睡。」
「昨晚哪來的停電和打雷啊?」他坐到桌前,「欸?怎麼有一包鹽巴?」
「欸,那包壞了,昨晚我沾來吃,一點都沒味道。」
「鹽巴哪裡會壞?」他撥一些到手指上,嘗了幾口:「這應該不是鹽巴。」
「不然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他說,「先別管了,來吃早點吧,我有買妳愛吃的酸菜包。」
我從阿嬤過世到現在沒再吃過,好懷念。
「上次妳說妳生日,是幾號?」林伯沒兩口就吃完一顆酸菜包。
「欸?我想一下……」我咬了一口酸菜包,「是7月27號!」
「7月27號?不是早就過了嗎?」
「怎麼可能?」
他翻了日曆,「都過好幾個月了。」
我好難過,期待好久的生日,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就過去了。從小到大,每一年阿嬤都有幫我過生日,偏偏十八歲,以前同學都說比較特別,我反而沒有過到。
「沒關係,我馬上就去買個蛋糕給妳慶生。」他起身就往門口走。
我一聽好開心,趕快叫住他,「那老母雞呢?」
「上次我去的時候,好像已經被人抓走了。」他說完就出門了。
好吧,雖然沒有老母雞能吃,有蛋糕也不錯。當初還好有來找林伯,沒去北上,不然我現在不知道流浪到哪去了。
「來,這是給妳的生日蛋糕。」林伯回到家裏,從身後拿出一盒東西,笑了笑擺在桌上。 這盒子怎麼圓圓的,打開一看,我超級開心。
「好漂亮的蛋糕啊!」我第一次親眼見到蛋糕,上面有很多紅通通的草莓圍成一圈,我數了一下,有十八顆,白白軟軟的應該是奶油。上面還插著蠟燭,是「18」的形狀。
我沒想到十八歲生日早過了,眼前的蛋糕,讓我覺得今天才是真正的生日。我從電視機中看過蠟燭是許願用的。我閉上眼睛想著願望,過了一會兒,發現不知怎麼許願,我睜開眼睛問林伯:「許願要怎麼許啊?」
他笑說:「妳可以有三個願望,最後一個不要說出來,才會靈驗。」
我把眼睛閉緊,大聲說:「第一個願望是阿嬤能回來看我!第二個是我要回學校讀書!」
許願許到第三個,我想了老半天,腦子空空的,好像沒有別的想要了……等我想到再說好了。
「林伯,我許完了!」我睜開眼。
他沒有說話,只是嘴巴嘟了一下,催我快去吹蠟燭。
我忍不住傻笑,張開嘴巴,用力吸了好大一口氣,準備吹蠟燭——
第九章 十八歲的眼淚
我吸了一口氣,準備吹蠟燭,林伯突然嗯了一聲,把手按在胸口,他的臉一下子變得好白,額頭全是汗。
「林伯!」我喊他,手伸過去想抓他,但他的手軟得抓不住,整個人往後一倒,撞到地上,就暈了過去。
我衝到外面,大聲喊著鄰居救命!
醫院裡好冷,林伯被一群穿白衣的人推走了,他們走得好快。我跟著跑,可他們把我擋在外面,說什麼「小朋友,妳不能進去」。
我明明都長大了!
走廊上的椅子好冰,我把坐著把膝蓋抱起來,下巴靠在上面。時間過得好慢,我好想衝進去看看林伯醒了沒,可又不敢,怕那些白衣人罵我。
我一直怕林伯像阿嬤一樣醒不來。
我忽然想上廁所,「請問,廁所在哪裡啊?」
有個好心的姊姊帶我去,上完後,我不小心迷路了。醫院也太大了,比廟口還大。
就在我走來走去、走好久,眼淚快掉下來的時候,一位穿白衣的姊姊走過來。她很溫柔說:「妹妹,妳迷路了嗎?」
「是啊。」我告訴她林伯的事情。
她帶著我走,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她對門口另一位姊姊點點頭,「他情況還穩定,妳進去記得不要吵他。」
裡面好亮,林伯躺在一張大白床上,像還在睡覺。
看見他現在的樣子,真的讓我更害怕。會不會真的和阿嬤一樣?
我身上還有一些林伯之前給我的零用錢,想先去買麵包,等他醒來可以吃。我怕迷路,就拿桌上的紙和筆邊走邊畫路線,這樣才不會找不到回來的路。
醫院裡也有麵包店,可是都好貴啊。村裡一個才十塊,這裡要六十塊。我還是買了,林伯能吃飽,比什麼都重要。
晚上,林伯還是沒醒來,護士姊姊叫我簽一張紙才能陪他。我不會寫名字,只能蓋手印,心裡沉沉的。
第二天,我又去買了麵包,林伯沒有醒。
第三天,我又去買了麵包,他還是在睡覺。
我越來越擔心,我想哭,但忍住了,林伯說最不愛看小孩子哭了,因為那代表只會用哭來解決事情,不過我還是有幾次躲著偷偷哭。
我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還有在動,想試試鼻子,看他上面戴著一個奇怪的東西。
我看著醫院裡,有些人走路一拐一拐,有些阿公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可什麼也不動,像看不見一樣。
在村裡,都不知道有這麼多人生病。以前我連打個噴嚏,阿嬤都照顧我好好的,我以為那是很大的病。
我問那位帶我找林伯的護士姊姊,「林伯會睡到什麼時候?」她說要看他自己的情況。
她帶我到外面坐著聊天,我把我的名字跟她說,她說叫她小紫姊姊就好。她還說她有一位妹妹,快十八歲時過世了,本來可以完成她的夢想。
聽她這麼說,我覺得自己好幸運,能活到十八歲生日。我問她:「小紫姊姊,夢想是什麼?」
「就是有一個想做的事,一直努力去做,相信總有一天會成功。」
「那我的夢想,就是希望林伯能快點醒來。」
她笑了笑說:「會的。」我們聊了好久好久。
回到林伯床邊,剛才溫暖的感覺一下子都沒了。
我坐在林伯床邊。他眼皮慢慢動了動,終於張開眼睛。我鬆了一口氣,想靠近看他,結果不小心腳滑,撲倒在他身上。
他沒有推開,雙手抱住我。心裡暖暖的,我才慢慢離開。他好像沒辦法說話,我陪他靜靜待著,直到隔天下午。
門外走來一位護士姊姊,她表情緊張:「你家……鄰居打電話來說,好像發生火災了……」
我一瞬間傻住,腿都軟了。林伯才剛醒來,又發生大事情。
林伯聽到火災消息,臉色變得難看,接著又暈了過去。我剛鬆一口氣,他又暈了,我心裏好慌張,忽然想起小紫姊姊說的「夢想」,我要讓林伯醒來,我要讓他不再擔心。
「……只能向護士姊姊借錢了。」我從沒跟人借過錢,不知道怎麼開口,咬了咬牙,一口氣說完:「護士姊姊,妳能借我錢坐車回村子嗎?」
「要多少錢?」她問。
我說了村子的名字。
「那邊公車到不了,只能坐計程車,會很貴的。」她皺眉。
「真的不能借我嗎?」我拉住她的衣角。
她嚇到,想把我推開。
「真的不能借我嗎?」我再次問。
「妳不要以為當護士就很有錢好嗎?」她說話很大聲。
「求求妳啦!我會還妳錢的!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求妳借我啦!」
她嘆了口氣:「好吧。」
我以前沒坐過計程車,現在也沒心情顧著開心。我低的頭,一邊想家被燒成什麼樣子,一邊擔心林伯,我從來沒這麼亂過。
回到村子,整個房屋燒得黑掉,窗戶碎得滿地——怎麼會這樣?一定是蛋糕上的蠟燭沒吹掉……好好的房子就這樣被我燒光了。
晚上,我坐在燒過的屋外地上,抱著膝蓋冷得發抖。鄰居問我要不要去他家住,我說不要,我要留在這裡等林伯,好好跟他道歉。
好幾個星期,我都沒離開,看著燒焦瓦片和碎玻璃。鄰居說林伯可能過世了,我不想聽。阿嬤走後,林伯一直陪我,現在他好像也要離開了。
火災已經過好幾個月,石桌上還有蛋糕黑灰。我用手亂揮,厚厚的灰飛得到處都是,眼睛都睜不開,嘴巴也沙沙的。
我要抹掉!我要把這些全都抹掉!我不要了!不管了!我要全部重新來過!
我像瘋了一樣拚命抹,可怎麼抹也抹不掉。手一放開,黑灰又回來。那時我才明白,有些事情啊,就算時間過了再久,也永遠都在。為什麼我十八歲生日還要林伯幫我慶祝?我到底在想什麼啊?
一塊鏡子被火燒黑,我一看自己,像個鬼。我抓起石頭丟了下去,鏡子破了,我哭了。林伯……你還會回來嗎?
我和鄰居借錢去醫院找林伯,他們聽到「錢」都像看到鬼,說可以住他家,錢卻不給。我知道他們不是壞人,只是害怕連自己都撐不住。阿嬤走後,林伯教我不要隨便麻煩別人,現在我才懂,原來麻煩,比什麼都可怕。
春天了,他還是不見。時間久了,村子的人都不理我,也好,我不想讓別人擔心。
我不知為什麼走到池塘旁,池裡的小魚長大不少,和阿嬤過世時比差好多。我忍不住流下眼淚,滴在水面,忽然出現林伯的笑容,一會兒,又消失了。
難道……林伯比阿嬤還重要嗎?我摸著胸口……好孤單,但這次,我不會再讓自己這麼孤單了。
日子怎麼過,我已經不太記得。白天我就在燒焦屋外,晚上找個還沒燒光的角落縮著。
我常走到魚池旁發呆,看著池子裡那些長大的魚,已經不知道來回多少次。雨開始下了,我抬頭看著暗暗的天,雨打在臉上,涼涼刺痛,我還是回去吧。
前面有人影站著,沒撐傘,雨水模糊,我看不清他的樣子。
是林伯!他終於從醫院回來了。
我期待著他回來,現在他就在我面前,我反而不敢相信。
我衝過去,他緊緊抱住我,我也好怕失去他,緊緊抱住他,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鼻子酸得好難受。雨突然下大,我們衣服全濕,像老天替我們高興到流眼淚。
抱了好久,我們才慢慢分開。
「林伯,對不起。」我低下頭。
「沒事啦。醫院說我身上驗到毒品反應,所以拖了一陣子。」他伸手幫我抹掉臉上的雨水。
「毒品?」
「我看那包白白像鹽巴的,應該不是什麼好東西。警察說,是叫什麼搖頭丸。」
「真是對不起啦!」我撲向他,再次緊緊抱住他,大哭。
「乖,忘了跟妳說,生日快樂。」他說,「雖然慢了一年。」
第十章 年夜飯
自從家被火燒掉,林伯並沒有責怪我的意思。他的積蓄,連同我放在房間不到兩萬元的鈔票,還有我最愛的畫,全被火燒光了。不過幸好阿嬤的照片和她寫的信,我緊緊放在身邊。
村上的人問我們要不要去他們家輪流住。林伯拒絕,他嘴上說不想平白無故得到別人好處,我看的出來,畢竟家被燒了,以前曾是里長,總覺得麻煩別人沒面子。他甚至因此卸下里長的身分,於是我和他搭起一間小木屋,選在池塘旁邊,是我的要求。
小木屋不大,大約是能容納兩個人、一張床還有一張小桌子的大小,花了我們將近半個月才蓋好,雖然搞得我很累,不過能和林伯一起完成,讓我很有成就感,又很開心。
至於那間理髮廳,房租、水電以及其他積欠的錢一個接一個,最後鐵捲門「哐啷」一聲拉下來,招牌被拆掉的時候,我在旁邊看得心裡很酸。林伯沒有說話,他緊抿嘴唇,心裡一定很不好受,那是他一輩子的心血,就這樣沒了。
他為了償還債務,在天還沒亮時,就去鄰近的村上幫人剝蒜、切菜。記得第一次見到他,他走路很慢,肚子圓滾滾的。現在肚子不僅消了一大圈,腳力也比以前更好,因為他為了賺錢拼命奔波,硬把腳力給「練」出來。只是手掌佈滿老繭,指甲縫常見有洗不乾淨的泥土。他從來沒有抱怨一句過,看在眼裡,我真的好心疼。
我們的日子節省,衣服補了又補,我甚至把破掉的毛巾,用來補林伯的舊衣服,三餐,更是只吃早晚餐。他時常關心我,問我過得會不會太辛苦。其實以前和阿嬤過慣苦日子,現在我只是重回以前的「幸福」而已。
我常常會想,阿嬤啊,我和林伯的日子,到底算不算幸福?我好像比以前幸福許多,但是這樣想,我真是太對不起妳了。
有時,小瑾老師會來探望我們,她常教我書上的文字,雖然我還是看不懂,也寫不出來。她說的話,我卻聽得懂。她教我把心裡想的、眼裡看到的,用修飾的詞語說出來,用比喻的方式來呈現。不知不覺中,連林伯都稱讚我口才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我便把學習重心全放在口條上。
小瑾老師後來離開村子,到別的鄉鎮工作。他說沒有老師證照,還是能夠去偏遠的地方,教更多沒有資源的小孩讀書。她真的好偉大,才大我二歲而已,我和她完全不能比嘛。頭一次見她時,還覺得她很兇。真的是一個人的個性不在第一眼,而是在相處後。
「小菱,妳看,我今天摘了好多野菜。夠我們吃好幾天。」林伯手中提著的竹籃內,綠油油的野菜堆得滿滿的,葉子上還沾著清晨的露水,看起來特別新鮮,聞起來就是一股自然的青草味。
我拿出一條布巾幫他擦額頭,結果越擦越髒。她的臉像被泥土抹過的痕跡,我笑了一下,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旁邊走過兩個婦女,是以前住在被燒掉房屋旁的鄰居,她們停下腳步偷看我們。
「我們進屋吧。」林伯臉色不太好,轉過身就往屋內走,都沒等我。我看了她們走掉的方向,她們邊走邊回頭,嘴邊還笑著,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悶。
「她們……怎麼了?」我問。
「別管她們。」林伯說。
「但是……」我忍不住想說什麼,他已轉過身又走出去,不再理我,我氣的倒頭就睡。
過去,大家對我們很好。最近一年來,他們似乎變了。問了林伯,他總是淡淡幾句,就像這次。
一天,「小菱,我跟妳說一件事情。」林伯表情異常嚴肅。
我心裏動了一下,他終於先開口了。幾個日子以來,我和他半句話都沒說過。雖然他每天早出晚歸,不過就算再晚回來,也會和我聊個一小時左右,才睡覺。
「假如林伯哪天不在,妳可要好好照顧自己。」沒想到他一陣子沒開口,還是那句。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這麼說。最近幾個星期,常聽他提起。我知道他有一定的年齡,我從沒有過一次念頭,他會離開我,但誰能料到,後面會發生那些事。
聽見林伯那樣說,我有點激動:「我們在一起三年了,怎麼可能分開?」
「我是說假如。」他苦笑了一下,笑容看起來比哭還難看。
過年了,大家穿著新衣,忙著四處拜年。
昨晚除夕夜,我和林伯在屋外頭,找了一塊大木板和幾塊石頭架起來當桌子,烤了幾條石賓魚當作年夜飯。
石賓魚在炭火上滋滋作響,魚皮逐漸焦黃。那股帶著山野的鮮香,讓我想起許多年前,阿嬤在灶邊為我燉魚湯的除夕夜。
釣起的魚,平常捨不得吃,都拿去賣掉。魚肉很鮮嫩,只是刺有點多,吃得我舌頭快打結。
林伯一旁直說要慢慢吃,他就怕我一不小心吞了刺。我就說了一句吉祥話:「年年……魷魚?」他聽了哈哈大笑,說我笨,其實是「年年有餘」,不過我好久沒被人說「笨」,多少還是有些懷念。
我包了紅包給他,他也回包一個紅包給我。
我們兩個同時打開,往裡面瞄啊瞄的,哪裏看得到東西?只好把紅包往下一倒,結果手心上,各自掉出一塊錢。我們看著對方,就笑了出來。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我在林伯旁邊,唱著新年歌。他很有趣,把一張廢紙攤開弄平,用甜菜把紙弄成紅色,再用樹皮煮爛,當成墨汁,在上面寫字。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啊妳就只會唱一句啊?」林伯笑著。
「哈哈!對啊!阿嬤只教過我一句而已啊。」
他把紙張拿起來,挺起胸說:「妳看我寫的字好嗎?」
「欸,畫的很好啊!」我笑說。
「這哪是畫?」他瞧了紙面,懷疑了一下。
「我不懂字,就當畫欣賞啊。」其實我故意的。我曾經偷偷私底下,問過小瑾老師「愛」字怎麼寫。我記字能力差到不行,那個字花了好幾個星期,把「學習口條」先放一旁,才終於記牢。
「妳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他稱讚我。
忽然有兩個男人走到池塘邊聊天。一高一矮,高個子的臉很方正,身材很強壯,穿著一件咖啡色大衣,矮的穿著一身黑,戴著一頂鴨舌帽,他們講話很大聲。
「跟你說過了,別每次跟我要錢嘛!」矮個子很不耐煩。
「我又不常跟你借錢!」高個子從大衣的口袋,拿出一包香菸,問矮個子,「有沒有火柴借一下。」
高個子的聲音低沉又沙啞,應該是喉嚨遭受過什麼問題。我想著,好像在哪裏聽過?
「小菱,妳怎麼了?」林伯問。
我回過神,對他說:「沒什麼事,換我來畫畫給你猜吧!」
「小妹仔,妳有沒有火柴借一根來吧?」一個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第十一章 因為愛,融化了邊界
隱約有一個人影站在我背後,傳來怪味令我快窒息,卻好熟悉……我想起來了,是三年前我在林伯屋後撿到毒品時,遇到的那個男人。
我整個人僵在原地,身體不斷顫抖。他會不會想起我?那麼久了,我也長高不少,要是他真的認得我……他衝過來,我還能逃跑,可林伯……林伯一定跑不動……
「我們火柴剛好用完了。」林伯對他說。
他哼一聲,離去了。我鬆了一口氣,林伯對我說:「看他們樣子,應該不是什麼好人。」
「嗯……」我沒把去那間房屋的事情告訴林伯,我怕他擔心。
有次我和林伯去村上,路上幾個小孩見到我們,就抓起地上的小石頭丟過來;有時回到家,感覺有人動過我們的東西。林伯說是大家見不得我們好,跑來家裏亂動。
我們又沒跟村人結怨,他們為什麼見不得我們好?雖然他們態度變得很奇怪,不過也不會闖到別人家裡吧,會不會跟上次的高個子有關係?
不過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問清他,我咬了下唇:「林伯,以前你看見別人,就要繞過他們,現在連村裏的人也在躲你啊?到底……我們是做了什麼事?你難道一點都不擔心嗎?」
我想不通,為什麼他老是遇到其他人就轉頭,或是改走別條路,所以有一次,我偷偷跟在他後面。被我發現,他不只是在逃避別人,現在連別人也不願靠近他。
他低頭不看我,像是不想回答。
我盯著他。
「沒啊。」他說。
「你不對我老實說,我可不理你了喔。」
「就跟你說沒事了。」
我心裡一陣煩悶,再追問,他抬頭看我,最後又垂下,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別煩我了好嗎?」
我感覺到胸口悶氣升起,氣又說不出口,他的固執,把我說不過去。他到底在瞞我什麼?他以前是里長,不可能和村裏的所有人吵架。我不敢再問,就怕多問一句,不是他生氣,是我會想到亂掉。
半夜我醒來,見不到他,我走出屋外,他坐在石頭上,擦著魚竿,我拿了一件衣服披在他肩上,他沒理我。
「還再生氣嗎?」這次,我先開口了。
「生氣是能吃飽嗎?坐下來一起聊天好嗎?」他依舊專注擦著釣竿。
「能吃飽,太撐反而不好啊。」我開玩笑。
他笑了,搖搖頭:「能老了還能認識妳,我活這麼久也算甘願了。」
「別那樣說嘛。一個人假如只能活到三十歲,那他是不是二十歲就算老了?」
「妳什麼時候還會說起道理了?」他笑說。
話是小瑾老師在念散文時的其中一句,沒想到夠派上用場。我依偎他的肩膀,我以為我們會就這樣一直到天亮。
直到清晨,我睡醒躺床上。我走到屋外打了個哈欠,做了做早操,池塘那頭,水面晃了晃,我以為是水裡的魚在亂游,我沒理會回到屋裏,繼續用功學習「口才」。我認不得幾個文字,所以用畫的記下來,那些用到的紙和筆,是小瑾老師送的。等到上午想稍作休息,我走去池塘邊想看看那些小魚,池塘中央,一具身影漂浮──是林伯。
我整個人想跳下去抱起他,在看清那發脹的身體後,整個人僵住了。我的生日願望,還有最後一個還沒許願,如果能,我多希望林伯能活過來,或是眼前的畫面,是一場夢。
我異常鎮定,我沒有哭。下一秒,我立刻衝到那棟屋子,裏面仍是昏暗,我一眼就認出那個高大的身影,他果然在那裏。
「你為什麼要害死林伯?」我大喊。
「他是誰,關我屁事?」他依舊用那個令人不舒服的聲音回我。
我衝過去,想都沒想,右手揮過去。我第一次這麼憤怒,連理智都跑掉。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就像鐵鉗一樣,我動彈不得。
我不是三年前的我,力氣在他面前依然顯得渺小。他把我用力推到旁邊的桌上,一聲撕裂,我的上衣離我而去,我的皮膚,第一次赤裸裸面對一個陌生人。
「放開我!」我的聲音聽起來那麼遙遠。那一句話,就像我已經喊了幾百次。
我的抗議換來他無情冷笑。那一刻,我才真正體會到一個男人的身體裏,竟然藏著一個比外表可怕太多的野獸。
以前我以為男人最壞,也就像小學被男同學欺負一樣。他,不知壞幾千倍,幾萬倍,甚至無法用數字來衡量。
我用盡全力掙扎,他狠狠摀住我的嘴,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聲音,只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
身體像被硬生生撕裂,一種冰冷的髒污感,從裡到外把我徹底淹沒。
身邊一片漆黑,他睡著了,完全對我沒有防備。如果我手上現在有一把鐵鎚,一定想也不想,對準他的頭用力敲下去。不是我狠心,是心比我狠。
我搞不懂什麼叫沒了靈魂。我感到我的靈魂,此刻被他活生生挖走了。我還活著,可是這樣活著,該怎麼去面對林伯和阿嬤?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的腳步不像我的,腦袋空白,完全不清楚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我回到池塘附近,遠遠就看到一群人把池塘圍住。我才恍然醒過來,聽到有人嘴碎說林伯一定是做了什麼虧心事才走到這地步。更有人在那邊講風涼話:「還好我們老早就沒理他了,這種複雜的男人,我們村子可不要!」
聽著這些閒話,我心裡瞬間什麼都明白了,原來在那群人眼中,愛情是會輸給年齡的距離。
我又重回孤單的陳芷菱,無處可去,無依能靠,想起阿嬤的話,北上,對,假如一開始我就北上,林伯也不會因我而死,房子也不會燒個精光。
愛曾經讓我跨越孤單、無助、生死。我想起了那首令我難忘,卻在這時刻,特別諷刺的散文——
「黑白交錯的棋盤上,彼此之間的相近,每一步都是心跳的聲響,
五顆棋連成愛的連線,黑白相對卻不再對抗,
因為愛,融化了邊界——」
去之前,有件事我必須做——改名字。
從今以後,我叫——陳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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