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2010年看過BBC影集《新世紀福爾摩斯》之後,我到現在還是會三不五時拿出來重溫一下。由《超時空博士》編劇馬克加蒂斯和史蒂芬莫法特,改編自亞瑟柯南道爾爵士的福爾摩斯偵探小說,將原著的故事背景從十九世紀大英帝國鼎盛時期,搬到了二十一世紀英國繁華熱鬧的倫敦。影集共四季與特別篇《地獄新娘》,每季三集、近電影長度;班奈狄克康柏拜區飾演夏洛克福爾摩斯,馬丁費里曼飾演約翰華生,選角幾乎是「不二人選」。我熱愛《新世紀福爾摩斯》,往往不是因為命案本身,而是因為它帶來一種被整理過的世界:碎裂的線索在螢幕上重新排列!

為何說《新世紀福爾摩斯》是空前絕後?
在2010年,當時的地球人類剛學會把智慧型手機當作身體的延伸,社群平台讓一切資訊變得即時、嘈雜,越來越多自戀的人曬出自己。BBC的《新世紀福爾摩斯》改編,用極快的敘事速度回應時代的焦躁,卻又透過季與季之間的等待,讓渴望變得更有味道。推特、Tumblr與論壇養出的「二創文化」,迅速讓網路與文本互相點火,在「兇手不是唯一樂趣」的前提下,討論很快移向天才與常人的關係、以及倫敦與介面的互動。於是,一齣偵探推理劇在心理層面快成了都會生存指南。用現代化改編,將柯南道爾筆下的偵探依賴報紙、電報與馬車,變成手機短訊、部落格與監視鏡頭;最關鍵的美學決定,是讓文字直接浮現在畫面上。於是「心智宮殿」像可進入的資料庫,演繹像一次俐落的介面(UI)操作。這種改編讓重心從「誰做的」移向「為什麼這樣做、他是怎樣的人」,古典的公平線索禮儀被速度與風格重新協商;人物學凌駕於謎團過程,推理成為性格的延伸。
這樣做的好處,就是重新認識了柯南道爾以及《福爾摩斯探案》系列小說,再次體會偵探小說的閱讀樂趣;另一方面,影集帶來的樂趣又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它把「推理」和「觀看」熔成同一種體驗。更關鍵的是,兩位主角的關係被拍成一種能互相校準的孤獨—天才的尖銳與常人的承受互為彼此的邏輯;創作者對原典既熟悉又淘氣,敢把經典翻轉為當代語言介面的自我反省,演員在明星形象尚未被工業完全鎖死之前(現在再看,或許會被解讀成奇異博士和哈比人對幹),留下罕見的化學反應。
種種原因讓《新世紀福爾摩斯》的存在是空前絕後。後來的作品可以學到它的節奏與機智,卻難以複製那個「每個人同時收看、同時討論、同時被改變」的文化時刻。《新世紀福爾摩斯》的奇蹟,在於它不只更新了福爾摩斯,也暫時更新了我們看世界的方式;這種「天時、地利、人和」型作品出現的瞬間,本就少見,因而顯得難以再生。

福爾摩斯與華生的同人誌化
帶著獵帽,叼著菸斗,福爾摩斯的形象,在1940年代貝錫羅斯本Basil Rathbone 主演的福爾摩斯系列電影塑造下,成為定版。《新世紀福爾摩斯》主演福爾摩斯的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則給這個「天才」制定了一種新的樣子:快速、銳利、有禮貌的粗魯;他的臉型與台詞功力,把「快速思考」具象化,讓觀眾把古怪視為一種美德。
飾演華生醫生的馬丁費里曼則提供了另一種罕見的英雄主義:從阿富汗戰場歸來,這位華生不是配角,而是福爾摩斯的情緒校正器,把戰地創傷、常識與耐心收在一個個無可奈何的微笑裡。兩位演員的化學反應,打造了一種明星學的新樣貌—用可辨認的脆弱承載「特別」的行為,讓觀眾把自己投射進去:我們也許不是福爾摩斯或華生,但我們都知道,在那個世界裡,陪伴比崇拜更困難。
「你有男朋友嗎?有的話也沒關係。」
Do you have a boyfriend? Which is fine, by the way.
「我已經和工作結婚了,不過知道你喜歡我我挺高興的。」
I consider myself married to my work, but I am flattered you like me.
部分本格派觀眾不以為然的是:文本裡反覆對於同性的暗示與撤回、刻意不下結論的留白。但也正因為這些縫隙,受眾不再只是讀者,而是「合作者」,得以以二創補完空白。大量的衍生內容,讓推理的樂趣,不再只是研究兇手是誰,而是他們彼此究竟是什麼關係。
取消孤絕的天才神話,把共同體寫回偵探學:沒有華生,福爾摩斯可能只是個焦慮症患者;沒有福爾摩斯,華生也只是個平凡人。尤其是BBC刻意拉長季與季的發酵時間(每兩年一季三集,第四季更是拖了三年),更鼓勵觀眾在播放缺口裡創作續章。有些重大情節(如「萊辛巴赫墜落」)又像官方丟下的題目,促使社群去想像、補寫、討論。久而久之,《新世紀福爾摩斯》不只是被創作同人誌的對象,它本身就是一部高規格的「正典同人誌」。
於是,社群寫下的續章,反而把我們帶回原典:當我們更熟悉這對拍檔的呼吸,也就更能讀懂柯南道爾筆下的節奏。

《新世紀福爾摩斯》如何帶我們回到原著?
奇妙的是,這一版越現代的改編,越逼近原著的精神。柯南道爾的故事本來就關於十九世紀末的倫敦樣貌,小從城市犯罪與欲望,大到英國與世界局勢;福爾摩斯的生活,小提琴、化學試劑、報紙廣告,都是十九世紀的「科技」。《新世紀福爾摩斯》影集提醒我們,其實原著比記憶中的老派文學更幽默、更不端莊:福爾摩斯是個有音樂品味、情緒化、會無端emo的人;華生就是那個常常跟在福爾摩斯後面收爛攤子,又會在家裡為老友留一盞燈的好好先生。
從「血字的研究」到「粉紅色的研究」的鏡像遊戲,從「波希米亞醜聞」到「情逢敵手」中艾琳艾德勒的華麗登場,從「巴斯克維爾」到「地獄犬」的去神秘化再神秘化;「最後一案」被轉寫為「萊辛巴赫墜落」,地理風景轉為情緒地形。影集不是把原著「現代化」,而是示範一種忠誠:忠於文本的核心衝突,並透過當代影像語法與平台節奏,讓影集自己長出新的語法。
所以說,《新世紀福爾摩斯》影集其實讓我們多了「如何重讀」的動機或角度。當回頭再讀原著時,會更注意華生語調裡的機智與溫度,短篇篇幅中安排的輕巧轉折,福爾摩斯對於當時新技術的好奇(包括迷幻藥品),以及對於人事物的敏感。於是我們再看《福爾摩斯探案》系列小說,不會產生排斥心理,不會只想到文字的影像版,而是回到柯南道爾寫作時的動機:用當代媒介的節奏去理解人心與都市。

這個時代還拍出《新世紀福爾摩斯》嗎?
英國由 BBC 與 WGBH 聯合製作;美國則在 PBS《Masterpiece》時段播出。在這之後,很多人都用新世代的語彙重新改寫我們熟悉的經典IP;無奈當今許多人的收視習慣與節奏已被流媒體改變,大量的「再造」、「再詮釋」,更多的是期待下的疲憊。在演算法分流的時間軸上追劇,早就少了討論與再欣賞的時間與空間。所以問到「這個時代還拍得出《新世紀福爾摩斯》嗎?」—答案傾向「很難」,關鍵不在複製,而在重新回答「為什麼要拍」。
「福爾摩斯」這個題目,美劇《福爾摩斯與華生》把福爾摩斯移到紐約與成癮復健脈絡;蓋瑞奇兩部《福爾摩斯》的電影版,則把推理與肉身動作纏繞,帶來不同快感;《天才少女福爾摩斯》把視角交給妹妹,推理成了青少女成長敘事的工具。這三部都有成立的理由,但一講到福爾摩斯,我還是想看《新世紀福爾摩斯》,就在於它把人物「關係」擺在中心—福爾摩斯的尖銳如何被華生的承受校準—讓推理也成為對我們所處資訊環境的反思。英式機智配上剪接速度,讓這套影集的快,不是炫技;機智台詞像拋光過的短句,剪接讓視線抵達重點,再把空白留給表情與沉默。迅速帶入推理流程,卻在關鍵時刻被迫慢下來,看見一個眼神的遲疑、一道關係的建立與破碎,一段情感的交會或崩解。
所以「拍不出來」指的不是能力,而是時機。那時還沒有串流全面主導收視,也沒有短影音侵蝕專注力。大家還會守在某一集播出,然後上網討論、創作。如今,演算法決定了什麼浮出、什麼沉沒,觀眾早已被切割在不同時間軸上。
所以要重現,不是去複製它的形式,而是重新回答:我們為什麼還需要說這個故事?!找到那個回答,或許我們就有機會再看到另一版好看的《新世紀福爾摩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