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地隱藏在都市裡,裝作寧靜安分,沉著不易被發現的,比起大鳴大放的街燈霓虹,名為七本的酒吧僅僅懸掛著一塊實木招牌,樸素得入不了眼。除了引不起好奇心的招牌,要想真的踏進店內,還得先走下老舊狹窄的樓梯,再加上地下室的空間密閉,越是往下走,不流通的陳腐氣味就越鎖緊喉嚨,強烈的不適感纏繞,實在是令人不悅。
但能藏於地窖的往往是上好的美酒,只要能通過上述種種,沿著走道一路而下,推開了七本的大門,歡愉的音樂就會痛快地轟炸著神經,而裡頭的裝飾擺設看似低調,卻又散發著濃厚的古典奢華感,還有那微暗的燈光蠢蠢欲動,一切皆是如此不切實際,紙醉金迷得讓人頭暈目眩。
拾叁頂著一頭幾乎蓋著眼睛的亂髮蹲在昏暗的一隅,縮起的雙肩讓他本就纖細的身材感覺更加枯瘦,周圍盡被揮之不去的陰森纏繞著,彷彿那些酒精與音樂都與他無關,那一雙事不關己的眼睛亦沒有被眼前胡亂竄動的人吸引,只是安靜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與這個角落融為一體。比起拾叁散發的詭異氛圍,彌撒就顯得正經多了。
他一身休閒卻不隨便,總是把自己打理得體面乾淨,連頭髮也是梳理得俐落,一根凌亂的分歧都沒有,做什麼事都有著自己的講究和分寸,即便面對著一台電子飛鏢機也是。只見他專注地盯著計分板,握著飛鏢的手每一個細小的移動都是微調、都是概率,直到有了十足的把握,一個拋擲果然正中靶心,整台機器的燈光與音效皆為他熱烈鼓舞,他雖是微微一笑,仍不過度反應亦不過多顏色。
一牆面的洋酒琳瑯滿目,各式華麗的工具更是滿桌面一字排開,身為吧檯的主權者,鳩仍是穿著標準的酒保制服為各位服務,只是有著好看的模樣和修長的身高加持,平淡無奇的衣著也忍不住讓人多看兩眼。他雙手講究地戴上純白手套,一邊以纖細的手指攫著冰磚,一邊以尖銳的冰鑿用心雕琢,直至球體可謂完美無瑕,於細細欣賞一番後哐啷一聲丟進古典杯內,再將琥珀色的液體與其交織相會,伴隨著燈光照映下的晶瑩剔透,彷彿能夠看見溢出的酒香化作甘醇實體的型態。
這裡的每個人都有著強烈的自我色彩,是拘謹、是慎重、是不可侵犯,誰也染不上誰的顏色,誰也不能妥協變成另一種顏色,更不能容忍任由他人髒了自己的顏色。不過還是有例外的,與這裡所有人都帶著嚴重的色差,不在乎色盤變得有多混濁的荒腔走板,大概就非這兩個人莫屬了。
隼就喜歡待在最熱鬧的地方,坐在吧檯的位子本來是想隔岸觀火,不過根據身旁的人不同,他也可能自己變成那團火。他的兩條手臂被掐得發紅,有幾處還已經稍稍發黑浮出瘀青,但怎麼就是抽不了身,只能憑藉一張發皺的臉當作抗議;一旁的櫻手上一杯啤酒,胡亂撒野的動作讓她喝了大半灑了大半,看起來像是醉得亂七八糟,其實只是裝著瘋耍著隼玩,那掐在皮肉上的力道可是完全沒在客氣的。
七本,社會秩序的地下司令。
一個時刻遊走在邊緣的組織,它可以是第三方、第四方、第五方,但凡清楚劃出的界線皆可以令其變得模糊,因為在他們眼中,那條線根本就不曾存在。面對委託來者不拒,無論是不好出手的、讓人為難的,龐大的利益牽扯或者只是想獨善其身的,全都可以交付委辦,其中的雇主當然也包括了黑道與白道,畢竟和身分立場對不上的事就算難辦,那也必須要有人去辦。
「痛啊!」隼忍不住一聲吼叫,用力地甩開了櫻的手。
「哈哈……」櫻時而仰頭大笑,時而又笑趴在桌上誇張地抖動著肩膀,瘋癲至極,「你活該。」
彌撒走向吧檯上座,對兩人的打鬧毫無興趣,甚至一雙眼睛還直接忽略他們,直勾勾地衝著桌子盡頭的暗處奔去。那宛如發現獵物般的視線小心應對,提高了警覺緊緊地盯著,其下意識敲打桌面的手指亦透露出他的介意。
「那是胡蜂。」鳩沿著視線瞥了一眼並給出了答案,順手就給左前的彌撒遞上一杯濃酒,「七本的新人,將軍安排給隼的新搭擋。」
胡蜂獨自坐在吧檯的邊緣,雖說是安靜地不發一語,但卻是太過安靜了,靜得像是渾身都豎著銳利,不容許誰意圖親切也不容許誰有意破壞。她無視彌撒投以的目光,沒有與在場的任何人有所交集,更不打算主動加入。
一席話引得了櫻的關注,她恣意地打量了胡蜂一番,帶著笑意的眼中全是興致,「能把隼修理成這樣,看起來很厲害啊。」
隼凝起眼,一本正經地點著頭附和:「是很厲害,尤其是身材。」
隨著視覺觸動,他的手也不安分地描繪起胸部的形狀,還細心地調整過掌心的弧度,深怕判斷得不夠精準。接著視線一轉,瞥了櫻的胸部一眼竟是一聲嘆息,其落差大得讓他不忍直視,皺緊眉心頻頻搖頭。
打從隼無恥地盯著胡蜂的胸部開始,櫻就想爬過吧檯挑一支瓶身最厚、摔起來最夠力的酒,好用來打爛他那一雙沒有分寸的手,沒想到都還沒開始行動,這個混蛋倒是先轉頭盯上她的胸部了。她先是充滿鄙視冷冷地看著,而後一個巴掌手起刀落,凶狠殘暴地給了隼一記火辣的耳光,力道大得連紅通通的掌印都立刻浮出來了。
「下流!」櫻一聲咒罵,想想還不夠解氣,又吐了隼一臉口水。
彌撒收回放在胡蜂身上的目光,看似冷靜地喝著鳩給的酒,其另一隻手雖不再敲擊桌面,卻仍保持著細微且規律的顫動,想來還是心存疑慮,「聽說洪會長死了,是她做的嗎?」
第一次聽說,櫻不禁有些激動,睜大了眼睛看著胡蜂,發出了驚嘆,「喔——真的?」
「洪會長只是前菜,今晚的人才是主餐。」鳩微笑著沒有否認,同時拿了張磁卡放到桌上並遞給了坐在右前方的隼,「是你的了。六號貨櫃集貨場,三點開工。」
「是誰啊?」隼富感興趣地拿起磁卡把玩,仔細一看是六號貨櫃集貨場的通行證。
鳩給了一張照片,「倪斌。」
「啊——」照片也不用看了,光這一個響噹噹的名字,隼一聽便全都懂了,理解地點點頭,「也是,就一個洪會長怎麼夠。」
倪斌,綽號瘋狗。
身穿高價卻難掩低俗的花襯衫,戴著粗獷卻毫無品味的金項鍊,笑開的嘴裡還總能看見幾顆發亮的金牙。此人的性格囂張傲慢,行為處與其說是海派倒不如說是大手大腳,闊綽的背後看似不顧後果,但其實無盡盤算,十分奸詐猥瑣,意圖將人吃乾抹盡。想想也是,在這個骯髒的圈子裡還能被稱作瘋狗,不辜負這樣的綽號,其人品做派可見一斑。
隼挑挑眉,訕笑著:「洪會長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全都綁在他身上吧。」
「嗯,不過這次將軍要的不是瘋狗。」鳩又給出了另一張照片,「是他手上的人,阿倫。」
「嗯——」隼看著阿倫的照片陷入思考,事態的發展跟預期的有些不同,反而想不通了,「這個人我是也知道,但就他這種鬼樣子,隨便一掐就死了,是能值多少錢啊?」
「懂得不說話的人才是最聰明的。」鳩的聲調輕得幾乎只剩氣音,帶著的笑意讓人不寒而慄。他再說明:「阿倫是洪會長安排在瘋狗身邊的人,多年來一直跟著瘋狗,雙方的交易紀錄都是由他保管的。」
“隱密的房間內沒有多餘的佈置,就連燈光也是刻意調得昏暗,儘管早就知道對方的身分和樣貌,但很多事越簡單越能排除太過的麻煩,越撲朔迷離越能給雙方留一個退後的缺口,而在這種不能為他人所知的交易之下,這樣的守則就更是明顯了。
倪斌和洪會長相談甚歡,一支高檔的紅酒香氣撲鼻,微染的醉意令氣氛融洽,裝了大把鈔票的箱子過了手,想要什麼稀有的、罕見的,甚至是從活體上卸下來的走私物,那都僅僅是一句話的事情。
阿倫就在一旁看著。
確實,就他那樣雙頰凹陷、乾癟瘦弱,還嚴重駝背得打不直腰,一張臉上掛著極深的黑眼圈,眼神總是怯懦畏縮、閃閃躲躲,整個人脆弱得彷彿風一吹就倒,管他是誰都能夠輕易地解決他,怎麼樣都不構成威脅,根本就沒有人會把他當作一回事。
但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裡。
打從倪斌和洪會長碰面,彼此皮笑肉不笑,佯裝友善地握手寒暄開始,一切就都映入了阿倫的眼眸。瀰漫的酒香是什麼年份、全新的紙鈔源自何處、確切的交易內容、實際的送貨地點、香水味道的品牌、洪會長的新西裝是哪個女人送的,以至於到瘋狗皮鞋底是什麼時候沾上泥巴的,全都好好地埋藏在他那雙毫無念想的眼睛裡。
不說話的人聰明,但不能說話的人更安全。”
「資料能銷毀……」鳩稍稍俯身貼近,用手指點了點隼的額頭,「但他那顆腦袋知道得太多了。」
這話越聽越奇怪了,隼歪著頭嗤哼質疑,「這麼危險的人,再信任也得一槍殺掉啊,瘋狗是不是太蠢了?」
鳩挺起身,搖頭,「瘋狗不蠢,是阿倫太重要了。阿倫跟著瘋狗這麼久,能得到瘋狗和洪會長的重視,還能在這兩個瘋子之間生存下來,你覺得他會沒有自保的能力嗎?」他收回了倪斌的照片,將一角處於香氛蠟燭的火苗上,直至燃起,「聽說狗只要找到了好東西,就會偷偷挖個坑埋起來,你說阿倫跟在瘋狗身邊,自己能藏了多少好東西,又能背著他從他的坑裡挖出多少東西呢?」
「阿倫這一把刀可以砍向洪會長,但也可以朝自己殺來啊,瘋狗的腦子沒問題吧?」
「狗不瘋怎麼會是瘋狗,他根本就不怕阿倫出賣他,現在一心只想要得到洪會長的那一份。」待倪斌的照片燒盡,鳩便又將阿倫的照片送往火源,「所以瘋狗不會殺阿倫,反而會好好保護他,這樣才有足夠的籌碼好吞下整個輝煌集團啊。」
「喔——」一句話醍醐灌頂,隼也笑開了,「搞了半天不是不能殺,是捨不得殺啊。」
「是。這次在六號貨櫃集貨場,瘋狗就是想先把阿倫送出去避避風頭。」鳩收起了笑臉,認真交代:「但我們的委託人不想等了,阿倫多活一天,無法預期的威脅就越重,要是還讓他跑了,事情會很難收拾的。」
「簡單來說,就是個比瘋狗更難處理的人吧。」下意識地瞥了遠處的胡蜂一眼,隼搓著下巴,已經開始思考該怎麼動手了。
鳩下了結論,「洪會長一死,阿倫就不能留。」
「那瘋狗呢?反正都在場,不一起解決掉嗎?」隼裝模作樣地眨眨眼,戲笑逗弄著,「我不額外收費喔。」
「不必了,那種人不用七本動他……」鳩拿起了滅燭器,阻斷了空氣熄滅了香氛蠟燭上的火光,任由孱弱的燭煙緩緩消散,「也會消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