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蒙蔽雙眼,把現實染上柔光,讓我看不清,也不想看清。喜歡上一個不對的人,大概就像是這樣吧,用虛假打造一間房子,住進去。
本次的創作專欄作品為〈懸在夢與醒之間〉,撰寫以夢的形式重構愛的片段,在記憶與想像之間尋找殘存的溫度。每一次回望、每一次逃離,都像在試探自己能否承受清醒的重量。而夢與現實的界線,從來不在時間裡——而在一念之間。
橘紅色的染料又揮灑上天空,美得不可方物。凝望著窗外,我還是漫無目地的看著餘暉漸漸消散。屋裡二十五度的冷氣不冷不熱,音樂投向大螢幕,我將手機放下,蜷縮在不適合這個季節的冬被裡,厚重的被子讓我喘不過氣,我閉上眼,讓自己回到那個夢裡。逐漸平穩的氣息,我感受著心臟的跳動,破碎的片段又讓我夢裡重縫,而我又在這裡遇上完美的你。
走進夢裡的第一間房,聲音先抵達我的耳邊,像記憶裡的迴音。
「今晚喝酒嗎?」
情慾和毒品,嚐過一次就上癮。那一夜夢,內心的悸動,讓我急切地想更了解你一點。那種想靠近你的衝動,來得赤裸、野性,我像個五歲小孩第一次遇見心頭的謎團,問個沒完,你也不厭其煩地一一回答。
初識時,是話題最熱烈的時候,我像個嗅覺敏銳的動物去追尋你留下的氣味,細細辨認。仔細品味每個細節,其實只是想找到我們合適的證據。始終告訴自己要克制,是我要保持的平衡,但我明白,愛是我的底牌,一切的理智終將敗給它。
暴風雨來臨前,空氣靜得像一場預謀。我坐在你的身旁,心跳被拉長,每一下都像是音樂會前的調音。誰都知道高潮即將到來,沒有人敢發出聲音。
恍惚間記得的最後一句話是——索吻。我要你的,一切的,第一次。像是玩笑一般,我申請了許可,我得到了那個吻,也失去最後一點清醒。酒的味道濃得過頭,我不確定是葡萄酒灑落在你身上,還是我自己醉得太快。
你臉上的紅不是醉意,但卻讓我窒息,是某種不敢確認的衝動;而我喘不過氣,只能一口一口從你身上偷走空氣。
這一刻我不再旁觀,我靠近、觸碰,是進入你私有領地的侵略者。每一寸肌膚、每一次顫動,都是我溫柔地種下一妄想的果實,期盼收穫一場盛夏。但時機錯了,果實還沒成熟,氣候就變了。音樂停了,整個房間靜得像世界斷了訊。
在寂靜中醒來,我的身體像是被施了咒,從骨縫裡釋放出難以遏止的渴望。不是只有一次,是一波又一波的餘震,在神經裡滲出某種熟悉的訊號——我想你。像是戒不掉酒精的上癮。
在黑夜中又閉上眼,我站在山林間,這裡的空氣潮濕,雨絲像溫柔的針,縫補回記憶的缺口。回到那幕場景,這是我夢裡最溫柔的一間房。
那晚我們一群人擠進山裡,在溼地生火、烤肉、喝酒、大笑。綿綿細雨,大家裹起黃色雨衣,在草地上奔跑追逐。我走回天帳底下,眼神隨著飛盤而走,定格在你身上。我假裝在紀錄旅程,實際上只想把你的臉藏進鏡頭裡——藏進我心裡。
你說你沒帶相機,我便把我的佳能相機借你,因為你自己的相機是富士,所以我仔細講解著不同按鍵,你的臉靠得很近,氣息灑落在我耳邊。四周是吵雜的笑聲,我卻聽不見了,眼前只剩下你緩慢按下快門的模樣。那一瞬間,像是世界自動幫我們按下了暫停鍵,只有片刻。
玩笑打鬧中,我默默地向樹林後走去,「欸!廁所不揪喔。」你朝我喊,然後就和我一前一後,踩著濕滑的泥地穿過樹林小徑。我們像失控的小孩,一樣打鬧、推搡。
回程那天你坐我副駕。明明是一車人,但車門一關,彷彿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坐副駕的責任很重大,要負責導航、陪我聊天,還要投餵我。」
我假裝隨口一說,你沒回,只是打開一包餅乾,等我說餓了,才默默遞來。我一口咬下,嘴唇擦過你的指尖,那不是觸碰,是墜落,讓我心裡跌了一跤。無聲,但震得很深。
穿進雪隧,隧道昏暗,聽見後座傳來大家的談笑,誰喝爛醉、誰半夜說夢話。我依舊專注地開著車,餘光偶爾瞄見你輕笑,靜靜地滑著手機,指尖劃過螢幕,沒看我。那畫面像斷訊,讓我忽然覺得,好像你從頭到尾,都不曾真正與我對焦過。
我問你:「這趟好玩嗎?值得嗎?有沒有枉費我當時勸你勸了老半天?」
你點頭,說你不後悔。你是 I 人,不習慣一大群人,我本來就知道。我也答應過你要讓你放心、自在。我確實做到了,只是我忘了問:你有沒有在這之中,喜歡我。
回到家我一個人躺在床上。那時我才意識到,這整段旅程像是被人偷換過的膠卷,太快、太亮、太完美,完美得不真實。後來我問了其他人,他們說我們看起來就像一對戀人,形影不離、眼神黏著、大家都知道我在看你。只有你我心知肚明,這是一場白日夢。
夢要清醒,總是痛的,但我就在賭,賭我可以不斷不斷的耽溺進去,會不會有一天,夢的溫柔可以照進現實,所以我又逼自己回到夢裡,儘管醒來更痛。
你說著故事,語氣平靜,像是說給任何一個路人聽。而我坐在你對面,眼睛開始模糊,自己正從鏡中穿過,看著另一個自己,那一刻彷彿望出了夢。
兩個人、晚餐、漫步在淡水河畔,這幾個詞組在一起是多麼動人,像是一段寫給戀人的情書。聽著你說著故事,我的思緒隨著牛排蒸騰起的煙霧沉入心裡,倏地我有了能阻絕周遭所有的聲音能力。
「因為我把你當朋友。」你說這句時語氣自然,像是在陳述一件你從未懷疑的事。我點頭,低頭切肉。我以為今晚是屬於我們的情節。直到你說著說著,忽然換了一種語言。
你眼神飄遠,似乎是在復盤另一段戀情的殘局,我沒打斷,只是聽見叉子敲到瓷盤,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他是怎麼樣的人?你們怎麼認識?他對你好嗎?你還愛他嗎?」
語氣溫柔、像朋友,像一個旁觀者。但我知道我不是旁觀者,我只是努力假裝。
「冷了。」我只記得你的最後一個答案,寫在他身上,也照在我身上。一瞬間,我被你拉出夢境,摔進現實。
回到一開始我問你的問題:「你怎麼會想把這些事跟我講?還是,跟一個你明知道還喜歡你的人,說這些?」
我不是不明白,我只是還捨不得醒來。
河風依舊涼,路燈在水面抖動,我們並肩走著,卻沒有說話。你低頭滑著手機,微光映在你的臉上。
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們的影子已經被河水沖散。
愛有時只是讓理智短路的一根火線。我反覆跌進自己精心編織的夢,像一個知道結局卻仍願意重播的觀眾,對痛感上癮。
那一夜理智線徹底斷了。我再一次走進那座熟悉的夢,是動物園,我們確實去過這個地方,但記憶太過零碎,拼湊起來我只覺得熟悉。我們約在那裡見面。可夢裡的我,不再是人,而是一隻被餵食的動物,待在圍欄裡,看著人群川流,聽不見聲音,也說不出話。我曬著太陽,慵懶得像一隻失去野性的獸,不再掙扎,也不想逃,只剩一具軀殼,依然對你搖尾乞憐。
「我們還要去嗎?」你說過你想要去,但我不知道那句話是真的還是只為敷衍。我一次次打開手機又闔上,彷彿只要不關掉那個聊天室,夢就還沒醒。
通知終於來了,在行前的那一個夜晚。空氣熱得讓人呼吸困難,我們見了面,在動物園門口,四周人來人往,只有我,眼裡依然只有你。燥熱讓你皺眉,但我知道,那不是天氣的錯。而你,是我煩心的源頭。
我終於問出口:「我到底是誰?」我曾以為自己高傲、聰明、懂愛情,完美的人配得上完美的愛。但你讓我明白——有些人,再怎麼努力,都演不了主角。我被驚醒,坐在床上久久不語。
我反覆用同一把鑰匙,去嘗試開一扇被不對孔的門。喀擦,門被打開。
「今晚喝酒嗎?」
這句話像一個開關,每次響起,都能召喚出我最脆弱的部分。濃霧蔓延,空氣因情緒凝結成冰,我一口一口地灌下酒精,像在唸一場祈禱,卻早已忘了祈求什麼。夜復一夜,我重讀自己的故事,一字一句地複寫、修補、雕刻出一個更完美的幻覺。
也許我不是在療傷,而是在牢牢築起囚禁自己的夢牆。
我曾以為夢可以給我繼續前進的勇氣。但我發現,我只是一個用夢拖延結局的人。
心一亂,生活就失了序。焦躁、懸空,我又回到你的房間。
這次我換下甜膩的果酒,改成烈到嗆喉的威士忌——不為快樂,只為壯膽。流行音樂在電腦裡循環播放,燈是昏黃的,你還是不喜歡太刺眼的光。場景一如最初,只有我們兩個人。一樣的靠近,一樣的無話不談。
走出房間,夜色尚未退盡,天空呈現夢與清醒間的深藍,擦身而過,有一個背影很像你。我走進便利商店買了杯熱拿鐵,坐在椅子望向街角,像是宣告了一個平凡的早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