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是程式一次次的脫胎換骨,人也是如此。我們不是一成不變的裝置,而是經常被竄改、修補、重新上傳感受的人類版本。」
本次的創作專欄作品為〈竄改人〉隱喻人類也是一種程式系統,說明情緒與時間會竄改想法、記憶和感受,並且不斷懷疑回憶和感受的真實性,用各種竄改方式來粉飾。而最終了解人類的裝置是會不停修補、上傳版本的,而每一個版本都是存在過的我。
人像一個特定的高科技程式,情緒會竄改你的想法與話語,時間則會竄改你的感受與記憶。
我們像是不斷接收外界資訊、並重新編寫的系統,輪迴於被竄改的命運之中。
我經常如此,彷彿一輩子都在被竄改。打開相簿、社交媒體、筆記本,那些曾經留下的痕跡若隱若現,不疑有他。
從小到大總有人告訴我,「要做情緒的主人。」而這句話只是別人告訴你,並非說出來就能做到。它像是一則空泛的教條,在心裡迴盪,卻從未真正落地生根。知道與做到,永遠是兩回事。
暗自在心裡揣測,情緒會認主人嗎?還是我必須去馴服它?它會被我成功制約,還是反過來將我困住?我不知道。
我保留了那些情緒失控的片段,也許是程式的 bug,這些片段不會被竄改,總是卡在腦海裡,不想承認卻揮之不去。
「我討厭這裡,這裡很無聊,我要回去!」
這句話是在嘉義阿公家脫口而出的。那時我滿腔怒火,像一個失控的小孩。而那段情緒佔上風的畫面,被生鏽的齒輪卡住,不停重播。即使不再生氣,也會一次又一次地重播。
我真的這麼想嗎?當時的想法是哪個惡魔附身給我的?嘴巴為什麼總是比心快一步?
我小時候明明很喜歡嘉義,離開時甚至會捨不得、會哭。我明明討厭負面情緒,但當情緒佔了上風,它就像一位高超的工程師,三兩下便重寫了我大腦的機制;或者像厲害的駭客,直接植入一支木馬病毒,癱瘓了我的思考系統。
有些話、有些想法,明顯帶著竄改的痕跡,但我卻無法回復原始設定。因為下一次再次運轉時,程式會走上另一條被竄改的路徑。
當它進入新的 if 條件,永遠不會再執行最初的那段指令。
「時間會沖淡一切。」究竟是誰研究出這句話的?人們總喜歡用它安慰他人。但時間明明不只是沖淡,它是重寫、覆蓋,是一場靜音的粉飾太平。
半年前,我與一位相處七年的好友失聯了。我理應恨她、責怪她不重視這段友誼,但半年後,我卻無動於衷。
不是遺忘,而是如同海底沉澱後的平靜。我好像不該表現得不在乎,卻又感覺有人在這半年間竄改了我的感受資料庫。
我猜,兇手是時間。
七年,是我人生的三分之一還多一些。那段時間裡的她,我曾以為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就像戀人相信彼此會共度餘生一樣。
我們見證彼此的青春,從國中到高中,再到大學,直到那場毫無預兆的分道揚鑣。斷聯時,我忿忿不平,抱怨她不用心,像是在催眠自己,相信自己是受害者,是那個該被安慰的角色。
又或者,其實另有其人在竄改我的感受。
當時,我怨恨她,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半年後,我卻釋懷了,也交了新的朋友。當我意識到這些改變時,新的程式碼早已上傳完成。
現在的感受很新鮮,褪去埋怨的長衫,換上輕盈的洋裝,乾淨又遙遠。
我對她的感覺與半年前大相逕庭,就像 IOS18 一口氣跳到 IOS26,跳過了 IOS19、20、21……甚至我都不知道那些被跳過的版本裡,究竟儲存了哪些片段、刪除了哪些回憶。
「我記得是這樣啊!」我記得的片段與那些為了保存回憶而拍攝的照片,成了一幅永遠拼不起來的拼圖,那些不吻合的痕跡,是提醒還是證明。
我開始懷疑,我的記憶是真的嗎?照片裡的感受,是當時的,還是被現在的我竄改過的?
我記得這段友情的瓦解是因為她的不在乎,但真的是這樣嗎?時間拉長後,竄改的傷痕已經癒合,找不到傷口,也找不到其他證明的窗口。
現在看來,毀掉一切的人,也許是我。
「這是我真實的感受嗎?」半夜,我打開兩個月前寫的散文,零碎地抱怨她與這段友情的爛尾。原本要投稿的也是那篇,但這次,我親手竄改了它,刪去了那些老舊的情緒。
那篇文章被我存進文件的最底層,隨著時間積灰,像是封存一段已經結束的劇本,宣告著永恆的劇終。
更新,是程式一次次的脫胎換骨,人也是如此。我們不是一成不變的裝置,而是經常被竄改、修補、重新上傳感受的人類版本。不論是 1.0、2.0,還是更多版本,即使我無法確定哪個版本的自己才是「真正的我」,但每一個版本,都是曾經存在過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