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子創作專欄】 蕭柔恩〈觀看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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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未否認這世界溫柔又粗暴的目光,但同時她也明白,自己不再是等待被觀看的身體,而是有注視的主權,有能夠注視自我內部的自由。」
本次的創作專欄作品為〈觀看練習〉,描寫女性從被凝視、被規訓的身體經驗中逐步覺醒。她藉由舞蹈與藝術探索身體自由,並意識到母輩的犧牲換來了自己的自主。最終,她學會將注視轉向自我,成為能夠自由定義身體與存在的主體。

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是被觀看的。她一直以為自己不過擁有一具極為普通的身體, 介於骨感和豐腴之間,沒有特別漂亮的指節,左半邊的頭髮比右半邊更多。直到這世界對她的凝視逐漸銳利,她開始會被在路上呼嘯而過的汽車司機調戲,坐公車會被鄰座緊緊貼著大腿;她開始明白自己在這場嬉戲中,她被分配到的是一具女體,像是不合身的制服,被凝視的眼光囫圇吞噬。

她偶爾對自己是這歪斜世界的女體感到憐惜,但她從沒有一刻憎恨自己的乳房,甚至喜歡下腹的餘肉。她隨著世界時鐘向前推移,十三歲的夏天在泳池的更衣室迎來初潮,她討厭胸前的發育迫使她穿上幾乎窒息的內衣;她從來都不懂,孕育嬰兒的乳頭為什麼需要被遮擋。第二性徵的出現讓她感到反胃,不過是僅隔著一件胸罩的距離,卻要她從女孩變成女人,她失去了在公共場合更換上衣的自由,她不能再與有著陰莖的朋友共床,身軀的成長意味著她的褪殼,可是她不懂,肉身有什麼值得人們小心翼翼。正值剛開始發育的年紀,她已經有了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這種顯眼讓她習慣了被視線瞄準。她長得越高,未發育完全的胸前就更加諷刺,比她矮小的男生在她的肚臍眼跳躍,嘰嘰喳喳的說起在她乳房的位置可以途經幾架飛機,她通常都用一根中指解決整個社會的複雜。不過她總是感謝自己幸運的生於這個時代,她從小就被教育女性與男性的平等,她可以勇敢捍衛自己的權利,可以中氣十足的大笑、可以穿任何她喜歡的衣服,重點是,不論是誰越線侵犯她的身體,她都有能力瓦解那雙骯髒的手。

她喜歡自己的清秀皮囊被注視,甚至樂於展示形體的節奏與輪廓。後來她愛上了藝術,進入了劇場打滾,這是她意識到身體與靈魂合一的重要場所。她學習在劇場裡保持中性,她非常喜歡這個說法,這時她不是一個女孩或是男孩,而是身為一個物種的自由。她在劇場將身體蜷縮,想知道一個人的身體,是否能捲納成一個行李箱的大小;她以手掌在空中亂舞,去尋探任何一處距離心臟最遠的地方。她身體有如芭蕾的腳尖,輕輕的彎腿,然後再次讓腳跟離地,但她總是很有野心,她不喜歡自己只有悠美的形容詞,她同時也喜歡自己肢體的滑稽和醜陋,她會試著將後背打到最彎,肩膀不自然的聳起,讓身體的樂器大聲吟唱。這也是她為什麼如此喜歡現代舞的原因,只有身體與呼吸,老實說她很多時候體察現代舞或一些無聲藝術,是無法以大腦理解的,但那是一種觸碰、一種直擊心臟的感受。所有的觀看都指向了人類物種間的相互共感。於是她徹底為身體不能言說的感動所著迷,她盡情舞蹈,她再清楚不過,身體的力量沒有盡頭,甚至能夠透過累積不停地超越上一次。

讓身體說話的方式有很多種。她喜歡在草原翩翩起舞,同時也享受自己的靜態,她書寫、在畫布上低語,或有時候只是擁抱貓。她九歲的時候養了一隻貓咪,這是她第一次和非語言的生物相處過夜,她為牠取名蕭肥肥,很簡扼的冠母姓加上身材描述。在她所有的觀眾裡,蕭肥肥可能是最安靜、也最真誠的一個。這隻總是側躺在舞蹈鏡子前的貓,從不鼓掌、也從不評論,牠只是眨眼、呼吸,偶爾站起身用尾巴繞過她的腳踝,她總覺得蕭肥肥的凝視,比所有滿場燈光都更溫柔。她需要依靠臆測蕭肥肥的行為,試圖更加了解牠;牠會抬高著下巴發出欣喜的低吼,下一秒又張牙舞爪;牠喜歡甩動末端的尾巴,輕聲呢喃,做著同樣需要咀嚼的夢。她很喜歡花時間將目光留給眼前這隻毛茸茸的小東西,她總覺得那像是一種動物的詩學,一種身體的自然彰顯。蕭肥肥的存在重複提醒著她,生命的具象和實體,提醒她宇宙的靜謐與神秘。

她的母親出生在傳統的一九六七年,她也只能透過聽說,揣測母親必須藏好的肩帶,還有衣櫃裡每件過膝的半身裙。她最討厭鋼圈內衣,根本就是對生命最先的容器進行一場監禁,是替每個女人酮體戴上的手銬,所以她猜想設計這個商品的人,絕對沒有乳房。她曾告訴母親胸前的乳光並不羞恥,她一邊解開母親胸罩的背釦,一邊拉著母親出門。母親在商場遮掩,看起來很不自在,她搭著母親的肩,挺胸藐視沿路垂涎三尺的情色,她從不為他人的淫念,為自己感到羞愧。她看著在她手臂環繞下的母親也漸漸挺起身子,她忽然意識到,她現在擁有的所有自由和自信,是她的母親以青春犧牲所獲得的成功革命,是站立阻擋禮教的一矗高牆,是為她所安置的花園聖殿,她不再需要恐懼,從有印象以來母親只教過她如何爬上最高的樹、在海水裡翻滾,教導她如何去欣賞天空的寬闊,教導她身體器官安置的位置。她從沒被教導過女生的腳要併攏,她的第一次性愛幾乎是迫不急待地告訴母親,母親有些震驚和擔憂,但永遠尊重她能夠自由使用的身體,也讓她完全主持自己,從不插手。母親總是讓她的身體自由找尋最舒服的樣態,以母親壓抑的歷史,交換一個從不為身體感到羞恥的女孩。

她始終認為感受是可以先於理解的。二十歲的她,搬到一座不認識她的城市。她最近喜歡進行一些無聊的實驗,她將自己的頭髮剪短,然後享受沒有任何人發現並對此提出質疑的自由。在某些只和貓說話的日子裡,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過,但這種懷疑居然也不再讓她恐慌了。她從未否認這世界溫柔又粗暴的目光,但同時她也明白,自己不再是等待被觀看的身體,而是有注視的主權,有能夠注視自我內部的自由。她可以打開窗,也可以拉上簾,她可以回望,也可以轉身。她的身體不再是一場公開的展演,而是一種寂靜的閃爍。不必被誰審判,只要她自己,始終看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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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江大學女性文學研究室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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